周嵩把手裡的香煙掐滅了,說道:“處長請吩咐。” 顧維新說:“硬的不好使,隻能來軟的。我想讓你去遊說一下這個鄧昆。” 周嵩問道:“怎麼個遊說法?” 顧維新說:“處裡的條件不高,隻要他肯登報寫一份聲明,願意脫離共黨組織,我們就可以放了他,既往不咎。” 周嵩想了想,說:“這個條件是否太仁慈了?” 顧維新說:“目前的局勢,周組長應該很清楚。即便鄧昆交代出一些情報來,對我們的工作展開未必就有幫助。對共黨在輿論上做出一些打擊,也是可以重點考慮的一個方向。” 周嵩說:“明白了。為什麼派我做這件事?” 顧維新說:“我不方便出麵。有人唱黑臉,自然需要有人唱紅臉。你不需要有什麼顧慮。” 周嵩點了點頭,說:“我有個疑問。處裡到底是怎麼揪出這個間諜鄧昆的?可否讓我學習一下?” 顧維新笑著說:“周組長是自己人,之前是為了保密的需要,你不必多疑。整件事是這樣的:十幾天前,我們在西二道街的建民巷發現了共黨的一個發報點,派人監視了一個星期,抓住了代號‘水牛’的共黨交通員許智才。經審訊後,許智才交代了東四馬路的共黨聯絡點明喜綢緞莊,之後可能因為愧疚,許智才又想給綢緞莊老板‘花匠’通風報信,一組的小劉和小楊不得已又把他乾掉了,不巧的是差點被警察撞見。經過嚴密監視這個‘花匠’佟老板,咱們終於逮住了鄧昆這條大魚。” 聽聞了整件事的詳細經過,周嵩不免對保密局特務的精乾和防泄密能力產生了幾分震驚,但很快他又恢復平靜,想了一想,說:“處長,容我提幾個問題。” 顧維新說:“你講。” 周嵩說:“共黨的發報員一向謹慎,怎麼會被咱們的人意外發現?” 顧維新說:“是警備司令部的稽查處找到的,不是情報科。他們應該是使用了最新式的無線電偵測車和設備。” 周嵩說:“難怪鄧副科長對整件事也並不知情。” 顧維新輕嘆口氣,說道:“幾個月前我就懷疑情報科藏有共黨的奸細了。隻是沒想到會是鄧副科長這樣級別的乾部。共黨的滲透能力讓人不寒而栗啊。” 周嵩說:“處長的擔憂很有道理。我們一刻也不能放鬆警惕。” 顧維新說:“是啊。真正能讓我信任的,隻有雷科長、嶽組長和周組長你了。” 周嵩心裡明白顧處長的這句話含有很大水分,於是笑了一笑,又問道:“那個共黨發報員沒有被抓嗎?” 顧維新說:“二十四號下午就去抓捕了。可惜服毒自殺了。是個女的。代號‘春蟬’。” 周嵩假裝漫不經心地輕嘆口氣,說:“我明白了。萬一這個鄧昆不肯接受咱們的條件,怎麼處置?” 顧維新說:“這件事昨天已經上報國防部了。如果鄧昆拒不妥協,依毛局長的手段,一定是秘密處決。” 周嵩沉默了片刻,說:“知道了。我明天上午去和他談吧。晚上想一想怎麼說。” 顧維新說:“可以。辛苦了。星期一我一定要個結果。” 周嵩點了點頭,說:“不早了。我就先下班了。” 顧維新說:“好的。你去吧。” ———— 周嵩走出了顧處長的辦公室,心裡麵越發緊張和興奮起來。他終於有機會再次和中共人員麵對麵近距離的接觸,但也要提防顧處長藏有什麼別的陰謀和手段。 周嵩回到二樓自己的辦公室,其他的人都各自下班回去了,他首先給警察局偵緝處的高四海打了個電話。 “老高,這都快七點了你還沒下班啊?”周嵩還是照例先寒暄了一下。 高四海在電話裡說:“老弟,別提了,這幾天事多,吃住都在辦公室。” 周嵩說:“哦,這樣啊。問你件事。星期四下午興發茶樓的槍擊案你了解嗎?” 高四海說:“知道啊。不是你們保密局在抓捕共黨嗎?打死了一個,抓走了一個。打死的那個是明喜綢緞莊的老板,抓走的那個我不清楚身份。怎麼詳情你不了解啊?” 周嵩說:“我沒有負責這件事。就是找你再核實一下。沒別的事。改天請你喝酒。” 高四海說:“好的,老弟。我先掛了啊。改天聊。” 周嵩也掛掉了電話,他現在可以確定的是,明喜綢緞莊的確是中共在CC市的一個聯絡點,和鄧昆接頭的也的確是地下黨組織的負責人,因此鄧昆的地下黨身份不存在假冒或誣陷的可能。 隨後周嵩下樓出去在附近吃了一碗麵,接著騎自行車回到了東三馬路姚家胡同租住的家中。 他是十二點多睡下的。奇怪的是,兩年多以來他第一次睡了一個完整的安穩覺。 ———— 八月二十九日。星期天。 上午十點鐘剛過。 周嵩來到辦公室,隻有一個女文員小葉在值班。 “組長,怎麼今天是你值班啊?雷科長呢?”小葉問他說。 周嵩說:“我不值班。臨時有點事。你忙你的吧。”他先給餘彬秀打了個電話。 “喂?誰啊?”餘彬秀在電話裡說,聽聲音應該是剛睡醒。 周嵩說:“是我。我上午在處裡。你記得別去三馬路了。” 餘彬秀說:“好的。這麼勤快啊。別忘了帶錢。” 周嵩說:“知道。有要緊的事處理。掛了啊。” 隨後周嵩喝了幾口茶,走出辦公室,慢慢下樓來到了地下室關著鄧昆的囚室門前。 “把門打開。顧處長讓我和鄧副科長談一談。”周嵩對看守人員說。 那名看守點了下頭,用鑰匙把囚室的門打開了。 周嵩看到那名看守在外麵又要把牢門鎖住,於是說道:“鎖門乾嗎?擔心我劫囚啊?就那樣掩著吧。” 那名看守答應了一聲“是”,隻好把牢門那樣虛掩著。 受過刑的鄧昆衣衫破爛,坐在鋪有雜草的木板床上,看了看走進來的周嵩幾眼,又把眼睛閉上了。地上放著一個木托盤,裡麵是一個盛水的空碗和吃剩下的半個窩頭。 周嵩走到鄧昆身前,在他身上的傷口處仔細地看了看,又用手指去摸了幾下。 鄧昆身上發疼,不由地往後挪了下身子,睜開眼睛說道:“乾什麼?” 周嵩從衣兜裡拿出一張舊報紙,鋪在地上,坐在了鄧昆的對麵,輕嘆了口氣,說道:“老嶽那個家夥,下手可是沒留一點情麵吶。” 鄧昆冷聲笑了笑,說道:“無產革命者和你們國民黨特務,有什麼情麵可講?!” 周嵩尷尬地笑了一笑,說:“鄧副科長話說重了。”過了片刻,他又說:“其實也還是那老三樣。鞭子、烙鐵、電椅。” 鄧昆聽他這樣說,問道:“看來周組長也是刑訊的專家了?” 周嵩說:“鄧副科長誤會了。其實對於你的痛苦承受能力,我是佩服的。換作是我,電椅那一關未必能過。” 鄧昆沉默了片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說道:“別繞圈子了。你什麼來意直說吧。” 周嵩想了一下,說:“很簡單。處長吩咐我了,隻要鄧副科長願意登報發表一份脫離共黨組織的聲明,保密局就可以放了你,還你自由。” 鄧昆想了幾秒鐘,冷笑了一聲,說:“我做不到。” 周嵩說:“為什麼?這個條件很好了。你不用出賣任何人,共黨組織之後也未必會找你的麻煩。一小步的妥協,命就保住了。” 鄧昆笑了笑,說:“你不懂。”過了片刻,他又說:“雖然傳聞你和葉新武是很好的朋友,在我看來,你不配!” 周嵩聽到他提及昔日的好友葉新武,一時心中思緒萬千,他隻能強忍憂傷和不平,淡淡地說道:“隨你怎麼說。明天將要丟掉性命的是你,不是我!” 鄧昆笑著嘆了口氣,長吟道:“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周嵩沉默了片刻,說:“我黨前主席汪兆銘的詩?” 鄧昆點了點頭,說道:“我差點忘了,周組長還曾去河內刺殺過他。” 周嵩說:“你不來幾句共黨毛澤東‘為人民服務’之類的話嗎?” 鄧昆搖了搖頭,笑了笑,說:“我是共產主義的信徒。不崇拜任何人。” 周嵩說:“可以告訴我你是哪一年加入共黨組織的嗎?” 鄧昆說:“無妨。民國二十九年(一九四0年),息烽特訓班時期。” 周嵩又沉默了十幾秒,說:“你執念如此之深,我也不想多說什麼了。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