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的太陽起的晚,落下的也早,天邊的雲彩被燒的紅彤彤一大片,火紅與深黃色相互翻滾,預示著明日還是一個清空萬裡的好日子。炙熱的溫度同樣襲擾著整個大地,樹上和雜草叢中的猛蟲子被熱的吱吱大叫,不時幾聲狗吠和驢叫回蕩,這就是山中村中最精彩的演奏。 李蘭非常了解他這個兒子,雖然內向不愛說話,但是脾氣倔的很,她知道自己是無法說服他,所以叫來了說話管用且有主心骨的人。 天氣漸暗,屋裡突然閃出淡淡的燈光,隱隱發暗,煤油燈光亮不大,但是黑煙卻不小,順著墻邊而上,沿著屋頂飄出窗外,還有一股濃烈的煤油味,一般人都不喜歡,但是聞的時間久了,甚至會有一絲淡淡的香味。 “他大哥,你看看張媒婆給介紹這門親事怎麼樣,你給拿個主意。”炕上放著一把破舊的四方小桌,農家人的標配,李蘭坐在左邊,看向右邊的男人。 男人生咳了兩口唾沫,手上熟練的打著旱煙卷,這男人是柱子的大爺,也是這老門窯村的一村之長,做人板板正正,有些威嚴,同時也是個心懷善心的人,這麼多年他清楚李蘭自己一個人帶個孩子不容易,大事小事能幫襯的從不含糊。 “柱子,快給你大爺把煙點上。” 柱子一聽趕忙去外屋取來火柴,熟練的點著,一口口煙氣呼出,瞬間彌漫開來。種莊稼的爺們沒有幾個是不吸煙的,甚至許多女人也會吸,煙是農家人自己種的,比種菜和玉米還要精細不少,秋收下來的旱煙經過陽光的爆曬,期間不摻雜任何雜質,旱煙的味道很烈,就如烈酒一般,總是喜歡的人愛不釋手,討厭的人聞之變色。 “柱子,事情的來龍去脈你也清楚,你怎麼看?”大爺吸了幾口煙,突然說了話。 “我不同意,我寧願打一輩子光棍,也不娶個傻子。” 男人一聽,其實也理解,一點毛病沒有的大老爺們,如果娶個傻媳婦,不免讓人笑話,但是李蘭叫他過來的意思他也清楚,隨後大手往桌上一拍,右手攥起煙卷猛吸一口,嚴厲道:“柱子啊,你可老大不小了,你媽這麼多年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可不易,咱家的情況你也清楚,不好找那合適的,打一輩子光混,你可對得起咱老李家的列祖列宗,這事就說定了,去看看情況,如果可以把親事定下。” 柱子嘴裡含著話,卻是不敢說,村裡的大小孩子,沒有人不怕這個一村之長的,而且說的話確實有道理,他也無法反駁。 李蘭見柱子不敢回應,就知道他已經默認了,喃喃道:“柱子,娘知道你的難處,但是這人哪,旦夕禍福,患得患失,不要過多的去想,都是命裡的安排。” ...... 忙碌了一天,夜幕降下,因為屋子裡實在熱的難受,小莊子一家三口坐院子裡吃飯,小四方桌上擺著一盆蘸醬青菜和小蔥,一盤炒雞蛋和燉茄子,今天收了好幾袋野榛子,今年的行情非常不錯,能賣上個好價錢,他爹更是高興的不行,濃烈的高粱酒三杯下肚,已經微微上頭。 小莊子卻沒什麼心情吃飯,他一整天都在想張媒婆給小紅找人家的事,他將碗放下說道:“今天張嬸去老窯村給小紅姐說媒了。” “哎呦,那要是成了,那他哥他嫂子得樂的合不攏嘴了,那兩口子,是一點人情味沒有啊。”小莊子娘隨口說道。 “我...我要娶翠紅姐。”小莊子突然放大了嗓音。 他爹眼睛一橫,今天乾活看他心不在焉就知道肯定有事,還沒等小莊子反應過來,抬手就是一個響亮大嘴巴,喊道:“我看你沒喝酒就醉了,毛還沒長齊呢,還想娶個傻子,再敢說,我腿給你打折。” 小莊子捂著火辣的嘴巴,緊緊的咬著牙,不敢在搭話。 “莊子,你確實說胡話呢,趕緊出去。”他媽看見事情不對,趕緊勸小莊子出去,因為她心裡清楚,他爹最煩這事,一說就急眼。 小莊子坐在墻外,吐出一口帶血的吐沫,這一巴掌扇的結實,但是他卻不在意疼痛的臉,抬起頭,殘月被雲彩遮住,能看到天邊稀稀落落的星星,有的時候,他真想化成一顆星,空空蕩蕩,自由自在。 翠紅是個苦命的人,比他大上幾歲,小莊子從小淘氣,屬於那種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的類型,他爸又是個暴脾氣,三天兩頭被他爸攆的滿街跑,抓到就被打的嗷嗷亂叫。每次都是翠紅收留他,並且拿出吃的給他,不至於他餓肚子,兩個人也成了最好的夥伴,雖然年紀很小,但是小莊子從小就有了一個夢想,長大努力掙錢,一定要把這個善良的姑娘娶回家,每次看到翠紅那張紅撲撲的小臉,無論有什麼難過的事,都能讓他感覺到溫暖。 翠紅媽媽的雙腿膝蓋患有十分嚴重的骨質增生,而且漸漸嚴重,走路都要忍受強烈的疼痛,她從小就是個十分懂事的孩子,知道媽媽的不容易,別的孩子還在想著玩什麼的時候,家裡的洗衣做飯她都承擔起來,從小就承受了這個年齡不該承受的苦。 如果不是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病,翠紅和小莊子或許真的可以一同快樂的長大。 翠紅有一個哥哥,比他大八歲,不清楚什麼原因,兩個人突然患上怪病,而且一直高燒不退,一開始還以為是感冒,但是吃了感冒藥五六天仍然不好,甚至開始昏迷。趕緊將兩個孩子送去醫院,鄉裡的醫院治了兩天,趕緊轉到縣裡醫院,果然不是特殊的感冒,又因為中間耽擱了太長時間,需要一大筆治療費,當時的家裡不富裕,加上四處湊的錢,也隻夠一個人的手術費,而且時間迫在眉睫。 翠紅的媽媽站在病床前急的不行,不停的抹眼淚,都是她身上掉下來肉,她怎麼舍得割舍,但生活就是這麼現實,醫院的通知單更是催促不停。 翠紅的爸爸把她媽叫到門口,“不能等了,先救老大,我在去想辦法。” “不行,兩個都得救。”翠紅媽媽直接一口不同意。 翠紅此刻已經醒了過來,正好聽到他爸爸說的這句先救老大,她強忍著淚水和身體的疼痛坐起來說:“媽媽,先救哥哥吧,他比較嚴重,你看,我都要沒事了。” 看著她那惹人疼的小臉,她媽媽更加難過,就這樣,翠紅的哥哥先上了手術臺,她的爸爸無可奈何,瘋了似的四處借錢,甚至還賣了幾次血,終於湊了一些,但還是晚了,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間,翠紅腦子直接燒壞了。那個一直最懂事最善解人意的翠紅,讓人心疼的翠紅,成了一個隻會傻笑的傻子,這也成了她父母一輩子最大的遺憾。 禍不單行,哥哥剛剛康復出院,翠紅的爸爸為了還債,跟人出去打工,沒日沒夜的乾,在工地出了意外,人直接沒了,她媽媽和他哥哥傷心欲絕,東跑西顛的四處狀告,為了討回公道,整整一年的堅持,他們最終得到了兩萬塊錢的賠償。 翠紅的哥哥到也爭氣,有一定的頭腦,用這錢包地,養牲畜,確實家境好了起來,不僅還清了債務,還蓋起了一座漂亮寬敞的大瓦房。 雨過天晴,好日子快要到來的時候,經張媒婆介紹,翠紅的大哥娶了一個十分厲害的媳婦,沒進門幾個月,就把已經無法下地走路的媽媽和翠紅趕到了老房子裡,不時的送一些飯,也是剩菜剩飯,有些時候甚至一天隻能一頓飯。 她大哥也默認這件事,這就應了那句俗話,久病床前無孝子,這麼多年,他一個人拉扯腿腳不好的媽和一個傻妹妹,他確實是已經受夠了,他媳婦的出現,正好是釋放的由頭,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壞人表麵上是她媳婦當了,但其實他大哥也是那麼想的。一個是生他養他的母親,一個是她一奶同胞的妹妹,是那個懂事到主動放棄自己治療機會的妹妹,他忘記了,血濃於水。 這就是人性,最禁不住考驗的東西,有些人隻認為自己付出的夠多了,便想盡辦法放下包袱,卻已經完全忘了,人之所以稱為人,是因為其承下了生命的重量,反之,便不配為人。 ...... “這頭發怎麼長這麼長了,早就該理一理了”柱子坐在椅子上,脖子上套著毛巾,李蘭手裡拿著大剪刀和梳子,不太熟練且小心翼翼的動著手,從小到大,都是李蘭給他剪頭,雖然有時候會剪的一塊長,一塊短,但是柱子從來不抱怨,他最享受媽媽給他剪頭的時候,讓他感覺到安逸、舒服和幸福。 “這回可得好好剪哦,咱家柱子可是要去相親的。” 一聽到相親,柱子甚至有些不好意思,站在鏡子前,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短頭發確實精神不少,還有他最向往的一身衣服,有些泛黃的白襯衣,黝黑的西服褲子,一雙全新的千層底布鞋,人靠衣裳馬靠鞍,每個人都有一顆愛美之心。 看著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甚至有些陌生,有些恍惚,這次相親,他背棄了自己的本心,生活卻有無奈,但總要做出選擇,母親這麼多年確實不容易,也該他承擔接下來的重擔。 張王村是大村,共有兩百多戶人家,李蘭他們走了將近一個半小時的路才到,看到了老早就等在這的張媒婆。 果然像張媒婆說的那般,高大黝黑的大鐵門,左右兩邊是火紅的兩幅對聯,門上貼著兩個非常神氣的大門神,院子更是非常敞亮,左邊一排牲畜棚子,養著牛和驢,院中一輛大拖拉機格外顯眼,右邊還有兩間屯草的土房,大瓦房更不用說,房簷頂翹,外墻鑲著潔白的瓷磚,一眼就知道是有錢人家。 “娟子,相親的來了。”張媒婆站在院子裡,朝屋裡喊道。 聽到聲音,屋中不緊不慢出來一個女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正是小紅的嫂子娟子,穿著紅色的上衣,頭發披散,燙了很大的卷,臉倒是不胖,嘴角一個明顯的黑痣,牙齒略微突出,抹著十分鮮艷的紅嘴唇,說道:“表姐呀,你帶著人去老房子那看吧,看完通知我一聲,我這著急打麻將去呢。” 李蘭和柱子不禁有些詫異,他們這是來相親的,當嫂子的確是這個態度,反而跟個沒事人一樣。 他們一行人來到了村後不遠處的一個老土房,屋頂還是用稻草鋪的,屋裡是一個簡單的灶臺,已經快塌陷,灶臺的上方是一個不高的土炕,但是最顯眼的還是那口紅木棺材,一般無兒無女的老人,上了年歲,怕是死後無處安葬,會用生前的積蓄給自己準備一口棺材,但是翠紅媽媽還有一個那麼有錢的兒子,竟然也準備了棺材,一想也清楚是怎樣一種境地。 屋中的土炕,上邊架著兩塊大門板,門板中間被掏出一個大洞,洞下放著一個裂開的大盆,用來接屎尿,翠紅的媽媽就那麼躺在門板上,她非常消瘦,眼睛凹陷,儼然就隻剩下一副皮包骨,那樣子看上去竟然有些恐怖。 翠紅的媽媽骨質增生異常嚴重,早就已經處於癱瘓狀態,完全下不了地,而且常年在木板上不動,肌肉萎縮,身下已經生出黑瘡,那樣子非常淒慘。小紅就坐在旁邊,長得是很胖,梳著兩個大辮子,身穿一件淡紅色花外衣,顯然是母親知道今天相親,特意打扮了一下,她不說話,就在那嘻嘻的笑。 相比那光鮮亮麗的紅磚大瓦房,眼前這個破舊的老草屋,顯得格外淒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