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明白,這一切都是假的。 坐在教室裡緊張的江冬,坐過山車時尖叫的江冬,吃飯時飯粒沾到鼻子上的江冬,去動物園時大呼小叫的江冬,穿新衣服時臭美的江冬,稱呼從“哥哥”變成“哥”的江冬...... 這些都是假的。 但他不願離去。 他想永遠在這裡。 永遠。 但他明白這一切都是假的。 在那一間破敗的小平房裡,那個枯瘦的小女孩,那個臨死都沒有怪過自己的妹妹,那個遭受苦難而死的靈魂。 這才是真的。 誰會願意麵對現實呢?誰又會喜歡真實呢?如果幻想能成真的話,那為什麼要離開幻想呢? 或許,把幻想當作真實,把假的當作真的,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生活方式呢? “喂,江先生,你在聽我講話嗎?”麵前一位長相標致,但神情帶著幾分鄙夷的女子敲了敲桌子。 “啊,你好。” 女人搖了搖頭,顯然懶得再跟江春講些什麼,她拿起了酒杯,百無聊賴地喝了一口。燈光照射在杯壁上,折射出的光芒讓她的麵容似乎更為虛幻,江春看著這光景,卻出著神。 義體更換能夠讓人選擇想要的麵容,再標致的義體麵容,亦或是在原有肌膚上進行義體植入來完成整容手術,這些都遠不及原生的臉龐。這是江春一貫認為的事情,他很厭惡將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放在自己的身體裡。 他看著麵前與他相親的女人,越過女人的肩膀,不遠處是一位穿著西裝的男人坐在鋼琴前彈奏,他彈奏得如此流暢,如同機器一般精準,每一個音符都恰到好處。 但是他的音樂裡,沒有人的感情。 他是一個機器人,或許是最新的通用型吧,江春想著。 “你最喜歡自己身體的哪個部分?”江春問道。 “什麼?”女人顯然對江春的問題感到有些慍怒,她不耐地道:“江先生,這次相親是公司安排的,如果你不想好好相處,那我現在就可以離開。” “這個問題太隱私了嗎?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隻是很奇怪,為什麼每個人都會選擇義體植入,是因為對自己的身體不滿意嗎?” 女人上下打量著江春,道:“你是原生的?” “不。”江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我的腸胃是義體。” “那你是不喜歡自己原本的腸胃?” “當然不是,他們隻是壞了而已。”江春笑著說。 女人點了點頭,捋了捋自己的頭發。“正是如此,義體能比我們原生的身體做到更多,那麼為什麼不將原生的部分舍棄呢?相對來說,功能簡陋的原生體和功能齊全的義體,不就等同於壞掉的器官和健全的器官嗎?” 女人伸出兩根手指,一邊說,一邊比劃著。 江春聳了聳肩,喝了口紅酒。 “為什麼需要更強的身體呢?能正常生活不就好了嗎?” 女人用修長的手指依舊不耐煩地敲著桌子,叩擊聲有節奏地傳到了江春的耳朵裡,讓他恍惚。這聲音逐漸響亮,燈光也變得明亮。 “江春,報表呢?”組長不耐煩地用手指敲著桌子。“全組就差你了,快一點啊,偷懶可不會有人來替你乾活,你隻是在給我們拖後腿罷了,要對公司感恩啊,給我全心全力地乾活啊!” “是,是。” “你小子,上一次的相親又搞砸了吧?我說你啊,你正常一點行不行?不是我要乾涉你的私人生活,把自己生活過好了,才能更好地為公司服務嘛,你不會還是處男吧?動動腦筋討好一下女人吧。” “是,是。” “你看新聞了嗎?多少人在街頭死了,黑幫們又在貧民窟打架了,知道為什麼他們不敢在公司這裡火並嗎?知不知道?公司在保護著我們,你腦子靈活一點,不要像那些貧民窟的蛆蟲一樣整天渾渾噩噩的,我告訴你,他們死了都算是活該的,你聽懂了嗎?” “......是。” 江春機械地回應著,他的腦子裡一片混沌,他隻是在做著事情,他太麻木了。 有節奏的敲擊聲一刻也沒有停歇,他充耳不聞,他的同桌百無聊賴地用食指敲著桌子,問:“你看天做什麼?” “你相信人的靈魂會飛到天上去嗎?” “你幾歲了?” 老師用手指敲擊著講臺上的顯示屏,敲擊聲仍然沒有停止。“江春,你這樣的成績是進不到公司去工作的,是想變成街邊的流浪漢,還是想當白領,你自己選擇。” “老師,我下一次一定會努力的。” “你有書念,已經強過許多人了,不要忘了是誰支援你讀書的。” “是公司,老師。” 敲擊聲一刻不停。 “江先生,購房合同上寫的很清楚了,您要是想租用這間房子五十年的使用權,以您現在的職位,就得為公司工作超過兩百年。” “是,是。” “鑒於您已經了解了,那就麻煩在這裡簽字。”手指敲擊著合同。 “最後問你一遍,江春,你真的做好進入遊戲的準備了嗎?” “是。” “那好,那就在這裡簽字,提醒你一句,提前立好遺囑吧。” “是,是。” 江春的手不自覺地敲擊著自己的羅盤。 噠,噠,噠。 江春木訥地抬起了頭,麵前是自己可悲的一生。 一生隻會說“是”,一生不知道為誰而活,一生不知道該去往何處,該歸往何方。 他沒有任何親人,也沒有愛人,他隻是遵循著生物的本能而擠破腦袋向上存活。他的房子,不是他的家,他的家,早已經消失在了那一片廢墟中。 孤獨。 人生來就是孤獨的,孤獨地生,孤獨地死。 如果江春早知道,這個世界是這樣的,充滿著痛苦與折磨,充斥著譏諷與暴力,那麼他寧願死在那一間破舊的房間裡,與他的妹妹一起。 至少,還會有美好的憧憬,憧憬著自己將會飛向天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羨慕自己的妹妹。 所以才會想要贖罪。 “現實如此痛苦,為什麼不在此終結?” “生是我的本能,死是我不願去做的事。”江春回應著這片空間。 “那為什麼又想死?” “我背負著我的妹妹而活,但奈何世界太殘酷了。” “所以你是因為世界對你殘酷,才想去死嗎?” “我改變不了世界。” 江春低頭看著可笑的自己,他看見了自己的可悲。 他唾棄。 “因為你背負著過去。” “一個人如果始終背負著過去而活,那麼將永遠都看不見未來,一個看不見未來的人,又何談能改變世界呢?” 江春沉默了。 他的胳膊似乎被一雙無形的手抬了起來,平舉在了他的胸前,他感覺到自己的雙手緊緊地握著什麼東西,他不住地搖頭。 “不,不。” 女孩穿著破舊的衣裳,麵帶笑容看著他,她纖細的脖子被江春牢牢地掐住了,嬌小可愛的臉蛋變得通紅,笑容卻始終不減。 “殺了我。” 江春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但是他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出口,不要?不?放手?鬆手?他發現自己做不到這一切,他早已涕淚橫流,耳朵旁嗡嗡作響,身軀被一種巨大的無形的力量壓製著,他張大了嘴,卻發現隻能從自己的嘴裡蹦出幾個字。 “冬冬......” 女孩笑著說。 “殺死你的過去,去新的未來吧。”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