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吃過晚飯的龍澤跟父親在自家院子裡一顆老樹下納涼聊天。 　　小鎮沒什麼娛樂項目，閑下來的人們，無非是茶樓聽書看戲，或是看一群老頭下棋。 　　這對父子也同樣，老樹下設有石桌，桌上刻畫方方正正的棋盤，龍澤執黑，父親龍景歸執白。 　　一父一子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時不時撚起一顆棋子落下。 　　場上黑棋略占優勢，龍澤卻故作沉思。 　　“嘶~妙啊老爹，你這手那啥啥，嘖嘖嘖~”。 　　撚起一顆黑子懸而不落，作勢要點，眼角餘光偷瞄父親神色。 　　見父親一如既往麵帶微笑，嘴裡又是一陣：“嘶~，嘖嘖嘖~” 　　將手往旁邊看似關鍵的位置挪了一挪，隨即再次‘不經意’間偷瞄父親。 　　龍景歸仍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模樣。 　　龍澤略微皺眉，也不管有的沒的，乾脆往下一點，又想到什麼：“爹，今天我好像看到神仙了。” 　　龍景歸這才慢調調地撚起一顆白子，隨意點在了一處剛剛引起龍澤注意的一角：“小聰明，顧首不顧尾。” 　　龍澤一瞥，這一子落下，心裡莫名，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又盯了好一會，卻是看不出這子的用處。 　　於是黑子乘勝追擊，將剛才落下的黑子往外延伸，欲將白子包夾。 　　卻沒想到父親又迂回落子至黑棋形勢大好的後方。 　　龍澤左思右想也不明白父親前後落子的用意。 　　隻想快點贏下棋局，撚起黑子，正準備下落，眼角餘光一瞥，突然感覺到一絲不對勁。 　　仔細打量，忽的反應過來，他被牽著鼻子走了！ 　　心思電轉，發現父親下子巧妙地將棋盤上其他不參戰的白子鏈接了起來，若再下幾子，便是要將快被自己圍困起來的白子盤活！ 　　反觀自己的大龍隱隱被反包了！ 　　這才想起父親那句顧首不顧尾，想起父親前後落子下，隱隱對自己的圍追堵截。都是誘餌！ 　　前一秒還勢均力敵，略有優勢，沒想到確是滅亡前的美好幻象。 　　薑還是老的辣！ 　　欲要給自己做眼。 　　此時龍景歸扶了扶下巴並沒有的須，笑道：“孺子可教，可惜還是輸了。” 　　原來黑子已被逼至墻角，雖然沒被屠了大龍，卻也沒地方落子了。 　　棋盤上大多是之前棄之不用的殘局，往回再找也是徒勞。 　　龍澤擺擺手投子，無奈搖頭道：“我對這些本就不感興趣，您非得要讓我下，我怎麼下的贏嘛。” 　　龍景歸笑道“下棋又不是講究輸贏，是講究過程，修身養性。再說了，你爹我不也是臭棋簍子，鎮上那些大爺我是一個也下不過呀。” 　　“這就是你老拉著我陪你下棋的原因嘛。”龍澤一邊收著棋子，一邊嘆氣道。 　　“剛剛說你看見神仙了？是什麼樣子的，跟爹說說。” 　　龍澤一聽這話，可就來了興致，手裡的活也加快了幾分，一邊聲色並茂地將今日裡看到的都抖落了出來。 　　龍景歸聽的一愣一愣的，卻也沒有反駁自己這個兒子，若有所思，追問起了其中細節：“你是說，那人踩著一柄飛劍，轉眼間消失不見了？” 　　“這我能騙你嘛爹，他們都不信我，可我真的看見了。”龍澤見著父親陷入沉思，又負小心翼翼道：“好像……” 　　龍景歸摩挲著自己下巴上的點點胡茬，眼睛上下打量起龍澤，不一會，好似想通了某處關節，對龍澤鄭聲到：“真的？” 　　龍澤有點搞不明白父親這幅神色，試探道：“千真……萬確？” 　　龍景歸起身，拍拍手：“今天就到這了，回屋睡覺吧，明個爹帶你去個地方。” 　　說罷也不等龍澤回答，自顧自朝院門外走去，留下龍澤滿臉疑惑。 　　出了自家住的主院，就是亭臺水榭，過了廊橋，大院上幾個仆人正在收拾院子，見家主朝這邊過來，紛紛打招呼。 　　經過龍府大門，門口昏昏欲睡的門童聽著響動，立馬機靈起來：“老爺，天黑了，注意安全。” 　　龍景歸點點頭，權當做沒看見門童的打混。 　　其實負責龍府安全，光靠小門童也做不了事，另有暗稍。 　　畢竟門童嘛，防君子，不防小人。 　　家大業大，自然也遭江湖中人惦記。 　　龍景歸一腳踏出大門，便微微蹙起眉頭。 　　因為他感覺到有股奇異的氛圍環繞了整個龍府上下。 　　按往日，天色雖然有些昏暗，不過小鎮繁華，即使到了這太陽落山之時，也頗具人氣。 　　可今日，這份繁華人氣好像被什麼東西剝離開來，不對，是有什麼東西，將龍府與小鎮剝離開來。 　　眼神微瞇，感官四散。 　　“叮~” 　　突然一聲脆響，龍景歸來不及反應，腰間玉牌應聲碎裂掉落，可碎玉落地卻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龍景歸心裡一驚，忙不急挪眼往腰間一掃，半截玉牌斷口鋒銳，集中一點有粉末碎屑。 　　是石子！ 　　什麼人有此等功力，竟能在自己毫無防備，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用石子輕易擊碎自己的腰牌，餘力卻未傷自己分毫，哪怕是衣物也不曾刮蹭一點。 　　世俗武夫分七境，分別是黃，玄，地，天境，宗師境，化境，登仙境。 　　龍景歸一身修為已至宗師，放眼整個大周國，乃至周邊列國，能有如此實力，在自己毫無發覺的情況下，用石子擊碎自己腰牌的人，他想不到。 　　若這份殺力，是沖著自己脖頸，或者腦袋而來，光想著就令人不寒而栗，心底生寒。 　　此人，目的為何？ 　　龍景歸飛快掃了眼四周，這一眼，便又是一驚！ 　　方才還有人氣的龍府，此刻竟然空蕩了！中了幻術？什麼時候？ 　　龍景歸兀自站立，沒有擺出防守姿態，也沒有刻意尋找來人，就這麼站在了龍府門口，腦海裡閃過千萬種中招場麵。 　　四下寂靜，不遠處的熱鬧人流好似被人為按壓了聲響。 　　如有一方巨大無形的罩子，直接罩在了龍府頭頂，將龍府與外界隔絕開來。 　　此已非凡力所能及。 　　忽的福至心靈，龍景歸少年時闖蕩江湖，也曾聽聞仙人傳說。 　　世間武夫盡頭，便是那玄之又玄的仙道，飄渺莫測。 　　仙人出手可移山倒海，一步百裡縮地成寸，又可禦風而行，壽與天齊。 　　現隔絕幻象的陣勢，與那仙人手段，冥冥中似有聯係。 　　再想到方才兒子之童言，與自己那印象中活了三甲子有餘，現今不知在何處閉關的爺爺，餘光再次掃了眼碎裂的腰牌。 　　莫非？ 　　於是龍景歸迫使自己強自鎮定下來，因為以目前情況來看，來人實力絕對遠超自己，做多餘動作是沒有用的。 　　況且對方既然不是沖他性命而來，那麼就有操作的餘地。 　　不防冷靜下來思考一番，遂開口道：“晚輩龍景歸，恭迎前輩大駕光臨！望前輩現身一見！” 　　片刻過去，周圍還是一片寂靜。 　　龍景歸腦子一轉，復又開口：“前輩若是看上我龍府，無論是何事，何物，有何指教，都好說，晚輩定盡心盡力。” 　　“還請前輩，現身一敘！” 　　言下之意便是，隻要對方露麵，無論對方提出什麼，隻要自己有能力，都可以談。 　　“害~” 　　一聲輕嘆。 　　龍景歸猛的朝院內最高那座家主院的院頂看去。 　　隻見那裡一人白衣如雪，長發飄灑，腰懸一柄長劍，背對著龍景歸，負手而立。 　　輔一見那人身姿，龍景歸便迅速推翻了方才閃過腦海中的其中一分設想。 　　隨即龍景歸幾步邁開，縱身一躍，十幾丈的距離轉瞬拉進。 　　越過大院，翻身輕點於一處水榭，猛的發力，水榭下池塘蕩開陣陣漣漪，眨眼間身形便落在了房頂那人身旁。 　　近距離一瞧，發現居然是個看著年紀不大，如二十幾年歲般，豐神俊朗的年輕人。 　　龍景歸暗自打量一番，隻覺這人氣質超凡脫俗。 　　心裡不由一驚，此等年歲，配上深不可測的功力，在他的記憶力裡，竟找不到一人與之匹配。 　　蓋因有此等功力的，個個都是老年歲的古董人物了，比如他那早已隱退世俗，閉關突破的爺爺。 　　再聯想龍府現下狀況，神色便不由得復雜起來，世上真有仙人不成？ 　　那人仿若沒有察覺龍景歸的到來，依舊靜靜抬頭望月。 　　龍景歸於是抱拳頷首：“晚輩龍景歸，見過仙師前輩。” 　　世間大小，永遠是達者為先。 　　且不說這人是否真如麵上般年輕，江湖中駐顏有術的高手也大有人在。 　　可即便並非如此，眼前這人的實力就擺在這了，叫聲前輩不過分。 　　那男子聞言，良久，才像是反應過來般，搖了搖頭，嘆道：“時過境遷，不曾想今日重逢，竟變得此番模樣。” 　　“也罷，少點銳氣，多點世俗的煙火氣。這世間紛紛擾擾，不爭不搶，平安一生，也挺好。” 　　龍景歸茫然，這人？好生奇怪，每個字都認識，連在一起卻叫他雲裡霧裡。 　　“前輩莫非認識在下？恕在下愚鈍，還請前輩明示。” 　　那人微微側臉斜了龍景歸一眼，眼睛就這麼對上了兩三秒。 　　龍景歸對上這眼神，其中透露著一絲古怪神色。 　　有些熟悉，就好像…… 　　龍景歸此刻心裡猛的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卻又不得不慎重思考這個想法的真實性。 　　最先繃不住的是那豐神俊朗的白衣年輕人。 　　隻見那人忽的咧開一抹笑意，抬手摸了摸下巴，目光偏移開來，繼續抬首望月，嘖嘖道：“嘶，你還別說，這幅身軀皮囊確實蠻帥的，符合我一身飄渺仙氣。” 　　龍景歸心裡猛的一震！是了，是了，當真是沒想到！轉念又覺得理當如此，遂復又開口，神情略帶激動：“恭喜爺爺，順利突破，超凡脫俗，登臨仙境！” 　　並非龍景歸不認識此人，其實熟悉的不得了。 　　此前年輕人站那不動擺架子的時候，他還疑慮萬千。 　　待年輕人一開口，一個眼神，他便瞬間反應過來。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他消失半個甲子，不知何處閉關的爺爺！印象中活了三甲子有餘的人物！龍氏龍行雲！ 　　他對爺爺龍行雲的記憶還停留在幼時，那時爺爺還是一副四十餘歲，風流剛毅的青年模樣。 　　若非父親告知，爺爺已經百歲有餘，他實在不敢相信這是他爺爺。 　　這座江湖，好像隻留下了他父親和自己的故事，卻沒有留下他爺爺的傳說，爺爺仿佛不在這座江湖般。 　　在他眼中，爺爺一身修為深不見底，是那種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神仙人物。 　　戲水時，他就曾看過爺爺徒手截斷飛流瀑布！就好似將瀑布當做了阻礙在身前的敵人，而後以手作劍，一劍破之！ 　　龍景歸想，就連江湖誌怪小說中的主角也比不過爺爺分毫。 　　那時他問爺爺，你這麼厲害，是何境界？ 　　龍行雲笑著摸了摸他腦袋，思忖片刻說了三個字，登仙境！ 　　當時不懂，待到初入江湖，他才明白這三個字的分量。 　　思及此，他又想起了小時候那段和爺爺無憂無慮的日子。 　　幼時家裡過的富裕，父親在外江湖闖蕩，爺爺便伴他摸河抓蝦，上樹掏果，樹下納涼，逗貓逗狗。 　　之後成家立業，每每憶起往昔，都回味無窮。 　　後來年歲漸長，爺爺便消失了，父親說是閉關去了，爺爺修的是仙法，再出來便是超脫凡塵，一步登天。 　　若百年內出不來，那逢年祭祖的時候，他們便要在牌位麵前，上香燒紙了。 　　龍景歸闖蕩江湖之後便明白，這是閉死關，成則一步登天，敗則魂歸冥冥。 　　今日一見爺爺返老還童模樣，看來是突破成功了，心下難掩激動，聲音不自覺顫抖。 　　龍行雲見龍景歸如此神色，心裡也是高興，不復剛才神秘儀態。 　　山中無歲月，閉關半個甲子有餘，再次見到孫子，已長成大人模樣，心中感慨。 　　遂抬手拍了拍龍景歸肩膀，示意放鬆，又將手壓下，在腰間比劃，笑道：“長大了，都趕上我了，記得那時候你才這麼點。” 　　龍景歸聞言，神色復雜：“爺爺，……這麼多年……” 　　話說一半，餘光撇向四周，這才想起，還有令他更疑惑的事情：“眼下這是什麼情況？” 　　龍行雲似早有預料，笑道：“小手段，不足掛齒。” 　　龍景歸知道爺爺這是在賣關子呢，又因重逢的喜悅，早已將爺爺為何以擊碎自己腰牌的方式引自己注意的事拋之腦後。 　　遂接著問：“是仙人變幻嗎？” 　　龍行雲擺手，示意坐下說話。 　　於是兩人便就著一輪大月，一左一右坐在了房頂瓦片上。 　　退去了最初的震驚，龍景歸也放鬆下來。 　　龍行雲盤腿而坐，雙手後撐，腰間長劍隨意放置身側，目光望向遠方璀璨：“如你所見，我已突破人體桎梏，達到所謂的仙人境。” 　　頓了頓，又補充道：“就是通俗意義上講，世俗武夫境界中，登仙境往上的那一個境界。” 　　龍景歸聞言並沒有表達出如何驚訝，因為在他心裡，爺爺早已是超凡脫俗般的人物，如今更上一層，乃是理所應當。 　　可他還是抓住了爺爺話語中的重點，所謂，通俗，世俗。 　　那不所謂的，不通俗的意義是什麼？不世俗的境界又叫什麼？疑惑萬千。 　　龍行雲繼續道：“你不是問，府中那些人現下怎麼樣了麼？” 　　不待龍景歸回話，龍行雲自問自答：“其實同往常一樣，都睡下了。我隻把你摘取了出來，在他們眼中，你也隻是尋常出了趟門。” 　　龍景歸疑惑：“如此手段，不是仙人法術是什麼？” 　　龍行雲淡淡笑道：“隻是尋常手段，就如吃飯喝水般，無關乎什麼仙法，不需要什麼理由” 　　“等你到了我這個境界，自然會明白其中含義。” 　　龍景歸感嘆，如今爺爺所在的境界，已經不是凡俗所能窺探到的高度了，其中奧妙，不親自去感受一番，怕是永遠不能感同身受。 　　爺爺一如既往走在了他們的最前麵，望塵莫及，不對，是連背影都沒給他們留下。 　　他很珍惜與爺爺相處的時光，因為他明白，爺爺此番現身，絕對不僅僅是露個臉那麼簡單，說不定下一刻，便要離開。 　　到了爺爺那個層次，定然是有那個層次要做的事。 　　如今爺爺已經超脫凡俗，就如同誌怪小說中所說那般，是來了卻凡塵也說不定。 　　因此龍景歸有一大堆的話想問爺爺，但又不得不撿些重要的，實在難耐的話來說。 　　遂開口問道：“爺爺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他沒有問那凡俗之上的境界叫什麼，因為他覺得，就算自己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呢，自己已經身在世俗。 　　果然，龍行雲目光微微上移，答非所問，倒是回答了龍景歸另一個想問的問題：“而今突破，再次踏入這個境界，又有了不同感悟。此番，便是要與你們做個告別，找書苑 www.zhaｏshuyuan.com 景歸，你不會怪我吧。” 　　龍景歸搖頭：“不會，爺爺這麼做一定有爺爺的道理，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了。” 　　龍行雲聞言頷首：“景歸，你從小就聰明，我不說，你也一定會懂。但我要再問你一次，我沒有將我一身本事傳授於你，你會怪我嗎。我要聽真話。” 　　龍景歸聞言再次搖頭：“年少時初入江湖，有時候也會想，爺爺既然那麼厲害，為什麼不直接親自傳授父親和我武藝。” 　　腦海中閃過前半生零零碎碎的片段，繼而又道：“可見識過世間大大小小事物之後，孫子逐漸明了。” 　　“人各有命，或許是我和父親資質達不到要求吧，畢竟這片江湖，還從來沒有人真真正正見過仙人，想成仙，定是要求苛刻，不然，爺爺肯定是會傾囊相授的。” 　　“所以，沒什麼好抱怨的。” 　　龍行雲聽完孫子這些話，似有些難明情緒流轉眼中，於是眼睛微瞇，淡淡開口：“其實，沒什麼難的，若是我想，你和休兒都能突破登仙境，畢竟，你們體內都流淌著我龍行雲的血脈。” 　　龍休是龍行雲的獨子，龍景歸的父親，龍澤的爺爺。 　　接著話鋒一轉，又嘆：“隻是當時的我沒那個心思，也沒有足夠的時間，我很缺時間，很缺，即使到現在，依舊缺。” 　　“是不是想問為什麼。” 　　龍景歸：“嗯。” 　　龍行雲褪去眼底的那絲異樣，神色變得幽邃，就連月光也被吞沒其中：“我去過那方天下。” 　　“想聽聽爺爺的故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