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老李跟店家要了筆墨,叫龍澤寫信給老爺報平安,龍澤想想也是。 寫完,王陽明早就在門外等候多時,於是管家老李示意龍澤先去,自己去寄信。 之後二人便在街邊尋了個小攤吃麵,老李送完信片刻就尋了上來。 卻想不到吃個麵,又發生了件令龍澤哭笑不得的事。 王陽明連湯帶渣,愣是吃了足足四人的份!還有再吃的跡象! 老李倒是沒什麼表情,依舊淡淡,龍澤卻是看的驚奇,盯著見麵條如水流倒灌般流入王陽明口中,不時瞄向王陽明小腹,思忖小小身軀,怎的灌下這麼多吃食。 王陽明不甚在意,倒是龍澤忽的發覺,這麼直勾勾盯著人家吃飯,確實是有些不太妥當,於是轉過頭去,觀察起周圍情形。 隻是餘光還是忍不住,不時撇向王陽明小腹,卻不見鼓起,暗自咋舌。 王陽明見龍澤隻吃了一碗,就放下碗筷,一直盯著自己,時不時瞄一眼自己肚子,自是明白其中心思,暗嘆,大家子弟,還是沒吃過生活的苦。 於是在某次,龍澤再度將目光瞄向自己肚子的時候,大大方方將肚子挺出來給龍澤看,倒是弄的龍澤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第五碗下肚,終是長長打出一個飽嗝,放下碗筷,用衣袖抹了抹嘴,隨手往褲襠一摸,而後將手重重拍在桌上,朝店家大喊:“結賬!” 轉頭朝龍澤擠眼,小聲到:“這頓我請!” 又回頭接住店家的找零,小心翼翼將接過的零碎往褲襠內伸去,待放好,還寶貝似的輕拍兩下。 走前手上還拿著張麵餅。 龍澤一臉無語,就連一向麵無表情的管家老李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之後三人又逛了逛小鎮,王陽明說,要行深山,做足準備少不了。 於是硬拉著龍澤買了一大堆道家法器,什麼八卦鏡,羅盤,桃木劍,黃紙之類,被打包起來。 王陽明渾身上下的裝備基本上都換了個遍,除了那身破爛道袍。 當然,這都是龍澤付的賬,直到這時,龍澤這才思及,明明看著窮酸的王陽明,晨時為何會搶著付賬,不禁扶額。 王陽明卻道,這都是以後要用的,派的上大用場!然後將包往自己身上攬。 之後三人返回客棧取回行李,原本是大包小包,卻被王陽明以累贅為由,精簡了,隻帶了火具,些許調料,還有衣裳。 這樣一來,管家老李便無事一身輕,龍澤的包也被王陽明撈去,背在背上,左右各一隻,拍胸脯道:“一切交給我!” 原本龍澤還有些不好意思,想著幫忙分擔一些,但一路上看著王陽明那幅毫無壓力,甚至可以稱作輕鬆愜意的神色,以及管家老李那依舊平淡的表情,便也逐漸放鬆下來。 王陽明不愧如他自吹般,盡數傳承觀山老人絕學,一路上遇山開山,遇水過‘橋’,一路暢通無阻,於深山蠻荒中行走,竟走的比大道還順暢,龍澤大為驚奇。 想起之前自己與老李行於深山,還是在周國境內,就已經磕磕絆絆,時不時被高山斷崖,被大水強流阻隔,繞了許久遠路,便對王陽明又高看了幾分。 王陽明走在最前邊,背上兩個包也換了位置,大的墊在下邊,小的放上邊,如此,從後邊看,王陽明就如同行李成了精,長了腳般,一搖一晃。 行至寬敞處,那‘行李’竟唱起歌來,咿咿呀呀,行李邊上掛的小鍋小鏟叮當作響,似在伴奏。 艷陽高照,陽光穿透樹逢,打下一條條光線,在地上鋪起斑斕,三人行於其上,別有一番滋味。 王陽明說這叫開山,告知各路山精水怪,牛鬼蛇神,借過寶地,望莫阻撓。 又說其實這是修為不上不下的說法。 修為高的,橫沖直撞,百無禁忌,唱開山,就是要讓山裡那些牛鬼蛇神,自覺讓出條道來! 也有請諸神退避的意思。 但你修為太低就別唱了,若真遇上,人家吃的就是你這種,當零碎吃! 還說之前他師傅獨自帶他就敢唱開山,而且唱的非常囂張! 於是轉頭對龍澤笑道:“放在平時,我一個人也是不敢這樣唱的,怕沖撞山裡大仙,然後死無全屍。” 說罷朝龍澤擠眉,眼神撇向吊在後邊默默趕路的管家老李。 龍澤了然,原來是因為這回有了鎮山的虎,狐假虎威! 王陽明從小就跟著師傅走南闖北,也算老江湖了,聊起來滔滔不絕,各地風土人情,江湖趣事,也是張口就來,令龍澤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大開眼界。 跟在後麵默默無聞的管家老李自是將前麵的活躍氛圍看在眼裡,嘴角也有了笑意,不再板著一張臉,身形也逐漸越吊越遠。 他何嘗不知,龍澤這個好動的年紀,對什麼事都保持熱情好奇,而自己什麼情況自己是清楚的,他做不來那種事情,骨子裡還是個隻顧做事,沉默木訥的性格。 於是王陽明的出現正中他的下懷,相仿的年紀,有共同話題,又從小混江湖,混的個八麵玲瓏。 各中見識比起自己隻多不少,與自己相比,差的隻是時間的沉澱。 讓王陽明給龍澤作伴,剛剛好。 觀山老人,教了個好徒弟,死得其所。 又想起老爺出行前對自己的一番話。 “老李,龍府這些年,過的還習慣麼。” “老爺,習慣的。” “十幾年了,哦對,十四年了。” “是的。” “老李,其實,不必的,窩在小小龍府,實在有些屈才。” 老李怎能聽不出話語中的意味,甕聲甕氣道:“老爺!大恩沒齒難忘,唯……” 話沒說完,便被龍景歸打斷:“我不是要趕你走的意思,隻是,人生在世,你我又是江湖中人,長久蝸居一處,豈不無趣?” 龍景歸轉過身去。 “況且以你的修為,江湖之大,何處不可去?將你困守於此,我心難安啊。” 老李惶恐一拜。 “老爺切莫如此。” 龍景歸回身扶起老李:“眼下澤兒即將初入江湖,我派誰都不放心。” “我老李當以命相護!” 龍景歸也退身,傾身抱拳“此番,多謝老李。” 又笑道:“此間事了,便不要再回來了。” 回身取了兩海碗,斟滿烈酒,推至老李身前,自己一飲而盡,傾碗笑麵相向:“他日江湖揚名!我必掃榻相迎!” 老李呆愣:“老爺。” 龍景歸笑。 老李一飲而盡。 現今行至路上,聽著前方隱約傳來的活躍,胸中一股悶氣盡數消解,長長呼出。 老爺的心思他何嘗不知,惜才。 可他前半生渾渾噩噩,早已了無牽掛,家中族人妻女盡數死絕,茍活於世已是煎熬,唯有報恩一事,支撐他走到現在。 想到這,一貫板著臉麵無表情的他,竟啞然失笑起來。 老爺要他揚名?那他便揚名! 周身氣機流轉,真氣外放,強橫內力沖撞奇經八脈! 體內傳來嘭的一聲! 老李一身真氣迅猛翻騰,破鏡! 一腳踏出,已由小宗師邁入宗師境! 嘭嘭! 悶響再度傳來,周身真氣如烈火般滾燙! 周身一尺範圍內,空氣都變得焦灼。 再度踏出一步,一身修為已邁入大宗師境界,半步化境! 真氣流轉猶如猛龍過江!剛猛霸道! 下一瞬,氣勢猛然收斂,外露真氣一瞬間納入體內,就像無事發生般跟上了前邊兩人。 隻是再次看去,老李原本古板木訥的氣質已悄然改變,身形也變得挺直,永遠麵無表情的臉,竟顯得精神了許多。 走在最前邊的王陽明早在剛剛老李破鏡的時候就已經有所察覺。 蓋因那破鏡的恐怖氣機,在五感敏銳的觀山派看來,著實猶如一柄大錘狠狠敲擊重鼓。 波浪傳到他身上,隻叫他心悸。 龍澤見王陽明突然不說話了,疑惑道:“怎麼了?” 眼神也跟著王陽明向後望去,隻見老李麵無表情跟了上來,淡淡道:“無事發生,繼續趕路。” 語氣仍舊淡淡,但龍澤卻感覺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盯著老李的臉看了許久,也沒有發現什麼不同。 轉回頭去,繼續尋王陽明討論剛才話題。 王陽明也收回視線。 視線收回最後一秒,他看見老李嘴角微微上揚,竟是笑了。 王陽明沒有再度回頭,而是繼續跟龍澤搭話。 管他呢,你破鏡又不是我破鏡,任你破鏡如喝水,我自悠然。 隻是,走了這麼久,他有估麼是也有些乏了,便想起了師傅。 “記住,隻要你潛心鉆研,我觀山一派,大道直上!別看世俗武夫到最後拳破銅墻,腳踢鐵壁。” “嘿嘿,小道爾!” “我觀山一派,修到高處!” 王觀山忙打量了一番四周,深山老林裡四下寂靜,隻留一篝火,照亮師徒兩人。 生怕被人,被鬼聽去般,附在王陽明耳邊輕聲說道:“是可成仙的!” 說罷撫須而笑,趁王陽明遐想之際,將火上架著的野兔拉下,微微側身大口吃起來。 待王陽明反應過來,隻剩兩隻腿了,忙急大叫,王觀山隻得安撫,將兩隻腿讓給了他。 現下想起來,他師傅哪能不知道,兔子渾身上下,就兩腿肉最多,最肥美。 思及此,抬頭看了看天,陽光從刺目變得溫和,便對身旁龍澤道:“天色也不早了,尋個地方,休息一晚。” 龍澤自是沒意見,按照原本的計劃,他和老李每日行五十裡便夠了。 畢竟大周境內都如此難行,更別說絲毫不了解的南荒深山了。 可自從王陽明的加入,一路暢通無阻,他們又都是有功夫傍身的人,路好走了,腳程便翻了番。 一日行下來,竟走了百裡之遙。 王陽明左看看右瞧瞧,搗鼓搗鼓八卦羅盤,便就近尋到了條小溪,緣溪紮營。 交代龍澤二人生好火堆,架起鍋燒水,便提起他那裝滿道家法器的小包隱入山林。 龍澤朝王陽明離去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 他還就真奇了怪了,一路上王陽明一邊跟他說著江湖趣事,一邊搗鼓他那八卦羅盤,左看右看,每每山窮水盡,必有隱路出現,搞的龍澤對那羅盤無限好奇。 王陽明說這叫九宮八卦,風水玄學。 想學麼,我教你! 然後雲裡霧裡,龍澤明了,這是要學費來了。 想到深山老林,錢財於他也無用,同時也嘆於王陽明博學多才,自己初入江湖,還有許多不懂。 若是能將關係拉的更近些,也便於自己學到更多的東西。 於是灑脫地將身上錢財盡數送出。 隻是他身上錢財很少,絕大部分都交給管家老李保管,於是又轉身回去,將老李那份也全部要來。 老李隻是淡淡看了他一眼。 王陽明樂嗬嗬,這次不再放進褲襠,而是放進了那裝滿法器的背包裡。 龍澤與之相處兩日來,便覺王陽明此人,真真是妙及,無論什麼,隻要自己提起,正的歪的,他都能說出些道理來。 自結伴而行來,除了對老李那個萬年不變的疙瘩,對自己是自來熟般,既親近又友好。 龍澤想,這麼個奇人,偏生把自己打扮的乞丐模樣,也不對自己好點。 王陽明對此隻是淡淡一笑,抬手摸了摸身上破爛道袍,語氣灑脫:“師傅若是在世,見我這副模樣,也許會抄起棍棒打我吧。” 龍澤了然,這破爛道袍寄托了王陽明對他師傅濃濃的情誼,唯有時刻穿在身上,他王陽明,才是王陽明。 搖了搖頭,想到王陽明總是一副熱情模樣,其實他也明白,任何人都不會無緣無故對自己親近友好。 特別是王陽明這種身懷絕技,有能力又有才學,毫不誇張可以稱作天之驕子的人。 於是他將目光從升起的篝火移向了旁邊正閉目休息的管家老李。 他年歲雖小,但有些事情,稍微琢磨,便也能看出點苗頭。 與王陽明越接觸,愈發覺得這人深不可測。 熱情的表麵下,掩藏的是顆怎樣的心? 或許他表現出的對自己的熱情,也是他江湖裡的一部分? 又想起了昨日白天與之相遇,到晚上便自告奮勇,說是為了感謝自己,可以結伴而行,給自己當向導。 這哪是什麼自告奮勇,明明是趕鴨子上架! 閉目休息的老李其實感受到了龍澤那道目光,也從這道目光中感受到龍澤的內心所惑,但他並沒有睜開眼,也不想解釋什麼。 有些東西,隻有自己體會到,才是自己的,拔苗助長,反而不美。 自己要做的,不僅僅是保護龍澤這麼簡單。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遠處一山崖,崖上一顆老樹,樹冠茂密,枝乾粗壯,其上斜靠一人,一腳垂落空中,輕輕搖晃,身上道袍破爛,不是別人,正是王陽明。 此刻他雙手後枕,就這麼悠哉悠哉地閉目哼歌,他不是出去尋吃食去了麼? 在龍澤人看來,是的,也許那宗師老李也是如此?不確定。 所以他此刻隻離那兩人二十裡,這個距離,很微妙。 妙到不至於讓自己脫出大宗師的掌控,畢竟宗師功力,輕易穿山躍河,一步數十丈,配上上乘功法,一步百丈都不在話下。 二十裡,又剛好卡在大宗師追蹤的極限,若即若離。 若是他想,現在他就能抽身離開,但他不確定,那個老李放不放行,若是假意放他,事後又追上,那麼自己便解釋不清。 是二十裡之內無有獵物?假話。 他想逃跑,才是真。 所以隻能等!怎麼等?等龍澤反應。 他不是看不出龍澤的心思,初出茅廬,什麼都寫在臉上。 沒話找話,虛心求學,最後將錢財盡數贈予自己? 想到這,王陽明眉頭輕皺,小小嘆出一口氣來,挪了挪身體,找了個更舒服的靠姿。 他是有股氣的,氣那老李欺人太甚。 是,就算你老李宗師境如何?轉瞬間連破兩境又如何?在他看來,也如同螻蟻! 隻不過自己還沒成長起來之前,螻蟻這兩個字,暫時還要按在他的身上,現下麵對老李,他隻能低頭。 不過現在隻消安心等待,待到淩晨,龍澤見他遲遲未歸,定會做出選擇。 到時候是叫老李來尋他,尋到之後找理由安撫,還是斷了那個心思,放他離開。 今日種種,全在他計劃之內。 他在給龍澤下鉤子。 抬眼望向天邊正緩慢升起的明月,眉宇間有絲絲靈韻流轉,眼底深處,銀芒閃爍。 觀山訣。一觀山水,二觀日月,三觀本心。 他是好人麼?他想,他不是。 那觀的是什麼本心?我自無愧。 若龍澤在此,定能認出,王陽明眉宇間流轉的,是靈氣! 這便是他觀山派為何一脈單傳的原因,其間奧秘,知曉的人多了,嗬。 欲望,便如那高山滾石,一旦開始,除了粉身碎骨,是停不下來的。 他觀山派的秘密,便是那滾石的起點,所能達到的成就越高,這山便越高。 “師傅,我觀山派有如此寶物,為何不拿出來與天下人分享?到時候你當宗主,等你當膩了,就到我當!” 王觀山聽完,笑回:“陽明,師傅且問你,就咱們腳下這土地,是哪個國家的?” “周國” “可具師傅所知,周國土地原先也並沒有如此大呀,” 王觀山伸出手,點了點篝火外漆黑的四麵八方,黑暗中猶如有猛獸環伺,被他一一點出:“瞧瞧瞧瞧,這一眼望不到頭。如何得來?” 王陽明環顧四周,思忖片刻,心中有了答案:“自然是掠奪而來。” 說完,豁然開朗,笑對師傅:“原來是這樣。” 王觀山摸了摸王陽明腦袋,輕聲道:“記住,人性是不能夠試探的。” “所有人,得到了,就希望更多,希望自己得到的是最好的。希望別人得的比自己差,希望……” 王觀山見徒弟心思已不再這話題上,便止住了話頭,搖頭嘆笑,抬頭望月。 樹枝上的王陽明再度閉眼,又悠然哼起歌來。 龍澤作何選擇?抓自己回去繼續當向導,又借此向他學習?那他便要小看龍澤了,大家子弟,不過如此。 快了。 此時月上枝頭,四下寂靜漆黑,篝火燃了兩個多時辰,這期間,管家老李依舊是那閉目養神模樣。 龍澤看著燃了又然的篝火,架上小鍋裡的水添了又添,裡麵有幾條小魚,是自己去河裡摸來的。 加了些許調料,但他卻沒甚胃口,老李也不吃。 時不時抬眼往王陽明離去的方向看去,眉目間愈發難平。 時間過去了這麼久,他反應如何遲鈍,也該猜到,王陽明應是借此機會,回周國去了吧。 畢竟說起來,他也是被老李強行‘抓’來的向導。 難怪他今晨這麼大口吃麵,是為了保持回去的體力麼?以此逃脫老李的追殺? 極力勸說自己,什麼也不用帶,隻用帶口小鍋鏟和些許調料,就是為了現下這種情況,伺機找理由脫身? 同時展露實力,將老李和自己快速帶入蠻荒百裡,讓自己取信於他已經決定幫助自己? 龍澤苦笑,帶著絲無奈。初入江湖,他第一次碰到想要結交的人,最後卻以這種方式收場。 王陽明是看不出他的意圖嗎,他肯定是能看懂的,隻是他去意已決,誌不在此,自己又拿什麼挽留? 王陽明什麼都不缺,自己什麼也沒有,拿什麼結交? 想起自己將錢財盡數贈予,也許當時王陽明臉上笑意,心裡卻無甚波瀾吧。 抬眼看向閉目養神的老李,叫老李去尋?他想,老李這麼強,尋個人是肯定能成的事吧。 以王陽明看老李的種種表現,老李實力肯定強到自己意想不到。 自己看不穿,王陽明肯定是看穿了,以至於不敢光明正大離開,要設局鋪墊這麼久才借機離開。 而能不能真真離開,還要取決於自己這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 見老李依舊閉目養神,沒甚表情,便又將眼神放回至篝火上,薪柴劈裡啪啦地響著,其上火焰跳動。 叫老李去尋,若是尋到了,回以什麼借口?也許對方正因為脫身而感到開心?被自己強自尋回,心裡會怎麼想? 隻說是許久不見歸,肚中饑餓,叫老李尋你,看看是否有收獲? 算了吧。 細細想來,他們兩個同為少年,差距卻猶如鴻溝。 自己是那養尊處優的大家子弟,而王陽明,則是江湖摸爬滾打,被自己強行抓來當向導,後又巧妙周旋脫身的江湖浪客。 唯有搖頭輕嘆。 放他離去吧,錯過便錯過了。 江湖路遠,各自珍重,或許他日相遇,還能聊上幾句,不至於冷臉相向。 小小龍澤,心裡有了別樣心事。 他第一次思考起,江湖是什麼樣的江湖? 他幻象過仗劍天涯,幻想過鮮衣怒馬,幻想過狹路相逢,幻想過宿命對決。 也幻想過成為太爺爺那樣的人,掌控風雲變幻,禦劍飛行,一劍開天。 但他第一次,那麼清晰意識到,自己有什麼?要付出什麼才能得到這些回報?他現在什麼也沒有,就連有心結交朋友,也都拿不出什麼。 心裡交集萬千,從懷裡摸出一塊玉牌,那是太爺爺夢中給他的。 眼神盯在玉牌上,手不自覺摩挲,閉上了眼。 火光照在他青稚的臉上,照在他微微皺起的小小眉頭上。 他有些想太爺爺了,太爺爺,告訴我,我有什麼? “你有……你……就夠了。” 龍澤腦海響起一道溫柔女聲,很模糊,但真的很暖,想聽清。 突然,龍澤猛的驚醒,才發覺身上批了件外套。 原來是剛剛自己睡著了,此刻管家老李坐在他的旁邊閉目養神,想來是老李給自己披上的外套。 龍澤搖了搖頭,拋開亂成麻的思緒,迎著溫暖火光,又閉上了眼。 身旁傳來微微嘆息,是管家老李。 龍澤疑惑,睜開眼看向老李,好端端的,老李乾嘛要嘆氣啊。 卻不知,老李見龍澤這幅什麼都表現在臉上的模樣,於心不忍。 其實他一直將龍澤的表現都看在眼中,又如何不清楚龍澤的思緒? 終是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罷了,已經夠了,過猶不及,於是開口道:“王陽明沒走。” 龍澤聞言一愣。 老李言罷便不再開口,示意龍澤給架上小鍋加水,別讓魚糊了。 二十裡外,此刻王陽明睜眼抬頭,見月已過眉梢,那老李還沒來尋自己,嘴上咧開一抹笑意。 跳下枝頭,拍了拍破爛道袍,又整了整叮當作響的背包,笑道:“嘿嘿,不虧。” 找準方向,便大踏步而去。 確定了對方不會追究自己後,心情也變得愉悅,自己去意已決,龍澤還是吞下了鉤子。 便將背包拉至身前,邊走邊清點起了此行的收獲。 嘿嘿,都是新的,捧起羅盤親了一口,又點起銀票,一張,兩張,三張,龍澤那小子,當真肥。 隻是此行過後,見藏劍穀得躲著點了。 數到十七八張,王陽明忽的一愣。 一張折的工工整整方方正正的紙被他從銀票裡抽了出來。 有字,舉起,迎著月光。 他麵色忽的復雜起來,許久,又長長嘆了口氣。 他這人,軟硬都吃,這也是他獨自一人,也能在江湖上混起來的基本法則。 這龍澤主仆二人,當真是把他吃死了,一個來文,一個來武,一個來硬,一個來軟! 他倒是小瞧龍澤這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了,短短八個字,剛剛好拿捏住了他的心理。 他是好人嗎?不是。 …… 算了,當一回好人,送佛送到西。 暗罵一句,丟開紙張,轉身飛奔回去。 紙是信紙,飄落在地,上書“江湖路遠,各自珍重。” 字跡清秀,老李那個糙武夫,定是寫不出這麼清秀的字,一看便知是龍澤那小子寫的。 跑著跑著,便回想起龍澤回身找老李要錢時,老李淡淡往這邊看了眼,想必紙便是那時候塞進來的吧。 想不到龍澤那小子,早就看出自己誌不在此,去意已決,卻依舊作拉攏狀,哪怕自己抽身而去時,也隻是朝他深深地望了一眼,並未挽留。 卻沒想到,老謀深算,自諳老江湖的自己,竟被那毛頭小子欲擒故縱,拿捏了。 再想到龍澤比之自己還要小些年歲,初出茅廬,便有如此棋力,也確實不簡單了,倒也提起些興趣,試著結交一番。 他幼時跟師傅雲遊四海,所到處皆能吃得開,靠的就是廣交友,交好友,交有潛力的朋友。 江湖說大也大,說小也小,來來回回,就在這放著。 如今師傅仙去,自己還未成長,何不在龍澤身上下一注? 他是對老李有氣,但對龍澤。 搖了搖頭,啞然失笑,氣不起來。 龍澤待他,以誠相邀。 多個朋友多條路,交他這個朋友又何妨? 篝火旁,龍澤思考良久。 老李向來是說話做事有理有據的人,父親也說,若遇不決,可盡信老李。 隻是龍澤還是不太明白,為什麼老李先前不說,偏偏等到這淩晨,他都快睡下了,才突然蹦出一句。 見老李說完一句便又開始閉目,龍澤也隻得按老李說的做。 突然,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聽著像是腳步踩在糙枝落葉上摩擦聲。 龍澤心裡猛的跳了一下,轉頭向王陽明離去的方向看去。 隻見那裡黑影閃動走來一人,語氣輕快:“喲!都吃著呢。” 待全身沒入火光,龍澤看清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去而復返的王陽明! 此刻王陽明麵帶微笑對著龍澤,手裡還提著一窩野兔,看著肥碩: “哎呀呀,這黑燈瞎火的,真不好找,半天了,也隻尋到這麼一窩!” 龍澤愣了愣,好半天,回過神來,神色復雜,忙挪了個位置。 王陽明其實早就到了,以他的目力,怎麼看不出,鍋上魚都燉成魚湯了,沒有動過的痕跡。 遠遠盯著龍澤那望著小鍋愣神發呆的樣子,他內心亦很復雜,微微搖了搖腦袋,終是嘆出口氣,還是隨意尋了個由頭,與之想見。 龍澤拿起堆放在地的碗,乘了魚湯給王陽明:“餓了吧,先填填肚子。” 王陽明順勢坐在了龍澤讓出的位置,接過,放在一旁,笑道:“光喝湯有什麼意思,看我烤幾隻兔子!我的手藝那不是吹的,就連師傅也遜我一籌!” 龍澤掏出佩劍與王陽明一同於小溪旁清理野兔,時不時看向王陽明,欲言又止。 王陽明自是明白龍澤心裡在想什麼,拍了拍他肩膀,笑而不語。 不遠處,管家老李閉著的眼睛微動,嘴角揚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 待野兔涮上醬汁,撒上調料,就著明火烤了起來,柴火劈裡啪啦,野兔也烤的滋滋冒油,外焦裡嫩。 “酒呢?” 龍澤這才想起,自己是帶了酒的,隻是一路上心緒大起大落,現下王陽明提起,他倒是也想喝點酒了。 從包上取下酒壺,又拿出三個小碗,碗很小,半個巴掌,倒滿了也隻夠一口,權當做杯用。 這下就連一直閉目養神的管家老李也湊了上來。 萬年不變的表情多了絲笑意。 龍澤還是第一次見老李這麼笑,一時間不知作何表情。 倒是王陽明大大方方,把色澤最好,最肥的一隻野兔遞給了對方。 老李不要,挑了隻中等的。 一窩野兔三四隻,最大的和最小的都分給了龍澤,起先龍澤也是擺手的,待烤肉入口,一瞬間口舌生津。 便也不再推辭,他知道,老李隻是嘗嘗味道,而王陽明,估摸著現在還是飽的,也就是遷就自己。 三人表麵上算是達成了共識,誰也不戳破。 簡簡單單的烤兔肉,就著不那麼烈的烈酒下肚,三人圍著溫暖的篝火,時間就這麼一分一秒在融洽的氛圍中度過了。 飯後老李靠著樹根繼續閉目,一半身形融進黑暗。 王陽明跳上了枝頭,依舊雙手後枕,尋了個舒服靠姿,一隻腳懸落空中輕晃,看不清表情,隻是麵朝上,似在望月。 龍澤則背靠一根倒地木樁,身上披著件外套,於篝火旁,就著溫黃火光,閉上了眼。 龍澤是一行人中修為最低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也不甚清楚自己目前在個什麼境界,也許武道是剛入黃階吧。 太爺爺在夢中教他的拳腳,劍術,他都練過,不太精通,也沒甚對手可以對練。 唯一一次還是超過自己太多的熊瞎子,想到當時自己被嚇愣住,心裡便生出些惱意。 不過太爺爺跟他說,他所要走的道,不在世俗武道,他自然知曉,太爺爺所說的,便是那仙道。 篝火不知被王陽明丟了什麼進去,竟可以長燃,散發著幽幽暗香,龍澤這才發覺,火光範圍內,一點蛇蟲也無。 香味陣陣入鼻,龍澤挪了挪身子,他睡不著。 為何? 此刻他腦子裡,全是老李那句,王陽明沒走。 全是王陽明去而復返,對自己毫無隔閡的熱情,以及拍自己肩膀時,那抹意味深長的笑。 心緒實在難平,復睜眼看向半邊身子隱沒的老李,他想從老李身上看出點什麼,但看不清。 可他好像總有股抓住了什麼的感覺,細細思來,卻什麼也沒抓住。 復又抬頭往上,枝頭那人依靠著,背對他望月。 突然,龍澤愣了一下。 他看見王陽明頭部有淡淡靈韻流轉,很隱蔽。 良久,樹上那人似察覺到龍澤的目光,淡下眉宇間流轉靈韻,轉臉回以微笑。 龍澤低下頭,神色變得更加復雜。 黑暗裡,老李將一切看入眼中。 老李是凡人,自是瞧不出王陽明的特別,但他卻瞧得見龍澤低下頭那一眼的復雜。 長夜漫漫,三人各懷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