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五棋手(1 / 1)

陳赫業見林夕還在猶豫,又說:“石家如果不從馬尼拉拉銀子,實力和聲譽也都要一落千丈。石家已經山窮水盡,這是最後一條路,也是唯一的一條路了。”   在張載舉辦宴會的同時,大屋之內吳家二少對眾多親族說道:“近來關於兩廣總督逼捐的事情,大家都聽說了吧?”   這話一出來,屋內當場就群情洶湧。福建人素好抱團,當初吳家初到廣州,人生地不熟的自然要抱團取暖,而等立定腳跟之後,又從老家引人入粵,親帶堂堂帶表,一帶就帶了一整窩子出來。   幾十年前,廣州西關還沒有今日這般繁華,這裡是城外郊區,有些地方也就成了外來戶的聚居地,福建吳氏就這樣在廣州城的西門外定居下來,形成彼此呼應的格局。   等到吳家開始跑海後第一代家主吳國英開始創業,在創業伊始也的確得到了同鄉和宗族的許多幫助,別的不說,光是資金籌集這一塊,從這些人手裡借貸出來的錢就占了吳國英啟動資金的三分之一。而且當初要擺平各方關係和雇傭人走海時,同鄉也是最為信賴的力量之一,麵對本地的地頭蛇也需要這些同鄉親族上陣來造成一個人多勢眾的聲勢。   雖然隨著吳家宜和行的生意逐步走上正軌,吳家對同鄉親族的依賴逐漸減少,但吳國英念舊,秉持“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則,隻要是能交給族人鄉人的生意,便優先交給了他們,如此便帶動了數十戶親族同鄉的富裕,使得西關之外,閩音眾多。   能來到這大屋之內的這些親族,他們家的大小生意,多多少少都與宜和行有關,所以聽說了吳家發生的事情,早就都急的火急火燎了。   七八個人同時開口,人多口雜,但所問的無非是:“二少,逼捐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吳家也被逼捐了嗎?宜和行會不會倒?”   吳家其實心裡也十分苦。他對當一個包商並沒有什麼抵製,但是吳家的生意有很大一部分是違法的。   1987年在廣東陽江海域發現一艘南宋沉船,沉船上竟然裝了130噸的鐵器。   這艘南宋沉船被稱為南海一號,是從泉州出發到波斯阿拉伯地區做出口貿易的,這條航線被稱為海上絲綢之路,這艘沉船載重400噸,主要裝載的是瓷器,剩下的竟然裝了130噸的鐵器,絕大部分是鐵鍋,還有鐵釘和鐵釘。   很多人以為中國向外出口的隻有絲綢,瓷器和茶葉這幾樣。其實在明朝和清朝的前半葉,中國還有一個巨大的出口項目,那就是鐵製品,尤其是鐵鍋,鐵釘和鐵錠等。   在明清時期,中國是世界上鐵產量最大的國家,西方國家是等到蒸汽機大規模應用在冶鐵之後,在鋼鐵產量上才逐漸超過清王朝的。   而吳家最掙錢的就是像海外走私鐵製品這是明朝廷嚴令禁止的。   吳家對多交一些稅,當包商也沒有多大的抵製,他抵製的是如果當了包商之後,自己所經營的產品就會明明白白的擺在官府的麵前,而自己這個走私鋼鐵製品的巨大罪名也會扣到他的腦袋之上。不光是利益得到巨大損失,全家甚至有可能被下獄的風險存在。   吳家二公子等眾人的話語聲低落下去繼續說道:“現在我們召集諸位親族過來就是商量一個對策,大家知道都知道我們家是以什麼買賣掙錢的。這個包商我們是如何無論如何不能接的,一定要想辦法把它攪黃。”   眾人哦了一聲,若有所悟,六叔公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咱們吳氏掙了錢了一定有人會眼紅。現在楊家還擋在我們的前麵。我們一定要力挺楊家,現在國英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豬油蒙了心,竟然把答應要當保商。這下可就好了!宜和行要是遭了殃,咱們這些人還不得跟著倒黴嗎?”   吳國英站在坐在他二兒子身後,看著底下叫叫嚷嚷的吳氏族人們心裡感到十分煩悶:“這時候是自己當不當包商的事情嗎?而是必須當包商。就是看能不能不被官府當成羔羊一樣屠宰罷了。”   尤其是吳國英想到那個被自己等人推出當替罪羊的石家,居然脫離了自己的掌控變成了和自己平等的地位。而且把自己的那些隱私手段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讓自己麵臨以前的助力6,現在反而變成了一塊塊石頭將要砸到自己的腦袋上。   而被吳國英產生怨念的破壞他這手段的罪魁禍首林夕此時也是焦頭爛額。   林夕忽然站了起來,整了整衣服,對陳赫業深深一個鞠躬。   陳赫業笑道:“不用多禮,我幫你這一次,也是順勢而為。”   不料林夕卻說:“這一禮,是賠罪。”   陳赫業呆了呆:“賠罪?”   林夕道:“總督和布政使大人有命,石家不敢奉命,故而賠罪。不過請陳師爺放心,師爺所說之事,無論包商之事成與不成,在了結之前,不會泄露隻言片語。大人若另有方略,也不會因為林某泄露消息而有所耽誤。林某再此立誓言,若泄露一字一句林某今後將於科舉仕途再無寸進。”   這一下輪到陳赫業驚訝了,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又驚又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林夕道:“我說雖然我暫時能做了石家的主,所以就代替他們說,石家不敢奉命。”   陳赫業將林夕上下打量:“林舉人,你知道你們石家現在是什麼形勢嗎?你知道拒絕我的代價嗎?你知不知道我家大人用一個小拇指就可以輕輕鬆鬆的將石家碾為齏粉?”   “知道,自然知道。”林夕仿佛沒有聽到陳師爺的威脅一樣說道:“石家現在,隻不過是個疍戶人家的首領,在諸位大人眼裡就仿佛是芻狗一般隨意可以用或者丟棄的一個物件兒。大概連芻狗都比石家要好上三分。芻狗至少作為祭品,在祭祀沒有結束之前,地位還是十分高的,但石家現在人在水裡,岸邊卻還準備好了刀劍,石家不上岸是死,上了岸也是個死。等日後包商會議一投籌,那大概更隻有家破人亡四個字足以形容。石家家主少不了一根繩子掛著橫梁上,然後其他男丁發配邊疆,女眷成為官妓。甚至株連三族都有可能。”   陳赫業森然道:“既知如此,你還敢拒我?難道不怕現在我就把石家打入塵埃嗎?”   林夕道:“本來不敢,然而,不得不拒如果現在拒絕,石家還有一條生路可走。如果一旦踏入雙方的糾紛,無論誰勝誰負。石家必然是那個祭品!”   陳赫業望向李嫩,李嫩笑道:“怎麼樣,我說過,林舉人不會答應的。”   陳赫業搖了搖頭,似乎無法理解。   李嫩道:“別人能進這個棋局,也許會受寵若驚,畢竟踏著別人的血肉走向高處已經是我們這些人的本能了。陳師爺雖然條件擺的很好,威脅也很到位,但是你弄錯了目標。但我們林舉人雖然有了舉人的身份,但是他本人卻是確實還沒長大的孩子,在他的心中親人是最重要的,一切事物都會為親情讓位。”   陳赫業冷笑:“大人願意把這麼重要的事情交給石家來辦,那已經是極之看重了,你還不滿意了?再說石家隻是你生母的同胞弟而已和林家並無任何瓜葛。”   “不敢,不敢!為了些許利益出賣有血緣關係舅舅的事情,我林某人還是辦不到的。”林夕道:“石家是做生意的,商賈在士人眼中,乃是賤業,但陳師爺可知道,商賈之中,亦有國士。”   “國士?,陳赫業冷笑道:“士之才德蓋一國則曰國士。商賈之流,其在士農工之末,連士都算不上,還敢稱國士?”   林夕心裡暗道,隻要你把話題從這個事情上轉開就行。我就不信憑兩世為人得的這些學問還駁不倒你一個給人出謀劃策的師爺。   “要論一個人是不是士,是世俗說了算,還是聖賢說了算?”林夕把詭辯術拿了出來。首先就要把製定標準的規則拿到手中,這樣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那是不會輸的。   陳赫業道:“自然是聖賢說了算。”   林夕道:“考科舉走仕途的人才能叫士,這其實是趙宋以後世俗的說法。但古代聖賢可不是這麼區分的。孔聖人說: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之士。也就是說,一個人立身有道德底線、行事能明辨是非,在這個基礎之上出外辦事,能夠不辱君命,便可謂之士。可見聖賢區分國士與宵小,不是看身份與職業,而是看他的行為、道德與操守。相反,那些雖然做了官卻不稱職的人,聖人是這麼說‘今之從政者,鬥筲之人,何足算也!’”   張載哈哈一笑,心想這個小子從小就能掰出各種各樣的道理,有的時候甚至把他辯得啞口無言,想和他辯理開口便已經輸了。   “好,算你說的有理。可是你們商賈之中,有這樣的人麼?豈不聞聖人雲:為富不仁,為仁不富。說的就是這群終日追逐蠅頭之利的奸商。”   陳赫業絲毫沒有被林夕拽到坑裡的感覺,仍然提出了他自己的觀點。   林夕道:“可聖人也說,君子的境界是貧而樂、富而好禮。若我們富而好禮,那不但是士,且是君子,而不是奸商。”   “你敢說你們石家做到了?”   “不敢說已經做到,但石家一直都以此為追求,石家並沒因為家長支持負擔日大而交出家長,並且盡他所能的保護他下轄的疍戶。並且有誌於此道而且二十多年來積極踐行的人,這不就是士了嗎?”   “哦?”陳赫業道:“石家還有這些善舉,願聞其詳。”   張載不經意地看了陳赫業一眼,便知從這“願聞其詳”四字開始,他就要被林夕引入預設戰場之中,這場辯論他就輸定了。   但是張載還想聽聽林夕是如何使用他那些歪理的。就聽林夕說道:“天下誰都知道,海商與普通商人不同,他不像普通商人那樣隻生在采采買商品過下手便可賺的紅利,海上要駕船出海。奔波於汪洋之中,而且還要與海盜搏命,與夷人交易。可見海商,從一開始就不是普通商人,而是有實無名的國商,為國聚財。”   “按理說的確如此。”陳赫業道:“然而我到廣州之後,看到的卻是你們這群海商,借著壟斷華洋貿易,為自家賺得金山銀海,生活更是奢靡無度,這也敢自稱為國聚財?”   “生活是節儉還是奢靡,這是小節。管仲的生活也不節儉,但孔聖人仍然稱他仁。”林夕道:“當然陳師爺說的沒錯。我們海商之中,也分有三等,其中最下等的海商,的確是壟斷謀利,為了賺錢不擇手段,真貨也賣,假貨也賣,好事敢做,壞事也敢乾,甚至就是違法犯禁、禍害國家的事情,隻要利之所在,也敢出手,卑躬屈膝的事情也是趨之若鶩,為了錢銀養就一副奴顏媚骨,這樣的人也就是世俗所謂的奸商。就是這樣一幫人,把我們商人的聲譽都給敗壞了。大人所說的吳家就是這類商人。他們隻為賺錢,無視國家的禁令和出賣戰略物資的危險。”   “至於第二種,他們做生意講究良心,講究底線,講究貨真價實,講究公平交易,這樣的商人,真可謂良心商人了。若再講一點義氣,那就是石家這般人物了,這是商人中的中品人物。”   陳赫業自覺已經猜到了林夕的詭辯套路,笑問:“那麼上品呢?”   林夕道:“上品之商人,是要在貨中立品,在商中立德。他們不止在做買賣,還要做貨品,不但要做貨品,還要立德業……”   陳赫業聽到這裡,大笑了起來:“古人雲,天下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天下讀書人學問再大,也隻敢求立言,便是王陽明,朱子這等大儒,也不敢說自己已經立德。而你告訴我,區區商人之中,也有人敢自稱立德?”   林夕道:“不敢自稱太上立德。但海商之中,的確有一二戶,是在無聲之中,建功立德的。請陳師爺聽我細說。大明的海商之中,大部分都隻是憑著壟斷著華洋貿易,對國內坐地收貨,再賣給洋人,左手低入右手高出賺取利潤潤。比如下吳家的石家,馬,楊都是如此。這些商行倒了破了,也不過是一家一戶的衰落,最多再倒掉幾十家供貨的商戶。換一個商戶繼續他們的渠道生意照做。於國於民,影響都不大。可能在總督大人與師爺看來,我們這群海商,全都是這樣的人吧。所以選我們石家做過河卒子,可能在大人看來,我們應該受寵若驚才對。”   陳赫業沉吟著,不置可否,他已經隱約聽出了林夕的暗中所指。在商會會長李世文和大海商林世明來投之後,他也算更深入地了解了各家各行的情況,知道雖然同是海商,但各商行又有所不同。   果然就聽林夕繼續說:“海商之中,又有第二等人物,乃是根基漸深,已經建立了相對龐雜的貨流體係,商貿往來滲入到南方各省,如徐家,北洋的沈家和白旗幫的李家都是如此。這幾家商行如果忽然倒閉,而沒有資格相當的人接手其遺留下來的攤子,造成的影響就要深遠得多,可能若乾商家都要受到波及,因此牽涉到這幾家的話,就必須慎重。”   “聽你的說法,莫非上品的海商難道不存在嗎?”   “當然存在!”林夕道:“也有海商在賺得海上暴利之後,又將銀子投入到實業裡去,以圖改進貨品,謝家經營絲綢,葉家經營茶葉。將銀錢投入到絲、茶的改進上,風險高、投入大,周期又長,見效最慢。這就是謝家所產的生絲是所有蠶絲中最好的,就歸功於謝家對蠶種、繅絲和紡織機的不斷鉆研。這種買賣投資長見效慢吃力不討好,所以大部分海商都不願做下這個苦功,做這個苦活。   還有佛山那邊的鋼鐵商人逐漸把力量用到鋼鐵冶煉上,造成佛山這個鋼鐵之城,其中之所產大明最多的鋼鐵和質量最好的鐵器。”   “然而如果把這些商人變成包商,靠政策壟斷致富,是注定其興也勃,其亡也忽,一旦時局有變,執照換人,也就是官府一紙命令的事。”   “如粵海商之經營絲綢,背後牽涉到的作坊何止千百家,織機何止千萬架?又如海商之經營茶葉,背後牽涉到的茶山何止百十座,茶廠何止百十家?絲之既成,茶之既收,然後加工製作的人員,不知包括多少織造巧手、多少製茶師父,而後海陸兩道的運輸的人員,又不知包括多少苦力與好漢。這兩條線,賴之生存者,不下萬人,因而致小康者,不下百家,而因整盤生意而多少獲利者,怕不下數十萬人。”   聽到這裡,眾人總算有些明白了。   林夕是要告訴自己等人,海商的資本已經進入到實業領域,他們如果出事,直接受影響的就不止是他們自己、不止是合作商戶,而是涉及到桑農、織戶、茶農、運輸苦力在內的許多底層人群。   官員們其實不怎麼在乎商戶的死活,卻都會擔心底層民眾的生計。這不是出於慈悲心,而是出於恐懼心——因為商人階層軟弱,即使被逼的家破人亡,敢於造反的人也為數不多,反而是這些商人手中如果有大量的金錢,他們反而會利用金錢掀起滔天巨浪,甚至禍害百姓。   而底層民眾如果富有一定會老老實實的過日子。可是一旦沒飯吃卻是敢殺官造反的而且這種記錄是不絕於史書的。   林夕所列舉的三種商人,第一種死了就死了,將執照換個人便可;第二種商人,卻要安排好人來承繼其商路;而第三種商人牽涉麵更廣,在處理他們時,的確要比對前兩種人更加謹慎些少有不慎就會造成民眾流離失所而釀成大亂。   便聽林夕繼續說:“在商行這個最後關卡上,每從洋商那裡多爭一分利,回頭對國內便多讓一分利,李師爺你或許看不起這一分利,可就是這一分利,便能澤及千百戶人家,惠及成千上萬的人。以石家代表的這些小海商每每為此憂心,於洋商麵前,多爭利益,轉頭麵向絲廠茶山,則多讓利,石東主常常跟我們說:‘我們這一頭多讓十兩銀子,絲頭茶頭雖然不可能就將這十兩銀子都讓給織工、茶農,但最後讓利個一二兩,對這些下貧之家來說,他們的生活也能有所改善了。陳師爺,存著這樣的好心,做著這樣的好事,不是立德業是什麼?”   李嫩嘿嘿兩聲,道:“若石家,真的如你所說,倒也算商賈中的良人了,但你剛才自稱國士,卻是有些自抬身價了。”   林夕也不辯駁,隨手拿起總商李世文帶來的裝的號稱是西域葡萄酒的裝酒的玻璃瓶來,道:“這瓶葡萄酒固然價值不菲,但裝酒的這個玻璃瓶,造價卻也不低。李師爺,你覺得此瓶價值幾何?”   總商李世文華對著林夕有些炫耀的說道:“約莫數十金。”   這是讀書人喜歡用的仿古詞匯,開始這數十金指的是真的黃金,後來用數十斤銅錢取代,到大明數十金就是幾十兩銀子的意思。   “國家以農為本,天下米價,取其中位,每石約莫白銀一兩半到二兩二之間,中等稻田,畝產二石,去皮得米,出米七成,則農夫在一畝田上辛苦耕耘,一年所得,不過二三兩白銀。國朝人多田少,一夫所耕,不過三數畝,則其一年所得,不到十兩白銀——這還是不算各種盤剝的總產出。而這麼一個酒瓶,就需要一個農夫在田地裡勞作五六年。那麼李總商,李世文你知不知道,這玻璃酒瓶是做怎麼來的?”林夕手裡搖晃著那個還剩半瓶酒的酒瓶子對眾人說道。   總商李世文雖然博學手中的錢也不少,卻剛好不知此事,然而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好在意的,就也沒有回答。   “這種東西大家隨處可見,那就是沙灘上的石英沙!”   “這玻璃是用沙子做的?”李世文驚訝的說道。   “沒錯,我們的瓷器是用泥土做的。泰西的酒瓶是用沙子做的,有什麼奇怪的嗎?在商貿的過程中有瓷器和琉璃這兩樣東西都是用不值錢的東西做的,但這兩個東西都是能賣大錢的,這東西能賺走一個小村子所有農民一年的收獲了。”   “這又如何?按你這樣說,我們出產的陶瓷,也都是沙土製成。絲綢,不過蠶蟲所吐。茶葉,不過茶樹上的葉子。可就是這些沙土、蟲唾、樹葉,卻每年都為我們賺成千萬兩的白銀。”   他自覺得已經駁倒了林夕所論,卻聽林夕說道:“那他們為什麼要用白銀來買這些瓷器、絲綢、茶葉?我們為什麼要花重金去買玻璃?”   總商李世文笑道:“這還不簡單。因為他們不會製造陶瓷、絲綢,沒有茶樹,而我們不會製造玻璃啊。四海之中互通有無,此乃自古皆然之理。”   “那如果他們學會了製造陶瓷、織造絲綢、種植茶樹,而我們還沒學會製造玻璃呢?”   陳赫業,劉嫩和林世明具是一愕。   “是因為他們暫時還沒有我們的技術!天下隻要土質適宜,就能製作陶瓷,別的不說,日本、朝鮮就都會造了,隻是沒我們造的好罷了,可見並非一定隻有中國才能造。同樣,桑樹可種,隻要得到蠶種,還來買什麼絲綢?至於茶樹,陳師爺可知道,夷人已經在謀盜茶種和茶樹苗。而我們呢?這麼多的官員屍位素餐,在國內權謀算計一個比一個厲害,但眼看著玻璃價格高企不下,卻有哪個官員曾想過去改進玻璃的製造?”林夕用質問的語氣說。   陳赫業沒聽說過的西夷的物品毫不在意,他的眼界畢竟還是有局限的,但林世明聽說洋人要盜蠶種茶種,臉色便微微一變,便道:“夷人謀盜蠶種茶苗,可是真的?若是真的,這事可得嚴加防範!”   “而且長久而言,這秘密總是很難保的,因為不止我們,日本、朝鮮也有蠶、茶啊,他們從大明這邊得不到,轉去日本朝鮮索求呢?十年八年,我們保得住秘密,百八十年呢?隻要對方有心,總有守不住的一天。”林夕無奈的說道。   “但你剛才也說,日本、朝鮮之絲、茶,雖能織、種,品種卻遠不如我中華。”   “不止是織、種。還有後麵更加復雜的工序。”   林夕卻道:“這種事情是防不住的,絲我不懂,但茶葉之所以成為茶葉,不是從山穀之中,采取茶樹葉子就夠了。先是選種,之後培種,一代又一代,擇土而種,望天看氣候采摘,而後篩、切、選、揀、炒,一道道工序下來,繁復無比。料來絲之織、瓷之製亦若是。”   “士大夫渴而坐飲,而不知一杯之水,背後有多少匠人的血汗。為什麼洋人會萬裡遠來,以金山銀海來換取這一片片黑乎乎的茶葉?因為我們賣的不是樹葉,而是將這樹葉變成良飲的技術。而這技術,是自秦漢以來無數茶農茶匠中的聰明才智之士,積二千年才得以領先於四海的製茶技藝。神農分五穀,天下人賴之以飽,而絲、茶、瓷諸道,華夏賴之以富。則絲、茶、瓷的發明者與改進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其功實不在神農之下。”   陳赫業已有些被林夕說動了,隻是他畢竟是讀儒家經典長大的,重農鄙商是刻在骨子裡的東西,所以一時不願意承認這個觀點。但他腦子很活泛,很快就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既然你說這三門技藝,乃是我中華千年所積,那麼洋人就算偷了茶種、蠶種,多半也沒什麼效用了。”   “數十年內,或許沒用,但百年之後呢?”   “洋人能用沙子造出玻璃,可見他們中間也有聰明才智之士。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絲、茶涉及的是成千萬兩白銀,有這麼大的暴利作為吸引,不愁沒人投入鉆研。再加上已經看到我們的絲、茶成品,則我們如果故步自封,而讓洋人迎頭趕上,或數十年,或百餘年,恐怕洋人就不需要再從我們這裡買茶了,甚至有絲、茶之出品,還將不如對方呢。若如此則將如何是好呢?”   “洋人能進益,我們也當有進益。隻要我們的進益在他們之上,那我們就能保持領先,使中華之絲茶瓷器,出品高於四海,那洋人就得永遠花大價錢,來中國購買絲茶瓷器。   陳赫業沉吟道:“就算海商當真如此了不起,所牽涉的,最多不過十萬人之生計,茶之一道,也不過國家一隅。而商稅流失之害,禍在天下,貪腐所敗者,更是國之根本。以利害權重而言,亦當以前者為輕,而以後者為重。此包商之舉不得不行了,如今遼東用兵,朝廷需要大筆的稅銀,如不能在這些獲利豐厚的海商身上收取,就要在那些土裡刨食的農夫身上榨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