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思考(1 / 1)

席間傳來不止一個懷著驚懼的吸氣聲。短暫的沉默過後,一名齊國使者忽然冷笑道:“太子所指之事,恐怕在座的各國君臣都曾設想過。然則鹹陽宮守衛何等森嚴,秦王殿下壯士何等雄壯,加上羅網之耳目眾多、無孔不入,成事何其困難?太子如何會有這般信心,各國謀劃都無法得手之事,太子的計劃就一定能成功呢?”   “這個計劃,從三年前就開始了。”太子丹不以為杵,儀態從容。“丹已尋到六國之內最強的勇士。最鋒利的匕首。也準備了足令秦王動心的議和之禮。隻要我國的使者接近秦王五步之內,死生僅在一瞬。”   席上又是一片靜默。這個計劃大膽到近乎狂妄,又簡單到近乎可笑。但還有什麼別的手段,能比它更周密、更可行?各國使者都絞盡腦汁地考慮,卻一時什麼也想不出來。   便在此時,一名女子的聲音打破了堅冰。   “聽聞秦王自小學習武藝,膂力出眾,隨身佩戴傳說中的名劍天問;說不定外袍下麵還穿著防身的寶甲。太子是否考慮過,倘若那名刺客一擊沒有刺中要害,秦王拔劍抵擋,又當如何呢?”   “紅蓮殿下。”太子丹轉向韓國的公主,語氣恭敬,“不知公主有何高見?”   “高見不敢當。紅蓮以為,太子殿下準備的匕首,光有鋒利不夠,還應淬煉上致命的毒物,隻需一點劃傷見血,便能奪命。”   太子沉吟不語。韓國公主所言之事,的確值得考慮;然而在六國的舊貴族看來,用毒用藥之計,未免有些不夠光明正大。   春秋遺風總是令人倍感豪邁,卻也帶來許多古古怪怪、約定俗成的規矩:例如有些人會認為,即便是弒父弒君,似乎用刀劍都要比下毒暗算要高貴些。   果然,一名魏國使者不客氣地評判道:“毒藥是小人和弱者的武器。強者應當坦坦蕩蕩,直麵他的對手。”   “哦?”紅蓮轉向此人,笑得十分嫵媚,“這位大人,請問您在狩獵的時候,用不用弓箭?”   “——自然是用的!”   “哼哼哼……既然自稱強者,遇到野獸的時候,何不赤手空拳,用自己的爪牙與熊羆搏鬥?連自己的影子都不敢露出來,用弓箭這種軟弱的東西,從遠處殺死它們,對於野獸來說,是不是也不夠坦蕩?”   她將一縷頭發撫過耳後,朱唇輕啟,聲音中帶了一絲笑意。   “殺人的手段,隻分有效無效,哪裡有什麼高下,分什麼尊卑?”   此時樓中一曲剛好奏完,席上雅雀無聲。俄而,琴聲又起,人群中漸漸浮起一片不贊同的嗡嗡聲。   太子丹目光筆直地看向她,“公主所言極是。丹定會請人作此安排。”   江開先前始終閉眼假寐,此刻方才出聲道:“如此說來,太子殿下一定也考慮好在鹹陽能夠向秦王引薦燕國使者的人選了。”   “不錯。”   “那麼敢問,殿下方才所說的,能令秦王動心的議和條件,到底是何物?”   “我們將要假意向秦王獻上一份重禮。第一件,是割讓燕國最為膏腴的督亢之地;第二件,則是秦王十分想要見到的某個叛臣的首級。”   “恕衛某直言,秦國大軍既已箭在弦上,隻要來年出兵,略盡燕地,督亢之地自然也就落入掌中,又何須燕國割讓?而叛臣之所以能逃過羅網的緝捕,自然是靠著太子殿下的庇護;隻要燕國不存在了,又有何人能夠庇護於他?可見隻要秦軍揮師北上,殿下所準備的兩份厚禮都是唾手可得。殿下又如何有把握,秦王定會放棄用兵呢?”   “先生所言差矣。其一,對於秦國來說,搶奪他國的土地也必須付出代價,若能不費一兵一卒,其他國家便主動割地求和,秦人又何樂而不為呢?其二,除了燕丹,還有他人在保護那名秦國叛臣,羅網也不是那麼輕易得手的。這樣的條件即便不能止戰,至少有令秦王主動接見來使的價值。”停頓了一下,太子丹繼續道.   “當然,先生所提到的隱憂,也正在丹的考慮之中。恐怕還需添上一樣至關重要的物事,才能保證萬無一失。”   “哦?何物?”   “隨侯珠。”   江開拳心一緊,暗呼中計。而燕國太子猛然起身,快步走到麵前,向他屈身施禮,“隻有這件寶物,是秦王極為渴求,卻又不知下落的。即便他一意出兵伐燕,也未必能夠得到。因為此物不在別處,正在先生手中。還請先生看在刺秦大計與六國盟約的份上,不吝賜予。”   江開麵色如常,即便心中怒不可竭,也不能泄露半分殺氣。   這次聚宴,竟然從一開始就是個陷阱——針對他江開的陷阱。   江開早就在懷疑,燕丹何必秘密召集各國使者,在他們麵前透露刺秦的詳細謀劃?如果隻是想要約定事成之後各國相機舉兵,那麼從薊都發出幾封密信便能做到。又何況,假使秦王當真被刺、引發內亂.   根本不必事先約定,各國也定會趁火打劫。而如今他在各國使者麵前點出“隨侯珠藏於鬼穀派”一事,江開便很難當眾否認:韓國在六國之中地位尷尬,是唯一一個全然不存在的國家;連趙國都有代地茍延殘喘,而韓國沒有國君,沒有軍隊.   倘若不依靠大國的支持和承認,便隻是一縷可有可無的幽魂。燕丹在商議合縱時特意邀請了名義上的韓國公子,本是十分尊重的行為;倘若江開連一顆珠子都不肯交出來,便會讓其他五國懷疑韓國結盟的誠意。   再加上那個“一珠一璧兼天下”的童謠,持有隨侯珠的人會令人懷疑具有某種野心;如今韓國名義上的君主仍是橫陽君,江開作為區區侍衛,更不能被人坐實這種野心。倘若橫陽君今日在座,恐怕他們君臣之間便要生出間隙。   他竟仍是小看了燕丹。看來除了手下有一批親信武士,能助他從秦國逃回燕國,他還必定與墨家有著密切的聯係,才能知道墨家、鬼穀和隨侯珠的一段前緣。而他這般斡旋諸侯、操縱人心的手段,更是不在自己之下。   很好,我記下了。   他雙手托起燕國太子,神色十分恭敬,“既是為了合縱大計,莊敢不從命。”   接近掌燈時分,小酒館內暖意融融,十分舒適。一鍋狗肉已被吃得乾乾凈凈,荊軻酒足飯飽,兀自拍著劍鞘養神。而少年樂師捂熱了雙手,在琴弦上撥弄了幾聲,頗有些奏上一曲的心境。   便在此時,一件黑呼呼的物事驀地穿窗而入,被荊軻伸出的劍鞘一撥,這才老老實實地打著轉兒回到桌上。原來飛進來的竟是一隻沉甸甸的酒壇。   荊軻剖開封泥,深深地吸了口氣,微笑道:“朋友,請人喝這樣的好酒,竟連個麵都不露麼?”   一窗之隔,一個低沉的聲音緩緩答道:“隻怕一見麵,我會忍不住動手殺你。”   荊軻一挑眉,餘光看見樂師的琴身之下閃著寒光,長劍已經悄無聲息地抽了一半。他搖搖頭,一手按在少年的手背上,向著窗外笑道,“莊……不對衛兄,幾年不見,兄弟可沒得罪過你,這又是何苦呢。”   “泄憤罷了。”   “咦?!”   窗外哼笑了一聲,“荊兄,不知你們墨家巨子,與燕國太子,是何種交情?”   這次輪到荊軻皺眉不語了。不過窗外的人也沒有再逼問。“也罷。倘若我猜得不錯,恐怕不用在下出手,荊兄已被人送到刀尖之上了。”   “無妨無妨。世事艱險,更要活一日樂一日,爽爽快快地喝酒,快快活活地打架。”荊軻捧著酒壇道,“不像你們這些縱橫捭闔的,個個都是心事重重,愁眉苦臉。”   窗外輕笑一聲,隨即腳步聲漸遠。樂師將佩劍送回琴匣,正要重新撥弦,卻聽遠處隱隱傳來悠揚的歌聲。   “湛湛露斯,匪陽不晞。厭厭夜飲,不醉無歸。”   江開捏著玉製的棋子敲打在棋盤上,聲色瑯瑯,如擊金石。   當年公子非還是韓王最寵愛的小兒子,行冠禮之後,韓王特別賞賜了一套以羊脂白玉和墨玉磨製成的棋子、以漆木雕刻的棋盤。公子非一生在朝堂上沉浮數十載.   從備受寵信到被疏遠厭憎,這副玉器始終與他為伴。有不少赫赫有名的人物都曾在這張棋盤上執子廝殺,例如在齊地隱居的大儒荀子,在鹹陽備受重用的廷尉李斯,以及當年的韓國太子、如今被囚居在宜陽的廢王韓安。   江開從未像如今這般地思念這副棋的原主人。   他一向以頭腦清醒、反應過人而自豪,甚至超過了這一身武功劍術。然而最近的局勢卻讓他引以為傲的頭腦備受折磨,加上燕國冬日無所不在的入骨寒意,一身新舊傷痕都被牽扯得隱隱作痛。   他曾以為得到了國庫、控製了儲君就是掌握了整個韓國的命脈,直到國破經年之後,才體會到這種想法是多麼天真。隻要國家依然存在,哪怕像故韓那般千瘡百孔的國家,辦任何事都有舊法可依、有成例可循。舊的秩序像無形的脈絡.   將無數人至上而下按照等級串聯起來。而要將一切打碎重建,可謂千頭萬緒,無從著手。比如說,即便他能私下募集反秦義軍,沒有賦稅和關稅,以何物供養人馬?   即便他從國庫支出,在宜陽潁川等地購買了許多私田,卻因秦國本身的捐稅沉重、徭役又很多,最終所得的產出隻能供流沙勉強維持生計。況且江開等人均為逃犯,這些田宅必須委托身家乾凈、不引人注目的當地人出麵作主,就像當年的簡家父子;這些人的忠誠和頭腦同樣令人堪憂。   義軍的訓練亦是頂大的難題。士兵需要一大片空曠的平原操演兵器和陣法,金鐵交擊聲,人喊馬嘶聲,號令擂鼓聲,在羅網的監視之下,不可能掩人耳目。從目前秦軍的分布調動來看,江開不得不犧牲私下募軍的可能性。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其三,便是人手奇缺。江開曾經嫌棄原先的韓國宮廷官吏冗餘、機構臃腫,覺得自己手握重權之後,決斷定會更加有效率。然而隨著流沙的不斷壯大,他漸漸意識到助力的不可或缺。流沙看似能人輩出,其中識字的卻隻有二十來個,能思考、計劃或統率的人就更少。   他的麾下有人能駕馭百鳥,有人能控製群狼,有人能徒手搏虎,有人以人血為食……卻找不到一個精明可靠的人管理賬目。更不用說像韓非那樣定國安邦的棟梁之才。   這一次,燕國太子的一點小詭計便攪得江開心煩意亂——並不是因為利益受到了什麼根本損失,而是提醒了他流沙表麵風光之後的脆弱。他有不下十種辦法可以報復燕丹,卻有一個最致命的理由按兵不動。流沙以復國為旗幟.   雖然能取得各國舊貴族的支持,但也無形之中背上了“弱韓”這副桎梏。燕丹這次的謀劃,作為同盟之一的韓國特使,明知是陷阱,他也不能不入彀。   江開很想找人傾吐一番,同時理清自己的思緒,但他同樣意識到無人可說——韓非早已離開人世,火魅也在一年前因舊疾發作香消玉殞。張子房遠在齊國求學。而赤練和白鳳……誠然他們長高了不少,武藝也大有進步:白鳳天賦過人,出手乾脆.   從不在意對手的死活;而赤練已漸漸開始享受用幻術折磨敵人與調配毒物的樂趣;但他們依然是孩子。他們還不知道除了殺人之外,如何從一個人的生死中取得更大的利益,才是最困難也最耗心神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