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江開撚起一粒剔透的白子,以食指彈射出去。玉子叮地一聲被阻在半空,敲下一根潔白無瑕的羽毛。 抬眼功夫,一個輕盈矯健的白衣少年便立在了一臂之外。 這幾年白鳳長得很快。他的骨骼漸漸拉開,肌肉變得結實,輕功也愈發高明。若論長相,似乎已沒有當初那種雌雄莫辯的精致,但作為一名少年卻顯得愈發俊俏逼人。他的偷襲一次比一次狠毒,連他自己也懶得計算總共出手了多少回;但似乎總是以毫厘之差被江開察覺。 “有從郢陳和鹹陽傳回的消息,大人先看那個?” “郢陳。” 江開從他手裡接過一片疊好的絲絹,快速瀏覽了一遍,立即在燈火上點著了。白鳳又遞上一個竹筒。出乎意料的是,江開發現筒內竟有兩張揉在一起的帛書。他展開較短的那一張,過目之後同樣燒成了灰燼。而較長的那一張,卻叫他一驚之下猛然從榻上站了起來。 那竟是蓋聶的筆跡。 “他是怎麼找到你的?!” “我可沒有見到他。東西都是姬老頭兒轉交給我的。” “……好,好得很。我救了他,反叫他拿住了把柄。”江開咬牙切齒道。姬大是一名醫者,也是他費盡心思送往秦國的最有價值的眼線。如果蓋聶暴露了他的身份,將是流沙莫大的損失。“無且這老家夥,竟和敵人走得這麼近,莫非起了異心。” “你說姬大那老頭?” 白鳳道,他還是堅持跟江開作對,比起江開給流沙成員起的代稱、更喜歡稱呼他們的本名。“我覺得不至於此。既然是你讓他救人,或許他誤會了,以為蓋聶根本不是我們的敵人。” 江開轉身看向窗外,自言自語道:“我以為他即便去秦國出仕,也會像當初在趙國那樣一點一點往上爬,沒想到他竟直接跟在了嬴政身邊。師哥還真是會給我驚喜。” “蓋聶信上寫了什麼?”白鳳好奇道。 “一些可有可無的廢話罷了。”江開把帛書呈上火焰,想想又收回來,“不過我還要仔細看看,以免有什麼弦外之音。” “要送回書麼?” “你先去休息。天明之前啟程,把這根銅管送到壽都。” 白鳳收起銅管,忽然四麵觀望道:“赤練去了哪兒?” 江開瞥了他一眼。“……她另有任務。” 白鳳當即不高興地變了臉色,雙手抱在胸前,“為什麼赤練可以去殺人,而我就隻能當個跑腿的?” “因為有些事隻有你能做到。” 江開重新坐下,撫摸著棋盤的邊緣:“你來這裡的路上應該已經發現,我們早就被軟禁了。燕國太子召集各國密使,向我等透露了他的刺秦計劃。如今薊都戒嚴,知道計劃的六國使節都不能離開驛館。信使都被攔截。送信的鳥雀也會被射下。若非有你,我等也沒有和外界聯絡的手段。” “如果泄露這個計劃會有危險,那燕國太子何不從一開始就秘密行事?” 江開大感欣慰。能問出對的問題,可見這小鬼還是很有希望的。他拍了拍棋盤,示意白鳳在對麵坐下。 “姬丹在試探每一個國家的態度。他設計這次行刺和普通的暗殺不同,不是要讓人無聲無息的消失,而是要昭告天下,累積聲望,令六國諸侯士子都看到燕國的實力以及反秦的決心。如果刺秦的計劃成功了,到時山東六國再造合縱,太子丹便會不言而喻地被推上合縱長的位置,好比昔年竊符救趙、震驚天下的信陵君。這等聲勢是以燕國本身的實力無法得到的——雖然六國都元氣大傷,但以目前來說,楚國的實力仍是最強;楚王為何要允許其他國家成為合縱長發號施令?我們的新楚王可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對於燕丹的暗示,他絕不會滿意。趙國和燕國早有舊怨,而邯鄲淪陷時,燕國不能及時救援,令許多趙國貴族不滿,隻不過目前代國實力太弱,才不得不勉強依附燕國。齊國雖然富庶,但多年未經戰火,在合縱還是連橫的選擇上,國君的態度也仍是曖昧不明。燕國通過刺秦成為合縱的元首,隻是太子丹一廂情願的打算。燕丹以為逼迫我交出隨侯珠,可以取悅墨家,又試探了韓國的忠誠,是一石二鳥之計;然而我此時毫不留戀地將隨侯珠雙手奉上,反在各國使節麵前表現出燕國的專斷,隻會加劇他們的不滿。” 江開頓了頓,問道:“眼下這種情形,如果是你,覺得應當如何決斷?” “……把燕丹宰了。”白鳳眼中精光一閃,輕輕抬起右手側麵的羽刃。 江開兩眼一黑,感覺流沙的未來一片黯淡。 白鳳走後,江開才挑燈重讀那封來自鹹陽的帛書。信上字體表麵蒼勁,餘力卻略嫌不足,可見邯鄲那時候的重傷仍未痊愈。 “賢弟見字如晤。” 蓋聶這封信寫得十分謹慎小心,聰明得連江開都不得不表示贊許。他隻字未提自己和江開的名姓、身份,看上去就像一封最普通不過的家書。他一再感激江開贈予的“靈藥”,並表示自己不會向任何人泄露恩人的來歷。 但他也同樣暗示,倘若有人設計了對付“上人”的計劃,他職責所在、不能不出手阻止。最後他隱晦地表達了一些自己對時局的想法。他說,一個人真正能做到的事情很少。 有人看似翻雲覆雨,其實不過是借助“時”與“勢”之力。比如山崖之上落下大石,有萬鈞之力,並非因為這塊石頭本身有多麼偉大。。 而是因為它是從高處落下的。把石頭運到高處固然不易,但比起積土成山的困難來,就渺小得不值一提了。當一國已成高山之勢,君主縱然雄才大略,但也不過是塊被放到山巔處的巨石而已;即便以一人之力擊碎這塊巨石,國家還有源源不斷的後繼。山勢不平,東麵與西麵終究不能抗衡。 信的最後寫道:“年近正朔,不知舊都雪否?望添寒衣,多加餐飯。” 江開在燈下細讀著這封信,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唇角隨著目光的流轉漸漸挑高。他享受這些晦澀難懂的文字,享受這種隻有鬼穀同門才能明白的暗語一般的隱喻和比興,享受兩個相隔千裡的人不謀而合的快意。 看來蓋聶也隱隱意識到六國為了秦王有什麼孤注一擲的計劃。但他並不認為這種手段能夠真正解決問題。江開也正作此想。當年秦孝文王繼位不足三日便暴斃,子楚享國也不過三年,在內部隱憂不斷的呂不韋當政時期,秦國對東方的攻勢並沒有停頓下來。 如今嬴政已經有了一個成年的兒子,朝中有許多忠心耿耿的文臣武將;如韓非生前所說,李斯的才能和手段便絕不下於呂不韋。倘若國君當真死於刺客之手,更會勾起舉國上下的復仇怒火,將始作俑者燒為灰燼。 刺客之計,猶如從棋盤中取下一枚黑子、又換上一枚黑子,怎能撼動全局——江開在回書上這樣寫道。有人以為隻要“上人”一死便能令河西大亂,解決所有的問題,恐怕要空歡喜一場。 他想了想,又提筆寫道:“北地多雪,積有數尺。風雷倏變,不知語何人。三年之期復近,惟君圖之。” 墨跡乾後,他將回書疊好,又把蓋聶的來書卷成一團,投入屋內的火盆。潔白的絹帛頓時燃成了一朵艷麗的火花,隨後散發出刺鼻的焦臭。 蓋聶收到回書時已是新年。 鹹陽一連幾日下著小雪,但街道依然平整乾凈,每戶人家都掃凈了屋外一段道路上的積雪——如果未能及時清理,按律會處以數百錢或服勞役的懲罰。而偷偷向街上傾倒灰塵的,甚至可能丟掉一隻手。 帛書藏在送到他居所的藥盒之中。雖然耽擱日久,但師弟竟肯回信這一點,已叫他驚喜不已。 另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是他的“府上”十分冷清,桌案與地麵積了層浮灰,沒有人清掃,也沒有人費心去亂動送來的東西。 蓋聶在秦國的處境,恐怕要讓唾罵他的六國豪傑大為失望。當日他在邯鄲指點秦王掘出和氏璧,被抓的數百名囚犯從死刑改做城旦,送往九原一帶。 而他自己則被武士押進囚車,一路載到了鹹陽。他在國都又被秦王召見數次,幾番對談過後,秦王不顧眾人勸說,讓他補劍聖之缺做了侍衛,並賜爵一級,宅一座和仆從兩名。但秦王身邊常駐的親信武士足有六十人,多是功臣烈士之後,忠心耿耿,武藝超群。 他們不同於宮中一般的執戟宿衛,不受郎中令或衛尉節製,而是直接聽命於秦王,如影隨形地守護國君左右。他們看似官位不高,與秦王的親近關係卻是任何達官顯貴都比不了的。秦王有時會暗中命令其中一些人去完成極其隱秘的任務。 有時也會提拔一些人在朝中擔任要職。有傳言說,如今的朝廷重臣昌平君、昌國君也曾是這六十名親衛中的兩人,而使他們二人獲得重賞和封爵的原因,比起在長信君叛亂時立下的戰功,更關鍵的卻是兩個尚在繈褓中的嬰兒的性命。 蓋聶在這群侍衛之中,始終是一個若即若離的外人。剛到達鹹陽城的時候,他因重傷初愈和長期忍饑挨餓,消瘦得幾乎沒個人形,看上去一根樹枝就能戳倒。秦宮之中流傳著關於他與劍聖一戰的傳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可惜絕大多數人都難以置信。 秦王熱衷於觀看侍衛之間的比武切磋,私底下也常有人向他發起挑戰。終於,蓋聶的劍術從同僚那裡收獲了戒備和敵意,或許還有少許尊敬。 卻永遠無法贏得發自心底的信任。侍衛之首就曾跪在秦王身邊苦勸道,聽聞此人兇殘狡詐,在邯鄲圍城一役中殺傷我軍將士無數,不宜委以重任。秦王卻道,趙王昏庸無道,斷送國家,因此軍中勇士主動投效寡人;這種人更應彰顯其名,成為天下名士效仿的對象。 另外秦王還特意提到:“攻趙之前國師的占卜顯示,將有一刑徒、為寡人送來一珠一璧,可見此乃天意,勿需多疑。” 於是首領也無法再出言勸阻,隻得命屬下晝夜提防,不動聲色地阻止蓋聶與秦王太過接近。 除去以上種種,蓋聶在碩大的鹹陽宮中,僅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秦王作為國君,可與書中記載的任何一位雄主相比:他才智過人,心誌堅毅,勤政好學,常常為了處理政務不眠不休;秦國朝堂上人才濟濟,上下協力。 好比一架沉重而精密的巨型機關,所有的木頭、青銅、齒輪、鉚釘都各司其職,不知疲倦地運行著。而驅動這一切的,則是精確嚴峻的秦法,以及看向山東六國每一寸土地的貪婪目光。蓋聶遍搜腹中所學,對於如此這般的君臣。 也提不出什麼新鮮有價值的諫議。正如趙高所說,戰爭到了這個地步,所謂的合縱連橫之說,也都無甚用處了;而秦國的用兵之道,更不會有人來征求他這樣一個前敵國之人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