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打算(1 / 1)

“天命難違,天意難測。人與人的相遇,相知,或許與這天下的更迭一般,乃是天意使然。雖然小女子從先師留下的典籍之中學成了一二占卜推演之術,可那種種卦象和影子,反而愈發令人迷惘。我不知該如何向先生剖白。先生是否相信,荊卿的命途與小女子是相連的,而先生的命途,又與……又與……”   麗姬看上去有些羞澀,但還是說了出來,“與小女子腹中胎兒之命,相連。”   “我從不知道鹹陽地下竟有如此復雜的暗道。”   江開與荊軻彎腰並肩、在陰暗逼仄的巷道中穿行,緊隨一名身材矮小的領路人。荊軻低聲道:“鹹陽的城防工事和地下隧道,很多是當年秦國的墨者留下的。可惜建造時的圖譜早已遺失,如今隻有尚同院的少數弟子才能讀懂前人留下的標記。如果隻有咱哥倆,恐怕到死都繞不出來。”   江開左掌輕輕摸過墻角一個不顯眼的痕跡。那正是《別墨經》每一冊的竹簡最後銘刻著的圖形。   他們轉入一間通道左側的耳室。領路人為他們點上油燈,行禮離開,隻留二人在室內。   江開的目光滑向墻角的一座機關沙漏,“我在鹹陽的一舉一動都被羅網的眼線盯著。初入秦時,他們晝夜輪班,一刻不肯放鬆;見我始終沒有可疑的行動,監視才漸漸有所疏漏。但若我久久出門未歸,定會有探子將此事上報。”   “你有多少空閑?”   “不超過兩個時辰。”   “用不了那麼久。”荊軻攤手道。他掏出隨身的酒葫蘆,笑吟吟地斟了兩杯。   “上一次見麵,還是三年前吧。比起那時候,兄弟你可是聲名大噪啊。”   江開雙手接過杯子。“傳到荊卿耳內的,怕不是什麼好聽的名聲。”   “也不盡然。雖然總有好事之徒不吝添油加醋、把事情越抹越黑,不過也並非所有人都不明事理。”   荊軻舉杯道,“可還記得邯鄲北城的曹老大?他手下有個叫左三的賊兒,在城陷時見過你。據他所說,那一日秦王本打算坑殺數百戶人家。左三在城裡有個相好的,就住在趙姬舊居附近;他們幾個結拜兄弟,本打算拚了老命把那女子從犯人裡偷出來;結果幸虧你站了出來,保住了所有人的性命。他們那夥人,可都對你感激得緊。”   “慚愧。”江開把酒盞端到唇邊,一飲而盡;仿佛一團熱辣辣的火焰從肚腹一直燒到頭頂。“這酒——”   “這可是好東西。”荊軻揚起葫蘆,自豪得像自己釀的一樣。“遼東烈雲燒,燕國一等一的烈酒。”   “你終究……去了燕國。”江開低頭抿唇,麵色看不出變化。“三年前我二人在齊地告別,荊卿不是西行入秦的麼?不知是否解救了那位故友?”   “不錯。那年我終究未能救出曠修,不過為了替他完成一個心願,後來轉道去了薊城。”荊軻的口氣先是有些遺憾,隨後又興奮起來,“不過,虧得如此,我才在燕國結交了一位極有本事、人又風趣的小兄弟。高漸離的名字,不知你可曾聽說過?”   “不曾。”   屋內陷入一股尷尬的沉默。直到江開再次將視線投向沙漏,荊軻才忍不住笑出聲來。   “阿聶啊阿聶,你這種聊天的本事,當初到底是怎麼說動秦王的。”   “——走運而已。”   “哦?我還以為你從來不信運氣這回事。當年在臨淄,我說賭錢之前絕對不能洗手,你不肯信,害得我們一直輸。”   江開忍不住微微笑了。“我誤信傳言,以為行動越呆滯的鬥雞就越容易贏,看來不是這麼一回事。”   荊軻亦笑著彈了彈酒杯,“說到傳言,墨家也有些兄弟信了外麵的風言風語,都勸我不要來見你;我讓他們自己去邯鄲打聽打聽,別隻聽信代王手下的一麵之辭。雖然豺狼窟隻是個賊窩,但你江開是什麼樣的人,做過什麼,他們不會忘記。”   江開感激地抬起眼,“荊卿,在下……”   荊軻反倒仰脖飲盡殘酒,麵上笑容漸漸隱去。“我不該來,不單因為你是秦王的侍衛,還因為燕國如今的處境。你大約早就知道了。”   “秦燕,即將開戰。”   “……阿聶你還記不記得,那年在淇城我曾說過,這輩子,想做一件真正的大事。”   江開心中頓悟,握著劍鞘的指尖不禁一顫。“我記得那時你說過的話,也記得我說過的。但如今,並非在下兌現諾言的好時機。”   “哦?那何時為好?”   “天下大定之後。”   荊軻縱聲大笑,眼中卻懷著抹不去的苦楚。“阿聶,你是真心打算輔佐秦王掃平山東六國了?”   “不敢說輔佐。隻不過天下大勢如此,我發覺逆勢而為,除了血流成河之外,不能讓這世間改變分毫。”江開苦笑道,“好比那一日在邯鄲我並非上前遊說,而是行刺,即便僥幸成功,在場的又有幾人能活?”   荊軻沉聲道:“倘若你當真如此行事,兄弟你會死,邯鄲亦有許多平民同死,但更重要的,秦王會死。秦國朝政必將動蕩,無法出兵攻打他國。而此時六國各地紛紛舉義兵、誅暴政,將還天下以太平。邯鄲死去的那些人,是為了救世而赴死的義士,而非秦王為了泄憤而虐殺的刑徒。”   江開搖頭道:“於是天下恢復到周平王東遷之初、各自據地為王之局,便能息兵止戰了?荊卿所謀之事,是為了燕國著想。但荊卿可還記得,當年齊國號稱東帝,是哪一國的國君高築黃金臺,招募天下賢士,伐齊七十餘城?秦趙長平一戰後,又是哪一國認為趙國壯者皆死,可以一舉吞並?這兩場大戰,是否是因著秦國的緣故?在下並非針對,但恐怕隻要天下割裂,任何一國的君主都無法消滅挑起戰爭的欲望。故孫臏曾曰:夫陷齒戴角,前爪後距,喜而合,怒而鬥,天之道也,不可止也。”   “你的意思是,既然爭鬥不可止,索性讓秦王吞並各國,達到戰無可戰的地步,天下便安定了?”   荊軻不禁拍案而起,“那我問問你,坑長平、屠伊水、燒夷陵又是哪一國?不留降卒、聞戰而喜的又是哪一國?秦國的嚴刑酷法,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秦國的軍隊,從來不把別國的軍民當人,隻當他們的腦袋是軍功爵祿;六國百姓如果統統置於秦國的治率之下,那會是怎樣的情形?”   江開亦起身道:“平時有平時之法,戰時有戰時之法;我想雄主如秦王,不會看不到這一點。到了四海皆平之時,自會令戰士解甲歸田,令百姓休養生息。”   “在你看來,這位殺弟囚母,暴虐好戰的秦王,倒是一位極有遠見的明君。”   “在下曾聽秦王與廷尉議論過,一百多年前周王室內亂,京畿之內分出東西二侯國,二周以伊、洛水交匯處為界。結果每年春種之時,上遊的西周國截斷水源,東周國便無法灌溉莊稼。於是兩國頻發械鬥,連周赧王也無法調停。秦王曾笑道,那時的整個周室也不過夾在大國之間的蝸角之地,姑且爭鬥不止;倘若天子不分封這兩國,這些禍患從一開始便不會存在。所以他想做的,便是令大河流經之處,皆能相與為一,那麼世間自不會戰亂再起。”   江開緩緩道,“秦王之為人,為君之道,我不敢自稱了解。但我確信,至少在眼下,他所做的是大利天下之事。”   荊軻重新坐了下來,將兩個杯子斟滿。他的手很穩,先前的憤怒漸漸褪去,化為一片平靜的決意。   “原來我錯了。先前,我以為是秦人以邯鄲平民的性命相脅,阿聶你才不得不跟從他們到了鹹陽。如今看來,你是已經打定主意,要將自己押在秦國這一邊了。”   “我並不屬於任何一邊。”   江開咬著臉頰內側的皮肉,嗓音嘶啞。“我也曾想過用劍去糾正一切,結果卻總是南轅北轍。在邯鄲的那日,我曾將一把利劍抵在一個秦國軍官的咽喉之下,命他停止殺戮;他卻在臨死之前發出軍令,殺光麵前的趙人。如果我的立場不同,或許事情便不至於變成如此——”   “你覺得你站在秦人那邊,那人便會饒過俘虜嗎?”   江開忽然沉默了片刻。“……他們不是俘虜。趙人自長平之戰後,從來有死無降。”   荊軻點點頭,沉聲道:“阿聶,你這不是很清楚嗎。比起死,世上還有更可怕的東西。我知你是好意,替他們選擇生存而非死亡。但人不能僅僅為了活著而活。有些人寧願以命相搏,而不願成為殺害同胞的仇人的奴隸。”   江開仿佛被針紮了似的縮了一下。“這不是一回事。秦人,趙人,本來都是人。秦趙同源,他們都是伯益的子孫,都曾侍奉周天子。如無戰事,他們就不是仇敵,也沒有必要互相殘殺。”   他苦笑一聲,眼神專注地盯著麵前人:“荊卿,你對我推心置腹,在下對你也不會有絲毫隱瞞。我聽到一些傳言,燕國的使者計劃入宮向秦王求和。但這種種謀劃,是否真正有利於燕國,利於百姓,在下希望你能夠三思。”   “究竟有利有害……我說不動你,你也說不動我。”荊軻仰脖灌了口酒,忽然露齒一笑。“不過倒也無妨。我荊軻本來便是個賭徒。你我都是為了所謀之事、所信之人傾囊一賭,何等痛快!來,乾!”   江開陪他飲了一大杯。渾濁的燈光下,荊軻的一雙黑眸依然燦如晨星。   “三十天後,燕國使節團將從易水出發。”   “……今日談話,在下不會對任何人提起。”   荊軻拍了拍他的肩。“阿聶,我信得過你。”   江開緊緊咬牙,卻隻能沉默。他知道,這件事,其實無論自己是否插手,荊軻已走上一條不歸之途。“天下”二字,太過沉重,誰都無法一肩承擔。而他們已各自做出選擇。   分別之際,荊軻笑得格外輕快,“還記得在邯鄲那次,你抱著一堆白骨從水裡鉆出來,眼神兇得嚇死人。不過從那日起我便知道,這副老骨頭也能托付給你。不管你我今後是否刀劍相向,你始終是我的朋友。”   “……在下亦然。”   從地道裡出來的時候不過晌午。鐵匠鋪裡依舊那麼熱鬧,錘子和鐵砧敲擊的聲音震耳欲聾,熊熊的炭火熏烤著武器師傅的臉和臂膀。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兩個可疑的人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現。   江開對鋪子頂上升騰的煙火最後注視了片刻,隨即順著大路往自家的方向走去。   跨入院門的時候恍若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雖然同樣是雪後,鹹陽的大小街道依然整潔熱鬧,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人來車往;這所宅院內卻始終冷冷冰冰,靜得連鳥鳴都不聞一聲。據說此地是一名獲罪自盡的官員被沒收的家產,屋內仿佛總是有股驅之不去的陰寒之氣。   江開看見那名為他洗衣做飯的老嫗正坐在柿子樹下,借著雪光縫補衣裳。他也在屋簷下席地而坐,從地上拾起一根粗長的柴枝。   這幾天他注意到那名喚做阿廷的少年常常在他習劍時在一旁偷窺,沒人的時候又拿著一根柴火棍砍殺比劃,模仿他的動作;結果不少木頭上的倒刺刺入手掌,不得不用縫衣針挑出來,疼得他哇哇亂叫。   江開暫沒有收徒的打算。但他想至少可以把木頭削成趁手的形狀,尤其是手握之處。   就在他切切鑿鑿之時,一股突如其來的困倦漸漸襲來。他感覺四肢疲軟無力,上下眼簾幾乎黏在一處,而混著泥漿的雪堆看上去有如柔軟的絹綢被褥,讓人恨不得即刻躺上去。   江開心中疑慮叢生,隻能運氣至太陽、百會、風池,強行止住困意。他看見家中那名喚作阿廷的少年蹦蹦跳跳地從裡屋出來,和老嫗擦肩而過,打了聲招呼:“娘!我出門啦。”   少年的身影很快在門外消失不見。半睡半醒之中,江開聽到一個婉轉好聽的聲音從不遠處問道:“先生無恙乎?”   江開費力地仰起脖子,把後腦勺抵在背後的墻上。隻見樹下那名老婦人拂衣起身,款款向他來。有如大夢初醒一般,那頭銀白的亂發變得柔順,烏黑,沉甸甸地垂在兩頰之側。她的肌膚白如初雪。   他震驚的睜大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