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了鶡冠子,江開、荊軻二人繼續東進。因為路上耽擱,他們趕到臨淄已是七日後,錯過了遇見醫仙的機會。 聽說醫仙前一日啟程去了燕下都,隨行的還有一名年輕的女弟子,是醫仙唯一的傳人。荊軻本想繼續改道入燕,請醫仙幫江開看看是否還有餘毒未清,但江開一口咬定咒印已解,不願北上跋涉。二人索性在齊國境內隨性遊歷了一番。 自田單復國之後,曾作為“東帝”稱霸一方的齊國徹底衰敗下來;但因魚鹽之利、商旅頻繁,以及秦國奉行“遠交近攻”之策的刻意拉攏,如今的齊國仍是太行山以東最富庶、最安寧的土地之一。齊人好學、好儒,講究禮儀。 在這裡,人們衣著整齊、氣度優雅,行止端方的君子比耀武揚威的武夫更受人喜愛。田間勞作的耕夫盡管也抱怨收成和稅役,卻會在歌謠中稱頌君王後的德行。不過王後的族弟、大權在握的國舅後勝就遠沒有那麼受人敬重。 此人利用權勢橫征暴斂、兼並土地,無論親族還是手下的門客私兵,都敢在國都作威作福,不可一世。荊軻曾興致勃勃地跟江開討論過要不要像在趙國時那樣聯手,為齊人除一害;但江開指出他敢於刺殺郭開。 是因為他對邯鄲城內的建築、居民、布防、巡查都十分了解,並且有人接應,而他們在齊國行動則毫無計劃和準備,幾乎不可能成功。這個行刺的想法最終隻好作罷。 這是江開自出穀以來最輕鬆的一段時日。盡管他可以為了任務在山野裡埋伏上幾天幾夜,絲毫不覺得無聊,但這種沒有目標的日子反倒讓他很不習慣,經常覺得心裡空落落的。然而荊軻實在是個極好的旅伴。 他見多識廣、能說會道,幾乎能和見到的任何人打成一片。他和剪徑的山賊稱兄道弟,從農夫的田地裡采摘豆角和稻穗,又笑嘻嘻地遞上一隻烤兔子作為賠償。 還總能從趕路的行商那裡騙到酒喝。江開隻有在果園裡的收獲才比他好,無論婀娜的少女還是健壯的農婦,都慷慨地擲給他一兩顆青棗、李子和甜杏,有人甚至砸了一個比人頭還大的甜瓜。事後荊軻膽戰心驚地道,那位大嬸一看就練過流星錘。 他們在臨淄城摸過當年齊威王烹人的大鼎,在稷下學宮圍觀各家弟子辯論不休,在鬧市的一角賭鬥雞輸光了盤纏,最後不得不變賣了兩匹馬。荊軻還是不免管些閑事,見到路邊含淚賣兒賣女的逃難人,恨不得把全身上下值錢的東西都掏出來。於是兩人再次陷入身無分文的境地。 “你看,是不是時候再來個‘劫富濟貧’了?”荊軻扭著眉毛問道。 可惜江開已經不是那個幾年前被師弟騙得團團轉的鄉下少年。“荊卿,如今想來,所謂的富人未必就是為富不仁之徒;他們有的靠的是祖祖輩輩努力積累的財富,有的靠奔波行商或者有大功於諸侯得到賞賜;倘若我們僅僅因為他們穿著絲綢、帶著玉冠就竊取他們的財富,未免太過魯莽了——” “那你說該怎麼辦?” “不如去齊王宮吧。” “……阿聶你,深藏不露嘛。” 王宮一行收獲頗豐。荊軻找到熟悉的匠人,把金器融了換成錢幣和布匹,贈給那個差點賣掉一雙兒女的寡婦;而江開則從懷裡掏出幾個圓潤飽滿的果實,塞給那兩個抱著他大腿的小娃娃。他自己也拿起一隻吃了起來。 “你摘那麼多桃子作甚?還不如從廚房裡偷個醃豬腿。” “這些桃子非比尋常,據傳聞,當年齊相晏嬰‘二桃殺三士’的時候用的便是王宮後花園那幾棵樹上結的桃子。所以我摘了些回來,用以緬懷先賢。”江開嚼著果肉,口齒含糊地道。 “緬懷先賢麼——那個,阿聶你為什麼要把頭轉過去——” “昔聞‘臨淄三百閭,張袂成陰,揮汗成雨。’如今一見,當真名不虛傳。”江開羨慕又有些難過地眺望著前方的街巷。“不打仗就是好啊。自我出生起,趙國幾乎戰火不停,邊境的城池和村莊鮮少有完好的。難怪齊人如此敬愛君王後。” “齊人說不定還喜歡範雎呢。”荊軻也取了了一個桃子,咬了一大口。“不過是把最肥的一口留到最後罷了。倘若中間不是隔著三晉,就算有一百個君王後,虎狼又怎會放過齊國。” 江開沉吟道:“齊國先前也是尚武之國,技擊之士聞名天下,臨淄也常常見到各種比劍較技。然而自燕王噲禪位,連年的齊燕交戰耗空了齊國的元氣,如今的齊國,無論貴族還是平民隻想休養生息,不願演武備戰。” 荊軻舔了舔流到手上的果汁:“休養生息固然好,卻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見盜賊在別家,就把自家的看門狗宰了。” 江開笑而不語。荊軻實在是很聰明,雖然有些貪杯;然而或許正是因為他是聰明人,所以情願長醉而不願醒。 在臨淄盤桓數日,荊軻忽然一臉羞澀地提出,想去阿城探訪故人。江開自無二話,可惜他們沒了坐騎,隻好靠輕功硬生生地從國都一路跑到阿邑。一天一夜後,二人風塵仆仆地到了大名鼎鼎的喜鵲樓外,卻聽說麗姑娘幾日前方才離開此地,隻身一人搬去了城外居住。 “她一個弱女子,竟然一個人住在山下的幽穀裡?不害怕麼?”荊軻難以置信地道。 “看來我們隻有先想辦法找到她了。” 二人趁著天亮出城,在郊外的村落反復打聽,終於摸索到了麗姑娘隱居之處——此地山勢平緩,草木成蔭,空曠處坐落著幾間簡陋的茅屋;房前植有桑麻,屋後有個十畝大小的池塘。倒是個幽靜的所在。 一名發挽雙髻的女子獨坐屋中,腳邊臥著一隻黃犬。荊軻輕輕叩響門扉的時候,她抬起頭來,露出一個了然的微笑。 “你來了。” “麗姑娘……你好。”荊軻縮回手,難得地顯得有些局促,“我聽說……我聽說你搬到這裡來了。” “是啊。還不快請客人進來。” 麗姬站起身來,嬌俏一笑。她生得十分美麗,舉止更有一種高貴的儀態,與簡陋的茅屋泥墻格格不入。 江開趕緊屈身行禮。“在下江開,冒昧叨擾,請姑娘勿怪。” 麗姬回禮道:“難得來了貴客,可惜家中簡陋,拿不出什麼待客的酒食。” 荊軻馬上殷勤地從身後拿出一隻酒葫蘆:“沒關係我帶了酒。這可是正宗的瑯琊紅。據傳當年越王勾踐滅吳後稱霸東南,與諸侯會,宴上擺的就是這種酒。” 麗姬嫣然一笑:“你是隻要有酒便能飽的,但願你的朋友也是如此。” 江開不願打擾二人久別重逢,便自告奮勇地去後屋生火做飯。灶臺上方吊著一片風乾的豬肉,側麵的幾隻陶罐裡盛著快要見底的米、麵和鹽粒;除此之外別無他物。不過江開清理灶膛的時候,在爐燼裡發現了一些焦黑破碎的獸骨和龜板。 他將疑惑埋在心裡,推門走向院子。後院光禿禿的,沒有尋常農家常見的秸桿和柴堆,角落裡胡亂長著半人高的雜草。跨過一道柵欄便是池塘,水中隱隱約約看見遊動的影子。江開在水邊摘了些野菜,心裡盤算著明日做一條釣竿,釣些魚來吃。 又順手用佩劍砍斷了兩棵手臂粗細的小樹。直到劈柴生火的時候,他才忽然想起——麗姬的手指細膩白嫩,似乎從未做過這類粗活。那麼她一個人在此,是如何生活的呢? 他搖了搖頭,將這些古怪的念頭甩出去。 晚飯江開做了一大鍋野菜鹹肉麵糊湯,麗姬則將瑯琊紅燙熱,殷勤地為客人斟酒。她的笑容溫暖親切,言談落落大方,然而給人的感覺不似艷名遠播的“齊國第一美女”。 更像深居簡出的公主貴婦。江開注意到她的頸項間掛著一枚翠綠的玉環,其上花紋繁復古怪,不似凡物。但出於禮貌,他依舊沒有多問。 夜間江開宿在西側的茅屋裡。地上隻有一層薄薄的草席,好在天氣溫暖,泥土濕潤,睡得還算舒適。大約到了半夜,一陣極輕的敲窗聲將他吵醒。他起身開窗,隻見一個黑影一閃而過,向山坡的方向跑去了。 江開毫不猶豫地開門追出去。他沿著山道在巖石、灌木之間穿梭,終於在山頂之前追上了。黑影轉過身來,大口大口喘著氣,額頭上掛滿了驚慌失措的汗水——果然是荊軻。 他不給江開發問的時間,揪著頭發喊了起來:“阿聶阿聶怎麼辦!我好像有了!!!” “……有了什麼?” “兒、兒子!” 雖然江開這輩子真正被嚇到的時候次數不多,但這一晚絕對是其中一回。“你有……你做了什麼?” “……不,不是我!是阿麗,阿麗她——”荊軻結結巴巴,吐出每一個字仿佛都下了巨大的決心,“她有了我的孩子。” 江開張開嘴,又不知所措地閉上了。他搜索肚腸,可鬼穀所學沒有一樣能夠應對眼前場景的。“呃……恭喜。” “不不不說這個沒用,你幫我想想,我該怎麼辦——”荊軻看上去好像快要哭出來了。 “……聽說當年齊國復國後,人丁凋零,因此君王後獎勵生產,規定農戶家生男兒的,獎勵一隻雞,生女兒的,獎勵一頭小豬——你可以到城裡打聽打聽。” “……這不是重點好嗎!” “……” “我不知道該怎麼照顧他們。麗姬和孩子。” 荊軻的聲音漸漸沉鬱。他坐了下來,捋了一把濕淋淋的額發。“雖然阿麗說我不必留在她身邊,但那畢竟是我兒子……但我是墨家弟子,為了我們的信念和事業,難免要舉身赴險——何況我自己也想,也總想著做件大事。阿聶,你還記得五年前我們在淇城郊外說過的話嗎?” “……我記得。” “真到了那一天,我不想因為我的關係,讓阿麗和這個孩子陷入危險。那個時候我可能已經死了。可能被諸侯通緝。不管怎樣,與我搭上關係,本身就是致命的危險。”荊軻躺了下來,雙手枕在腦後。“是啊……或許,還是不要讓這孩子知道他的父親是誰,對他比較好嗎。” “是嗎?麗姑娘這麼說?” “不……我不知道。阿麗很好,很好……就是有些——神秘。我實在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次日清晨,雖然兩人誰都沒有睡好,卻都竭力在主人麵前表現得一切如常的樣子。麗姬拿出幾十枚錢來,請荊軻為家中置辦些東西——布匹、針線、糧食、調料等等。 荊軻風風火火地出門了。而江開找到一把小斧,上山砍了兩捆柴枝回來。麗姬家裡養的那隻黃犬很喜歡他,當他把枝條劈成更細的引火木的時候一直繞著他打圈兒。 後來又在院子裡跑來跑去,沖著屋後的池塘狂吠。江開想到了他的釣魚計劃,於是找來樹枝和細線,又借了根縫衣針彎成釣鉤,坐到了水邊。 池水不算清,也不算濁。水裡有不少浮動的綠藻。他把泥土裡翻出來的蚯蚓穿上針,拋進池裡,屏息等待。俄而,不遠處明顯出現了一絲水紋的波動。什麼東西來了。 那些東西遊到釣鉤附近,甩了甩尾巴。這下江開徹底看清楚了。一陣寒意爬到背上,令他右臂一顫,差點把釣竿落到腳下的泥裡。 麗姬的聲音毫無防備地出現在腦後。“先生想要釣魚嗎?” 江開轉過身來,認真地盯著她的雙眼。“麗姑娘,你可知道……這些並非普通的魚。” “略知一二。”麗姬嘴角含笑,眼神卻顯得肅然。“陰陽魚以血肉為食。但大多數人並不清楚它們的奇妙之處,隻把它們當成玩賞之物,或用來防備竊賊。很少有人知道它們真正的用法。” “麗姑娘,你究竟……” “先生請隨我來。” 江開亦步亦趨地隨著麗姬走入充作廚房的茅屋之內。他感覺很對不住荊軻,可他的視線還是忍不住緊緊粘著這位美貌女子的手腳,以防她隨時發難。但麗姬看起來毫無防備。她踏中某塊略微凹凸不平的石板,足尖以下立即出現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暗閣。 江開隨她走入地下,隻見四壁一麵是晃眼的黃銅、一麵是厚實的烏木,剩下兩麵都是打磨光滑的巖石,正中分別刻著水紋、火紋。腳底則是黃土。暗閣中央置放著一隻樣式古樸的青銅圓盆,角落裡還有一隻枝形燈臺,一隻怪鳥形狀的香爐,一條堆滿了竹簡的桌案。 青銅盆內,一條黑魚、一條白魚纏綿遊弋,宛若共舞。 “先生請坐。” 江開點頭坐下。隻見麗姬不知從何處取下一把小刀,割破食指,將血水滴入盆中。魚兒馬上撲騰起來,盆內頓時清水四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隨即漸漸平靜。 “先生聽說過陰陽家麼?” “陰陽乃九大家之一,雖不如儒、墨二家那樣號稱‘顯學’,卻也有許多弟子追隨。在下淺陋,僅僅略知一二。”江開謹慎地回答道。 麗姬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似乎看穿了什麼,卻不點透。“陰陽之術據稱傳自黃帝戰蚩尤時,九天玄女授予的天書;也有人說,陰陽家源於周公時的羲和之官……當然這些不過是太過久遠的傳說罷了。從近前來說,數十之前,齊地有位大宗師——” “鄒衍。”江開悚然一驚,忍不住道。“麗姑娘莫非是鄒子的傳人麼?” “哎呀,先生果然知之甚詳。既如此,小女子恐怕什麼都不必說了。” “抱歉,在下無意打斷——” “先生不必自責。”麗姬笑道,“先生既知我派,恐怕也知道,先師以為,天道並非無常——五行更替,陰陽相生,決定世間萬事萬物的規律。我輩倘若潛心精研,便能從星象卜筮中窺知些許征兆,從五行盛衰中推演出些許人情。” 她嘆了口氣,語調漸漸沉重,“先師逝後,我派之內紛爭愈烈,有些弟子漸以陰陽之力操演霸道之術,妄論‘代天行道’,但此並非先師本意。” “姑娘是否知道,陰陽咒印……” 麗姬將一隻手指置於唇上,“逆天之術,終遭天譴。先生還是不要說了罷。” 江開點點頭,“那麼姑娘相邀,到底為了何事?姑娘似乎對荊卿和在下的行蹤都十分了然,今日莫非也是故意支開荊卿,有什麼話對在下說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