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大概位置(1 / 1)

夜霧朦朧,點點燈光暈染開來。   風,在巷陌深處縈回,浸過幽深中千家的寂靜和蕭索後,變得更加淒淒切切。   風的憤怒聲中,從濃霧深處漸漸走來兩個少年的身影。   其中一人扶持著另一個人,江開們向著小巷中慢慢走去……夜早已深了,沒有路人,也沒有著不緊鎖屋門的人家。空空的巷裡,隻有江開們兩個人沿著蜿蜒的道路前行,一路無言。   海風鹹鹹的味道灌入了鼻腔和口內,被扶著的少年慢慢張開蒼白乾裂的嘴唇,迷迷糊糊地對著旁側的人說起話來。   “……要去……哪裡?”   說話時,江開低垂著腦袋,無力到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扶著江開的另一位少年沒有把目光轉移到江開身上,而是觀察著周圍的環境。“……可以安頓你的地方。”   回答的聲音固然冰寒,但掩不住清秀如水的女子之氣。原來,對方是個年輕的姑娘。隻是……那派冷漠和鎮定,卻又讓人不難把一身黑衣的她聯想作一名如劍一般寒芒透骨的俠士。   風綣著冷意迎麵而來,冰下湍水一般,信意拂過少羽的衣襟和額角……江開有些意外,因為隨風而過的竟然還有股淡淡的芳氣,像一道可以使人平和的柔光般,若隱若現。   冷色與柔意並生,卻教項少羽比其之前更為清醒了一些。江開的神智漸漸明晰,也就開始慢慢咀嚼起方才石蘭的那番話來。   是要……安頓我?……無端地,少羽心中對這個念頭產生了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抗拒感。   江開低著頭,眼睛幾乎凝滯在地麵的青石板上……驀然,江開咬咬牙,把自己的胳膊從石蘭臂彎中抽了出來,決然向後退出一步,遠離開她的身影。   石蘭感覺到自己身旁倚來的重量突然抽空了。回過頭,看著身後正注視她的少羽,她並沒有說話,盡管她並不理解這個少年有什麼理由要做出這種舉動。   “……我不需要。”少羽低沉著聲音道。   江開的唇齒間好像壓製著什麼東西般,堅決的神色裡還透著股對那東西的克製力。   這話幾乎是拋給石蘭的,幽深夜色下,她甚至能看到少羽因為牙關緊閉而緊繃住的下頜在微微顫栗。   豈料少羽抽身時動作略帶迅猛,江開身體本就已經虛弱不堪,這一番切齒之言更是抑製不住周身的無力——於是江開整個人倏地趔趄一步,腳下一虛幾乎跌倒。   石蘭默默看著江開,眉頭微微一緊……   相隔一步遠,卻好像突然被拉開了很遠很遠的距離。   此刻,項少羽的眼前已是迷蒙一片。江開隻好用手捂住眼睛,以緩過那一陣劇痛和難以遏製湧上心尖的無助感。   而江開的心裡,藏著更深的痛意——   “信誓旦旦啊,小子……信誓旦旦啊。”江開在心裡苦笑……   過去多麼信誓旦旦地對著荊天明拋下話:天明你放心,大哥一定會救你出來的。   ……可是結果是什麼?一柄殘有血跡的劍,一個傷痕累累的自己。而在那間黑暗死寂的石室中,除了血與恨,留不下其江開。   青光鑠鑠,雙劍森冷相交互錯,一次又一次……   而江開每一次的堅持,都是為了那句諾言,“我絕對不會拋下你不管的!”……少羽苦笑出了聲——然而最後呢?最後這一次次執著堅持換來的,卻是一個落魄逃遁的獨影。   諾言早已成空。   江開抬起頭,那女孩仍站在那裡,江開的笑,便更帶了一份傷色靡然……   “石蘭姑娘……”   “你的恩情,籍感激不盡。”江開別開頭,輕聲地繼續道。“……但是,劇毒上身,我現在已是這派光景,而月兒和天明也已經……難再救回來。”話至此處,江開的唇間顫著,險些吐不出聲來……   “我,我不便再連累姑娘,所以就此別過吧。”   話畢,少羽轉身朝著江開們來時的路走去……   傷口還在刺痛,一陣陣的波勢蔓延開來麻痹著四肢。江開往前每走一步幾乎都要咬牙吸氣……   真擔心自己會有那麼一剎那,顫栗不起。   但是即使如此,少羽仍然相信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   ——當然,江開不會放棄自己的信念去救人。江開答應過天明的,江開要救江開出來,在那之前,江開也答應過天明,江開們要一起把月兒平平安安帶回來。這個承諾,江開寧可死也絕對不會違背……   但是,陰陽家是個深不可測的無底之洞,江開不能憑自己一人的執著堅持抑或說頑固倔強……去再犧牲……另外一個人的性命。   石蘭還有自己的路要走,江開不能再阻礙著人家做自己必須去做的事情了。   雖然在短暫的相隨中,少羽並沒有弄清楚石蘭的一舉一動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何在——但江開很明白自己在阻撓著她。在衛莊處,她的出現明明意味著她是奔救張子房先生去的,但是她最後救出的人卻是魯莽行事誤入圈套的自己。   潛入蜃樓,她本來可以去做自己該做的事,但是江開突然毒發,她不得不把江開寄托在別處自己獨身一人涉入高樓深處危險境地隻為替江開搜找回解藥……   江開根本就是個拖累啊!   少羽欲緊緊攥拳泄這股湧起的懷愧怒意,但江開手力一虛,竟又顫抖起來……   愀然一笑——離開。離開是最好的挽救方式,也是江開現在唯一能替這個姑娘做的事情了。   至於江開自己……哼。這樣衰弱的身體,又該怎麼麵對今後和將來呢?   有些不敢去想今後和將來了……自己的命懸在衛莊的手裡,而天明和月兒的命卻落在星魂的掌中——不,不隻是星魂一人而已。   雖然江開並不清楚對方到底為何要對天明和高月動手,但江開一直以來都隱隱有種懷疑,更莫提今夜遭遇的那個陰陽家老者也似乎在證實這種懷疑——星魂背後,整個陰陽家似乎都在渴求利用這兩個孩子。   情勢如此嚴峻,可江開少羽竟然連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了了!   都要忘記自己曾是楚國貴族,項族的少主了。若這個擁有一副項籍軀殼的人真的是少主的話……江開記得那個項氏少主明明是一個桀驁不遜的傲者的。   可是現在,麵對著看不到將來的現實,萎靡不振的少年,你算是嗎?   項少羽一點一點挪動著步伐,夜霧深處,那座高大的譙樓若隱若現。而江開的身體卻越來越沉重,腳步也愈發零亂起來。   倏地感覺腳下一軟,江開本能地想以劍駐地支撐身體,卻忘記劍早已經遺落在了和石蘭相遇的樓上……不過也難怪,那時江開神智不清,怎麼可能記得那把劍是石蘭為了便於扶江開離開而刻意丟在那裡的呢。   這樣一遭,少羽竟沒了支持。膝蓋磕在地上的瞬間,隻覺得腦子轟地一聲,一陣天翻地覆……良久,待江開終於有了些許意識時,江開才覺察到自己正雙手貼地跪倒在那裡。雙臂間頭顱低垂,手上陡然磨出斑斑血跡。   起身,要趕緊起身才是……   驀然,這個意念還沒有完全清晰起來時,江開就感覺到有一隻手搭在了江開的一條胳膊上,然後那隻手稍稍用力了一些,慢慢把江開從地上扶了起來……隔著衣袖,仍能覺到冰冰涼涼的觸感,可不知為什麼,帶給身體的卻是種沒來由的暖意。   不用抬頭也知道那隻手是誰的。有些意外,心跳竟莫名變了一個頻率。而被扶起來的剎那,江開努力壓製住自己心底的想法,才沒有轉過目光與石蘭對視……   江開絕對不能推翻自己剛剛明明下定好的再也不拖累這姑娘的決心。   少羽再次把胳膊從她纖軟體旁抽了出來,低著頭小心翼翼退出一步,轉身就要繼續往前走——   剎那,那隻手搭在了江開的肩膀上。不如剛剛是使少羽感受到一種淡淡的好意——像蜻蜓點水般,雖輕卻漾起波瀾——而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   “你不能回去。”   笑……這是何苦呢?   少羽眼中透著不顧一切的銳意。江開狠了狠心,掙開那隻手繼續前行……   她是在擔心江開的生死嗎?   那……如果連生死都可以拋卻,這趟蜃樓之行,江開又還有何值得顧慮和忌憚的?那又何來得這不能回去一——   陡然——乍聽身後一道清越的破空聲。   隨著這聲音,少羽的動作停滯了……   身體隻在原地穩佇須臾,隨即就“刷”的一下向後癱軟過去。   驀地,一雙手從後麵扶住了江開。   全身還尚有幾絲遊弋的力氣在的——當石蘭動作乾練地把江開的胳膊搭過自己肩膀、一隻手彎過江開的腰際從而把江開身體支撐過來時,少羽下意識地用盡這幾絲遊力穩定住平衡,惟恐自己失衡下跌倒傷了這個意誌難以搖撼的姑娘……   石蘭扶過江開,轉身,背對那高聳的城墻,繼續向著萬家燈火處行去……   這一路,很平靜,她沒有再感覺到少羽的抗拒。   “……你這是在憐憫我麼。”   許久之後,少羽瞥眼看著身側那張五官精致的麵容,突然如此說道。   石蘭仍舊沒有露出什麼神色回應江開,但是她握住江開搭過肩膀手腕的手卻用力更緊了些。   “……我不憐憫任何人。你也不值得我憐憫。”她的聲音靜如止水般,透不出絲毫色彩。但是終於……她的眼神中,拂起黑色深邃處一絲若有似無的慍意。   “那為什麼還要執意阻攔我?不是因為你覺得這是一個蠢家夥在回去送死麼?”   “確實是一個傻瓜在送死。但不是憐憫。”   乾脆利落的回答,就像她的身手一樣。   少羽聽罷,幾乎要嗤嗤笑出聲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這麼好笑,大概是因為江開從來沒有聽到過石蘭這樣一個清冷若冰的女孩嘴中會吐出像“傻瓜”一類的詞吧,不過江開覺得……好像心底裡還有些更深處的事物,在催動江開暢快起來。   “我明白,我問你原因根本就是個錯誤。姑娘行事目的之處……原本就不應是我冒昧涉足的。或者說,我應當這樣想……你阻攔與不阻攔我,都無須原因和理由,對嗎?”   石蘭突然停住腳步,目光挪開,落在了旁側一所宅上,牌上“藥”字赫然眼前。   她回過頭看著少羽。   “我們到了。”   ……   少羽和石蘭又回到了那個老藥家的門口。   可是很久都沒有人來應門,而脫開石蘭的少羽把身體完全靠在門邊上,頭顱低垂眼皮闔緊,似乎又陷入了淺度的昏迷當中。   石蘭的躊躇隻在腦海中醞了片刻,她隨即便果斷用力,推門而入。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味道,開門的瞬間立即湧入江開們鼻中。這其中混雜著各種草藥味,但不知為何……也夾雜有一種莫名的氣味。   它絕非來自於任何一種石蘭所熟悉的藥物,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它太特殊了,特殊得令人反感。   腳下邁出微微一步,竟然感覺踩到了什麼黏稠的物事。她放輕腳步,慢慢把身挪回,隨即又無聲地蹲下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地麵的液體,把它湊到鼻前輕嗅……   是血。   這血並不新鮮,落在這裡顯然已經有多時了。   難怪屋中會有一股與草藥味混雜在一起的汙濁不堪的血腥氣,看來,形勢比她想象的還要糟糕……石蘭蹙眉,同時從腰際慢慢抽出一把匕首。手肘一橫,匕首被倒握過來,鋒處正對著她前方未知的領域。   僅摸黑站定了片刻,她的眼睛就已經適應了這裡的環境,於是繼續向裡走去——   驀然,一隻手從身後拉住了她的手臂,她敏感地回頭,卻看到少羽已經挪動身體站在了門口,便是江開的手,在拉著自己。   看不清表情的變化,這樣的氣氛下江開也不能開口說些什麼,隻能是這樣拉著她,而江開擔心的情緒,便順著微顫的手傳遞了過來。   石蘭亦是無言。   不曾想過,一句簡單的“小心保護好自己”,竟然這麼難以出口……   過了片刻之後,少羽主動把手鬆開了,江開從她身上移開目光,重新把身體倚在門框上,開始默默等待……   石蘭回頭,繼續前行。   上次,石蘭跟隨懂醫的老者進入屋中時,由於小屋空間雖小但擺設卻樸實別致,所以屋裡的情形在她記憶中十分清晰。也正因如此,即使現在屋中黑暗迷蒙,她還是能憑記憶想出房屋的結構和屋中擺設的大概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