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虛幻(1 / 1)

正月的一個雨夜,皇帝從噩夢中被若近若遠的嘈雜聲驚醒。夢中他被兩團模模糊糊的迷霧追趕。那東西隻有獵犬大小,卻散發出血腥的氣味和嬰兒的號哭聲。   忽然間一道赤色流火劃過天幕,照亮了整片原野。他驚坐而起,汗流浹背;放眼四顧,丹楹刻桷的寢殿內空無一人,宛如一個黑漆漆、空蕩蕩的巨籠。   “……現在是什麼時辰?”   無人回答。   “來人啊——武士!武士何在?!!”皇帝喊道。   自從麗姬殞命、小公子失蹤後,宮中再次加強了戒備:侍衛不允許帶兵刃入內廷,而宮人侍女在未被傳喚之前亦不許擅自進入皇帝正在休憩的宮殿。或許對帝王來說,唯有孤獨才是真正的安全。   但目下,這股無人回應的靜寂卻太反常了。皇帝壓住怒意,仔細分辨著宮外的雨聲——其中似乎夾雜著金鐵交鳴之聲,又仿佛隻是錯覺。水一般的涼意漸漸從後背侵襲入體,讓他打了個寒噤。   “……蓋卿!蓋卿!!”   皇帝等待片刻,忍不住再次大聲疾呼。一陣遲來的急促腳步聲在長廊中響起。兩名內侍推開宮門,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進屋內,跪倒在側。   隨後一人從正中走來,同樣在近門一尺處停下,行了個大禮——此人高大英武,氣勢不凡,被雨水澆濕的黑發黏在臉上,襯得臉色蒼白。雖然已經解劍,始皇卻仍能嗅到他身上傳來的淡淡血氣。   “微臣來遲,陛下恕臣死罪。”   始皇用一種憤怒的眼神死死盯著來人,內心深處卻暗暗鬆了一口氣。去年嬴政在隴西、北地巡行時,也曾一度遇險,全賴蓋聶率眾侍衛擊退賊人。   從性情上來說,始皇並不喜愛這個出身江湖的侍衛統領;這位大秦的第一劍客,時不時會越俎代庖,說出一些大膽而冒犯的諫言,令皇帝頗為不快;但正因為他直言不諱,言行合一,令多疑的皇帝對這名趙國出身的臣子給予了非同一般的信任。   他的周身仿佛始終圍繞著一種平穩、深沉的氣息,隻要他不離左右,便能叫人心下一定。   不管現在站在他麵前的這個荊天明究竟還是不是荊天明,他肯定是不會在此時此刻如此猶豫的——卻見天明執劍的手彎回到另一側肩膀的後方.   繃緊的力量在江開的劍落下之前以極強力道和極強氣勢迸發……倏忽,一劍劃空,霍然一聲,江開已經連退出好幾步之遠。他勉強以劍抵住地麵,才立穩了起來。   “可惡,又要重新開始。”   一鼓作氣的結果卻是再次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他心有不甘。   江開狠狠擦拭掉血跡。“明明剛剛已經壓製住對方的氣勢了的,隻因為自己那一個怔神,就——”看著對麵天明慢慢伏身已經做出一副沖殺的架勢,他立即打斷了自己的念頭。“罷了,懊惱挽不回被扭轉回來的局麵,現在應該更快的冷靜下來,好想想下一步該如何做……”   還未待及整合好思路,荊天明的劍已經迅疾趕到,驟如流星,星星點點的光碰撞在兩柄劍的交鋒之處,一退一進中,劍力愈發狠,劍勢也愈發猛烈。   江開一招招格擋化解著來劍,然而他已經大汗淋漓,體力的維持,已經很成問題了……每當剛克過一劍,又迎來新的一劍劈下時,他總覺得,自己新的招架之勢要比原先那招更弱一分,並在逐漸地虛弱下去。   再沒有時間等他這樣耗下去了。   他知道,天明現在是被陰陽家控製著。而從這場交鋒你來我往這麼多輪擁有的體會來判斷,天明的劍勢和力度雖然都已經遠遠超過了他本人的能力範圍,但是在招數上陰陽家並沒有賦予他什麼新的花樣。   所以……這也就意味著,在招式上,天明還存在著太多漏洞,隻是由於非人的迅疾猛烈,這些漏洞一時間很難被他利用起來罷了。   而麵對著不容樂觀的現實,江開必須集中精力挖掘這個突破口了。   霍然又是一劍從上方縱劈下來,意欲當頭一擊,而此刻的江開已經接近石墻,他見情勢不妙,立即在讓身避開劍刃的同時按住天明的肩膀。   乘勢躍起,腳點於壁上,兩步挪轉回身體……似一股疾風呼嘯而過,待對方再次反轉回身時,江開已經落於了他身後,強占住先機,劍鋒倏地迎上對方,並重新占據了大麵積空間的範圍。   江開的思維漸漸又搭上了線……狠。這是荊天明此夜之劍的最大特點。狠得毫不留情,不給人以半點喘息。幾乎他的每一劍過來,都是銳不可當的蠻橫——   隨兩劍再次相抵,劍光乍然閃動四射,鏦錚聲響還未回蕩消散,天明的劍鋒已經落向江開的左肩。見狀危急,江開側身躲避,順手提劍引轉對方劍向,一挑一劃,解了天明洶湧的劍勢。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荊天明的攻擊難以招架——江開用力擦去額頭滑下的汗,眼中含忿——反之,越是手狠力重,那麼他的攻勢就越得不到速度上的補償,中間給對手的機會,自然而然也就越多。   這是再好不過的機會了。   眼見天明的劍再次襲來,他打定主意,並沒有再主動迎上,卻是在劍疾行向其喉口的瞬間,倏地朝旁側避讓開半步,接著,他借天明全勢向前卻撲了個空,無力回勢的時機,手腕一抖,將長劍從上而下畫出一個圓弧。長劍伴著翻轉的勁道砍住了來劍,並將其以一個迅疾的弧度上下掄了出去。   荊天明的沖力本來強橫,江開非但沒有抵劍削弱他的勁道,反而卻在這半途借力化力,輕易地將天明的劍側劈而出,而天明本人也隨劍向側旁趔趄過去,險些摔倒在地。   江開知道,蠻橫之力陡遭扭轉,使力之人握劍的手連貫他的全身必然都會遭到震蕩和傷害,半臂酸麻和虎口破裂也是不可避免的損傷……但是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既不傷害天明又可以救下二人的性命,這是他根本不可能做得到的事情。   “天明,對不起了。”   不待他站穩,江開快步迎上,乘他的手有所鬆懈,江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出力一折,天明手中的劍順勢“鐺啷”落地。已有上次的教訓,他仍絲毫不敢放鬆,借天明腳下不穩,他提腿一膝蓋抵在天明身上,後者則重重倒地。   幾乎是連貫下來的動作,在他後背落地的同時,目光如熠熠劍色的江開高舉起劍,劍鋒正正懸於荊天明的上方……   空氣仿若在此刻凝滯。   寒若冰霜的眼睛,毫無感情地凝視著劍尖,就好像生死之事,已經和這個少年沒有了半點關係。空洞無物也好,鎮定自若也罷……這樣的目光,狠狠刺痛了他的對手。   “如若有緣,下次再會,欠一場較量,但求一戰解憫!”當時的嬉笑,猶在耳畔。   少年輕傲能狂,不畏王侯鐵騎,惟恐……夢碎人散。   手躊躇著,劍顫栗著,人痛了。   是啊,走到這一步,劍已懸停喉頭,又該怎麼辦才好……   驀然,荊天明的眼睛動了動——自從兩人二劍交鋒以來,江開還從來沒有見到他的目光發生過變化——但是此時,天明的眼睛分明動了,他被牢牢控製著,目光卻像銹蝕了的轉軸一點一點遲鈍地移向江開的眼睛……   “天……天明?”   一股欣喜噴薄而發,看著荊天明的眼中有了神色,江開不禁露出了笑容。莫非……莫非是天明已經擺脫陰陽家的操控,回歸自我了嗎?“天明!是我啊,我是——”   “死。”   還來不及斂回笑容,震撼和詫異已經麻痹了那股欣喜。   “……唯一的……如果……不殺他……”天明的嗓中含含糊糊發出一些低沉粗啞的聲音,渾濁不堪,儼然換作了另外一個人。空空蕩蕩的石室中,這個聲音充斥周遭,平添恐怖。“……那麼……就是失敗……你就要……死!”   荊天明的眼神重又變得模糊不清。   他的話音未落,臉部肌肉已經緊繃,被控製的右手攥成拳頭……隨著一聲可怕的怒喝,須臾之後,江開其人已經重重摔落在地。   烈火還在體內殘忍地燒灼,倒地之後,江開全身又都已經酸麻,劍陡然脫手,摔出幾步開外的地方。   身體還在痛,江開的腦海裡卻已經裝不下這些了,他在悲愴中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遠處傳來渾重的腳步聲,還有提劍時金屬錚錚作響的聲音……劍脫手,意味著這場較量他已經毫無勝算。江開一動不動地倒在地上,默默等待著死亡。   腳步越來越近,閉闔著眼睛,他仍然能感知到對方劍鋒徑直指向自己時眼神中的寒意。天明,看來你當初的話成真了……你贏了。   而敗者麵對的,正如那個聲音所言,就是死亡。   荊天明揮動著利劍,劍色陰寒,殺意四溢。這劍不留喘息之機,朝著江開狠狠刺去——   一股疾風,魅影一般掠來。   “哢!”隨一聲清越的撞擊聲,一截斷劍,淒落塵埃。   不待此招拂起的風聲嘯去,“砰砰!”兩聲,掠影落地,遮住了天明的身影,隨之,就見天明的身體綿軟地癱倒下去……   江開睜開眼睛,驚愕地看著那柄摔落成兩段了的斷劍,看著天明轉瞬就已失去知覺昏迷不醒,他立即從地上站起身來,撿起幾步遠外的那把劍,謹慎地看著那個突然出現的人物。   “你是誰?”   那人雙手向後背著,緩緩轉身回來——一身青衫,須發盡白,滿麵滄桑,似有耄耋之色,凜然若雪卻有壯年難當的冷傲之儀……著實是位難懂的高人,更不必提,他原本手中空無一物,一陣寒意過後,荊天明手中的劍就已斷作兩截掉落於地。   “你走吧。”   老者淡然道。他一甩衣袖,石門轟然洞開。一道光投射下來,在老者身上打出暈影,也掩了他的麵容神色。   江開猶豫了一下,並沒有動身。他倒轉劍鋒,握穩劍柄,躬身對老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多謝高人……”   話還沒有落地,他就大步邁出,徑直朝著老者……身後昏迷不醒的荊天明走去。   “慢!”老者提起手擋在江開和天明之間,如此近的距離和他對視,江開竟不禁要為他眼中的冷意打個寒噤。所謂不怒自寒,不過於此吧。“……隻有你,他不行。”   江開並不動搖。“我來就是要帶他走的。”   想硬闖,卻意外地感受到老者掌間一股強烈可怕的阻力,好像江開試圖沖破的,是一堵堅不可摧的墻壁。“你……!”   老者慢慢搖了搖頭,“徒勞無益,罷手吧。”   江開狠狠咬緊牙,目光中快噴出火來,“——絕——不!”   卻聽一聲劇烈的震響,隨之煙塵飛旋著在光線下滾動湧流……老者默默注視著重重落地的江開在痛苦中踉蹌著試圖起身,麵無表情。   “勸你還是不要硬來。”   老者依舊背手而立在原地。他的身後,荊天明昏迷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動不動。“力未至一成,你已抵抗不了。加之你邪毒侵身,縱橫無縛,體內內息已經混亂。現在,噬力與真元互相交融,是殞命抑或使其共生,全在於你的決定——若你再如此蠻橫使力,恐怕你們二人,都難逃一死。”   恐怕你們二人……都難逃一死……   “他是在……暗示我什麼嗎?”江開注視著老者,一時間沉默無言。   然而雖然沉默,他心中卻在飛快地研磨著那一句看似威脅的話,領悟著對自己現狀的切實考慮……體力已經不支,疼痛仍在蔓延,如果繼續頑抗,對手就是這個以空手斷劍的深不可測的老者,勝算……根本就沒有勝算啊——而如果能堅持活下去,也許,救回天明還有希望……   不過須臾,即已豁然開朗。   江開扶住墻從地上站起來,向仍不露絲毫感情的老者躬身再拜。“……謝高人不殺之恩,來日再報。”話畢,轉身離開。   老者目送著江開踉踉蹌蹌地走出石門,扶住胸口緩緩遠去,眉頭不由得一緊。   “但願你是對的……”突然間,鬼影般拂來一靛衣少年,落於老者身後,傲慢地開口。“……楚南公大人。”   老者不待回頭,便顫巍巍、慢吞吞地朝著石屋外邁開碎步,“……‘弒其身以亡其魂’,也隻有你這樣的年輕人玩這種小伎倆。要不是老頭子今日加以阻攔,星魂大人必釀大禍啊。”   星魂眼中絲毫不帶悔意,反而嘴角卻挑起不屑的笑容。“何謂大禍?”   楚南公回身,冷若冰霜。   “幻虛,毀於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