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開來到營門口時,看到少年正牽馬立在一棵樹下。 “天明?”江開喊了一聲。 少年回過身來望向江開,麵上卻沒有熟悉的笑容,目中神色也讓江開有些陌生。 “有事找我,為何不進營來?”江開望著天明的樣子,忽然又猜測起那晚他究竟去了何處,正想著,少年就低低地丟下句,“這裡說不方便,跟我走。”踮腳便向後飛掠開幾丈。 江開皺眉,看天明神色應不是在玩鬧,隻得跟上去。 天明並沒有行的多遠,隻掠到營子西邊的樹林中,就停了下來,定身回望向江開。 “江開,我有話想跟你說。” 江開靜靜地望著天明,點了點頭,天明便道,“大叔的別院,前幾日換了一批護衛。” 江開微微頷首,“範師傅覺得原來的部署不夠安全。” 天明挑了下眉,江開心中一動,“難道出了什麼問題?” “沒有,我隻是想知道你知不知道這件事。”天明的語氣淡淡的,江開卻總覺得他話裡有話,便道,“我本該早些去告訴你的,但是近來實在軍務繁忙……”後麵的話被少年揮手止住,天明望向江開道,“我直話直說,項氏有人不希望我們再待下去。” 說這話的時候,初生的朝陽正透過林間碎葉照在天明臉上,映出少年眉間神色,“或者說,不希望大叔再待下去。”天明盯住少主道。 江開被這話砸的一愣,心中似浮起些什麼,卻又開不了口,不知不覺間,他已向天明隱瞞了太多,被這樣的眼神盯住,真的會不知從何處說起,隻怕越解釋越亂。 江開欲言又止的樣子全被天明看在眼中,少年卻笑了起來,“江開,你不必擔心,我並沒有懷疑你。”不知是不是江開的錯覺,天明的笑裡似透著一股冷峭,讓他心中更別扭了幾分。 “天明,我保證,項氏絕不像你認為的那樣,若是有人因此而想要趕蓋先生,我一定第一個不同意。”江開凝眉盯住天明。 “因此?因為什麼?”天明貼近江開問道,眸光閃爍。 “李斯既知我未死,一定也在暗中監視項氏,寓意謀害蓋先生。”江開不解天明為何反問,後者卻拋出一張字條。 江開揚手接過,展開一看卻大驚,那字條上,隻寫了一句話,“看好蓋聶。” “大叔醒後這些日,我一直在別館附近巡查,是想一有風吹草動,就馬上通知你,但卻絲毫沒有動靜。”天明踱了幾步道,“爾後別館新換了一群人來護衛,我一心陪伴大叔,也沒做他想,隻道是你們出兵部署,調派人手而已,但……” 天明從懷裡又掏出了一些東西,交給江開,都是如之前那樣的小字條,江開一一展開,心沉了下去。 “都是一樣的,我在你們軍營附近打下的。” “這……”江開看著那一張張的“看好蓋聶”,眉心已經暗了下來,天明繼續道,“打到信鴿後,我覺出此事嚴重,想要去找你,可很快發現,這樣的信鴿不止一隻……”天明的聲音平靜如水,卻讓江開頭腦亂作一團。 “恰恰,自別館換了新的一批人來護衛後,這種信鴿,便不見了。”天明一直踱著步,此時正走到江開身邊,抬眼看向他。 “對不起……”天明執刃的手穩如磐石,眸光閃著凜冽的寒意,盯住驚詫得說不出話的江開。 這樣僵持了不知多久,天明才撤步收了刃,江開卻仍怔在原地,腦中隻有一個聲音。 剛才的那一瞬,天明是動了殺機的。 “我在外混跡太久了,江開。”天明兀將匕首插回腰際不看江開,聲音低沉得像遠處壓境的烏雲,帶著一股疲憊,“不是不想信任你,但……” 少年站直身來回望江開,微鎖的眉目間似隱含著深深歉意,“人心,是會變的,此事關乎大叔的安危,江開,我……實在沒法完全相信你。” 天明的話靜靜地,如流水一般趟過江開心頭,卻帶出刺骨的疏離。 為了大叔的安危……江開從沒想到自己再次聽到這句話後居然會是這樣的情形,可笑自己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竟忘了初衷。 “天明,你究竟打算怎樣?”江開正過身看向天明,心中竟沒有預想的那般悲傷,反倒有些釋然,但江開還來不及想清究竟為何會如此,天明就開了口。 “我要帶大叔走。” 天明仰頭望著透過葉子的陽光道,“大叔身上的毒已經被解了,我的武功又可以保護他,反正天南海北,隻要有我荊天明在,絕不會讓大叔受一點傷的!”男孩握著拳似乎全身都充滿了力氣,卻看到對麵的江開變了臉色。 “我不許。”江開驀地沉下聲音,一把攥住了天明的手腕。 “不許?江開,你什麼意思?”天明一怔,也不收回手,盯住江開問。 “你一人帶走蓋聶太危險了,李斯在暗處,想要追殺一個武功盡失的人易如反掌,沒有項氏的保護,若是在路上遭遇秦人伏擊,恐怕你自身都難保。” “我可以和大叔喬裝出行,況天下之大,不會無我們容身之處,我塞外還有許多朋友,自可接大叔過去住下,別說秦人,就是你,也找不到我們……” 天明才要繼續說,卻感到手腕一陣疼痛,江開眉心緊皺,竟是一臉陰鬱。 “絕對不行,天明,你想的太簡單了。”江開的眉心陰沉得能擰出水來,握住天明手腕的力氣也大的嚇人,讓少年心生煩亂。 “我心意已決,今晚打點妥當,明早就帶大叔走!”一把扯回手腕,天明盯住江開,眼中燒起一團火苗,卻被江開接下來的話澆滅。 “你可以走,但蓋聶必須留下!”江開沉聲道。 “為什麼!” “你非我項氏中人,可蓋聶是軍中雜役,你帶他走,怎能不問項氏少主的決定?”天明直被這話問得搖頭苦笑,“江開,你濫用職權有意思嗎?” “天明,你自作主張又有意思嗎?”江開凝眉望向天明,過了半晌,天明才嘆了口氣。 “江開,我真的以為,我會在大叔不同意的前提下來找你嗎?”天明平靜的半句話,卻把江開釘在原地。 “要離開這裡,是大叔的意思。” 深吸了口氣望向江開,天明的話裡不摻半點虛假,“若是按大叔的意思,我們今日便已該動身了,但,我還想再見你一麵,江開。”少年的眼神亮如昨日,江開卻覺心口空了一般。 “恐怕,這也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我並沒有開玩笑,是真的打算帶大叔去關外,看看那裡的山和河流,沙漠還有草原……江開,我真的謝謝你能照顧大叔這麼多年……” 江開死命盯住樹林深處,花葉拂過臉頰般,有人在他肩頭拍了拍,爾後是馬蹄漸遠的聲響。 太陽從東邊升了起來,烏雲卻自西來,隆隆的遠雷和著少年走前那幾字一直回蕩在江開耳邊,喋喋不休,永無止境。 “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下邳橋上。 天幕陰沉,似醞釀著一場大雨。 遠遠一個人站定時,坐著的老人開了口,聲音疲倦卻帶著難掩的戲謔,“你回來了?” “沒離開太久,三年而已。”素服男子甩開寬大的衣袖拱手,微微彎起唇角,笑得優雅,卻無端得令人想起狐貍。 “你已經找到他了?” “找到了。” “以何為證?” 男子不動,卻仰頭望向天幕,正黃昏時分,隱在空中的繁星顯出微弱的光來,“以星鬥為證。” “多少?” “七十二。” “哈哈哈,孺子果然可教!”老人大笑道。 “約定好的剩下那卷。”男子笑著伸出手去的同時,老人不知從何處抽出一卷書來,揚手拋出,男子一把接住,想要收回衣中,手卻僵硬了一般,動不了。 “約定好的事呢?” “恩公放心,子房有生之年絕不將此書示人。”男子手一抖,遂恢復知覺將書放入了懷中。 “十年後,再回此處。”老人轉身離去,腳步聲清晰地傳入耳中,“下邳城內,黃石是也!”笑聲驟然消失時,老人也不見了蹤影,橋上隻剩下素服男子一人。 “張良先生,我們回去吧。”站在遠處侍衛開口,男子仰望夜空,勾起的嘴角漸漸平復, “走”。 樹林中的陽光一絲一絲黯淡下來。 江開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去的。 冷風欺近遠山,樹影都倒向腳邊,江開跌撞回營,卻沒有入帳,而是拐進軍中酒窖,抱了一大壇烈酒,打馬順水而下。 夕陽西下,濃雲正被高空的烈風稀釋著,漸漸布滿天幕。 江開也不勒馬,任烏鵻踏水而行,下裳被河水濺濕,衣襟上也已滿是酒,他整個人濕漉漉的就像是剛從水中撈出來,即便如此,卻沒有一絲醉意,隻覺得眩暈。 跌身下馬,江開搖晃著站在水中望向將墜的金烏,被那刺目的光線弄得雙目酸澀,卻還是盯著,一點一點,看那光線,沉入地表。 緩緩閉上眼睛,江開感到有些什麼,似隨著那殘留在眼皮上的熱度漸漸消失了,可他不願去想,舉壇將酒水澆下,感到那晶亮的液體通過喉嚨流過胸腔,似能順著腳踝淌入河水中般,帶走了些什麼。 江開不願想。 江風愈冷,腰間卻有什麼溫熱著,伸手拽出,竟是那塊暖玉。 天明交給蓋聶的那塊暖玉。 盯著那無比溫潤的顏色,江開想笑,但心窩處劃過一道道尖銳的疼,像被利劍刺透了一般,讓他不得不凝起眉。 “江開,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蓋某等少帥歸來。” 風中的聲音一遍遍劃過耳畔,玉熱得燙手,江開緊緊地攥著,直到雙手骨節泛白,幾乎站立不穩,卻還是不願撒手,不願撒手。 涼風陣陣吹骨寒,江開站在河水中,整個人似要被沖走了一般。 低吼一聲,振臂,揚手,用盡全身的力氣,終是狠狠地將那抹暖色拋進了不息的河流中。 轉瞬間不見了蹤影。 天邊,愈見濃密的烏雲吞沒了最後一點金色。 江開跨上烏鵻,向著別館奔去。幾乎是撞進了大門,江開踉蹌著翻下馬背。 守衛早已不見了蹤影,連個下人也看不到,江開喝了酒,醉意迷蒙,隻跌跌撞撞地向著內院走去。 梅花早已開敗了,新綠鉆出嫩芽搖曳在風中,江開搖晃著盯住那伸出墻外的綠葉出神,盯著盯著,目光中漸漸飽含了仇恨。 他伸手推開了蓋聶的房門。 屋內沒有掌燈,半開的窗邊,似站著個影子,看不清楚。 “少帥?”影子一動,雖看不清,江開卻熟悉這聲音,有什麼劃過心尖,帶出一絲異樣。 江開一把拉住了男人,他醉得搖晃,眼睛卻亮得逼人。 “蓋聶,我恨你。”攥住男人的手腕,一字一句的說完,江開盯住那張模糊卻神色依稀的臉,“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扯扯嘴角,江開揚手將發撫到腦後,忽然低首在蓋聶耳側輕語,“天明他從沒把你當成過大叔,你明白嗎?” 黑暗中,男人的身子似乎顫了一下。 江開卻笑了起來,他忽然發現自己竟早就想這麼做了,內心的無名火被蓋聶的反應燎得更旺,笑意愈深,他凝視著男人,目光中飽含了戲謔的快感。 “少帥,你醉了。”男人蹙眉輕聲道。 江開不覺間嗬出聲來,多麼熟悉的對話,隻是那時他為了天明喝醉,而此刻卻不知是為了什麼。 “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江開伸手抓住蓋聶的肩膀,步子有些踉蹌,目光卻緊盯如一。 “蓋某送少帥回營。”蓋聶一把扶住江開的胳膊,聲音聽來有幾分無奈,卻被少主牢牢地抓著,動不了。 “我不懂,你究竟有何特別之處……”讓天明從來隻看得到你,江開歪斜著盯住男人低語,忽然一把反手攥住蓋聶的胳膊,拉他到眼前,瞇起的眼中閃過一絲迷亂,“我知道你其實明白,你什麼都清楚,你是裝作不知道天明對你的感情,對不對?” 男人一語不發,江開盯著他看,忽然壓低聲音,聽來幾近溫存。 “為何對天明不理不顧?因為他隻是個孩子?” 屋子裡麵太靜了,靜得隻聽得到庭內的風聲和江開自己沉重的呼吸。 “為何不說話……”江開忽然伸臂一把攬過蓋聶的腰,抬起男人下頜,望進他目光深處。 “天明是蓋某故交之子……”蓋聶望向江開的神色平靜,聲音也淡淡的。 “故交?……嗬,為了一個故交的孩子,你背棄信念,背棄理想,背棄大秦?”江開聲音漸高,男人仍不語,“難道從來沒人問過你嗎,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究竟是為了什麼帶著一個區區“故交”的孩子背負天下而逃?” 蓋聶神色一黯,江開卻仍步步緊逼。 “你與荊軻,究竟是何關係?你……對他有情?”江開盯著蓋聶的神色慢慢吐出這句話,自己都驚訝這話從何處溜出,卻見男人渾身一僵,閉緊了唇不再言語。 “先生不說話,難不成是默認,還是江開本不該知道這些?”江開順著話接道,目中隱現著危險,似暴風雨前的海麵,“抑或……先生根本覺得江開也是個胡攪蠻纏的孩子罷了?”酒氣彌散在兩人間,讓蓋聶蹙緊了眉。 “少帥,你醉了。”男人依舊輕聲道,這一次,卻被江開堵住了嘴。 如窗外的驟雨般,火熱的吻襲上男人的唇,江開扣住蓋聶的腰抓住他的下頜,瘋狂的吻撕扯開內心的欲望,江開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卻似中蠱那夜一樣,似著了魔,無法停下。 “……!”將男人的反抗隱埋進臂膀中,江開再不遲疑,一把攥住蓋聶的手腕鎖在身後,將他推倒在榻上。 酒氣彌漫開來,呼吸中都帶上微醺的醇香,讓這清冷的屋內更添了一份癲狂,江開隻覺得胸腔鼓動著一股說不出的熱望,似乎壓抑了太久,此時發泄已不由自己控製。 半開的窗子已被風吹得來回拍打,沒過半晌,沉重的雨滴劈啪地砸下來,庭中結著新綠的梅樹被風吹得瑟縮,江開不聞不問,若有若無的香氣蠱惑著欲望,他一手攥住男人,一手去扯腰帶。 模糊壓抑的低語從未停下過,江開不知自己是醉了還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