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乾脆(1 / 1)

夤夜霪雨,仍疏狂不減。   屋內,一燈如豆,暖暖的爐火罩著榻上平躺的男人和坐於一旁的江開。   江開雙手囦交疊支著額,頭疼欲裂。   已探過蓋聶的鼻息,平穩無礙,脈搏雖微弱,但也感覺不出有何異樣,然江開心中的不安卻絲毫未被削弱,他直覺,男人此次的昏迷,絕非意外。   打上一盤冰涼的井水,江開將臉浸在水中,強囦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近日發生的種種,天明的懷疑似乎顯得不無道理,近來範師傅的警囦告,那無數張同樣內容的字條,還有館內蹤影全無的守囦衛和下人,這一切的一切,都令江開懷疑起起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全沒有一點停下的意思,江開望向獨自躺在榻上的蓋聶……思忖片刻,從懷間摸出一隻筒子來走進庭院。   “砰!”的一聲響,筒內沖起一道亮光,直向著天幕而去,“啪”的散開,竟是一隻老鷹的形狀,那是項聲特製的火信筒,以備緊急時刻聯絡,實際上,自李囦斯事囦件發生後,江開每次外出都將其帶在身邊,隻是不想,會在今日這種狀況下用上。   江開回到蓋聶身旁,望著男人被燈火映得昏黃的麵龐,心裡像被針紮了般一下下的疼,酒醒了,悔意卻愈濃,江開蹙著眉撫上蓋聶鬢邊的發囦絲,心中漸漸地,竟湧起一股淡淡的情愫。   至少,此時的蓋聶在他身邊。   被這想法嚇得一驚,江開心臟跳得嗵嗵,腦中不斷地浮現出剛剛自己的所作所為,愈發慌亂起來,江開一把抓起什麼深吸了一口氣,心緒微微被平復下,卻覺有什麼不對勁。   忽然意識到,他剛剛抓起的是男人的手,而似有幽幽的香氣,正從蓋聶的手掌中發散而出的,熟悉的香味……   搜腸凝眉,江開渾身一震!   窗外,一道閃電劃過天際,屋門被從外推開,一身蓑衣的少年站在門口,望見屋內囦情形,渾身一僵。   鬥笠摔在地上,一路滾到江開腳邊。   少年看看躺在榻上的蓋聶,揚起頭來盯住江開,目中漸漸染上冰冷。   “你在這做什麼?”天明的語氣比夜雨還要冷,隆隆的雷聲終於降下。   --------------------------------------   “天明,你聽我說。”   “大叔怎麼了?”天明卻不看江開,一直盯著躺在榻上的蓋聶,聲音有一絲顫囦動。   “蓋先生昏迷了。”江開話音未落,少年手中的劍卻已指向了他。   “你把大叔怎麼了!”   “墨家的人昨晚在鹹陽外城發現了他。”   “什麼?!”   “據信報是盜蹠首領親自將他帶回墨家據點的。”項聲道,江開抹了一把臉,知道是盜蹠出手阻止了天明,心裡微微踏實了些。   “我現帶親信接管了此處,梁叔和範師傅那邊也暫時瞞住了……江開,你最好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項聲凝著眉望向江開,微微攥緊拳道。   江開嘆口氣,心裡有些難過不能對自己的摯友和盤托出,“小聲,請你相信我,我晚些時候會告訴你一切的,先生現在怎樣了?”   “還昏迷不醒,但有人在一旁看護,應該沒有大礙。”江開鬆口氣,看向一臉擔心的項聲,心裡滿是愧疚,但此時無暇顧及這些,隻一邊邁向館內一邊問,“天明現在何處?”   “不清楚。”項聲跟著江開進了內庭道,“還有個人你大概要見見。”抬手指向屋外的樹下,江開一愣。   “今早趕到的墨家使者,有東西要親手交給你。”   “項家少帥,我們又見麵了~”召鈴笑笑跳下石桌沖江開一擺手。   ----------------------------------------   “師傅昨日深夜接了一隻信鴿,之後就驅遣我連夜趕來項氏,將這個交給你。”召鈴從懷裡取出一封信,在火光下顯出古舊的顏色。   “師傅交代,必須見到你本人才能交出此信。”小女孩將信遞給江開。   那信封卻不是寫給江開的,而是提著“高月親啟”一行字,江開認出,那是端木蓉的字。   剛聽到天明要夜闖入鹹陽宮時,江開驚出一身冷汗,卻在下一秒恍然大悟,他知道天明定是去尋讓蓋聶醒來的辦法,然自己隻想到了吳中城那古怪的店主。   忘了天明一直掛懷於蓋聶的內傷,四處探尋淵虹下落,那日江開將淵虹在李斯手中的事告知於他,不想少年竟真的隻身犯險……看來,月兒昨夜收到的那封飛鴿傳書,大抵也是心急如焚的天明詢問方法的。   “師傅交代,少帥看過之後就一定要把信燒掉。”小女孩道。   江開撫著那信封,知道這應該就是端木蓉臨終前交給月兒的信,停頓了片刻,才蹙眉展信,燭火飄忽,江開一邊看一邊踱步,麵上的表情陰晴不定,良久之後,終於走到窗邊,連同信封一起,用燭火引燃了。   “回去告訴你師父,讓她放心,她的話,我收到了。”   召鈴離去後,江開令項聲撤走了館內的守衛,隻自己留下,獨坐於書案前。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江開剔亮了燈,盯著飄忽的火苗,眼神漸漸堅定。   “江開。”一個聲音在門外響起。   “天明。”江開回過身,看著天明推門跨進來,像是一直在等他一樣,聲音平靜異常。   “江開,月兒在信上說了什麼?”天明一身風塵仆仆,盯住江開的眼神中顯出幾分戒備,身上似乎還掛了傷,顯然是從據點逃出來的,   “她說……不願再讓你涉險。”江開伸手護住被風吹亂的燭火,抬眼看天明,火光被風吹得聚了又散,映照出一室明明滅滅。   “……你騙我。”天明凝眉,倏地抽出水寒指向江開。   “你清楚我沒有。”江開盯住天明,目光中沒有一絲波瀾。   “她一定告訴你辦法了,恢復大叔武功的辦法。”   “天明,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麼辦法。”   “江開,你別逼我。”水寒劍氣冷冽,讓江開心涼。   “天明,放下劍。”   “告訴我!”握劍的手骨節已泛白,天明盯住江開的目光也像冰一樣,“現在唯一能救大叔的就是那個辦法了,你快告訴我!”   “……信已被我燒了。”江開靜靜地望著提劍指向自己的天明,眼神是從從未有過的平靜,“天明,放下劍。”   天明盯著江開,臉上的落寞竟讓人難以形容,垂下眼簾一點一點地將劍放低,天明望著江開,卻忽然一劍斜著刺出!   燈火昏暗,這一招夾著勁風奪麵而來,天明手中短劍倏翻,直取江開肩胛,江開側身翻掌,揚手一把摘去天明劍柄,卻被天明擋過,兩人位置對調,陷入僵持。   “江開,你知道大叔快沒時間了!”天明握劍的手穩如陣石,劍刃上發出幽幽的冷光,映襯著少年目中冷冽。   兩人不知對峙了多久,江開不說話,隻聽見窗外風打庭樹,不知又落下多少新綠。   天明終於又攻了過來,劍風較之前更顯鋒銳,江開這次提起雙掌,準備一把製住天明,誰想,天明劍風一掃,竟掃滅了燭火,室內立刻一片黑暗,江開的眼睛一時適應不過黑暗,天明劍氣已至喉!   順勢仰倒!江開抱拳拱肘,天明隻覺得腋下一麻,劍已脫手而出,這瞬息不到,便被江開鎖住手腕於身後。   “天明,別怪我,我答應了月兒,不能讓你再涉險。”江開蹙眉雙手扣住天明,聲音沉穩中帶著一絲悲憫。   天明不語,黑暗中,一切都那麼靜寂。   “江開,對不起。”天明忽然低低的道了一聲,江開一愣,手下忽然一疼,天明已得空挺身,伸指在江開肩頭重重地點了兩下。   “你……這是點穴的功夫?”看著天明把銀針收入袖中,江開發現自己竟真的動不了了。   “江開,你不知道的還有很多……”伸手進江開衣襟中,天明摸出一封信。   “你怎知我沒有燒了信。”江開眉頭緊皺,不光動不了,竟然連意識都模糊了起來。   “你不會的。”天明盯了江開一會,起身到月色下展信。   “卻會化為劇毒滲入心脾,直到中毒者死亡。”蓋聶靜如止水的話掉進火堆了,湮滅了情緒,江開擰起了眉。   “毒發的標誌就是從體內發散出的香氣……?”江開蹙眉接道,男人微微點了點頭。   “醒來沒多久,我就發現自己確是中了‘埋骨’,繼續留在項氏的話,若有一天壽終,恐會引起項氏內部的猜忌……”男人娓娓道來,江開心裡卻難過的糾結起來,這個男人,即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還是想著別人。   “先生是從何處知道這種毒的?”江開不覺間湊近了蓋聶,握起男人冰涼的手。   “吳中城內的那位,是我以前在宮中行走時的舊友……”蓋聶掙了一下,卻被江開攬的更緊,隻得嘆口氣,“‘埋骨’便是出自他手,而第一個死於埋骨的人,就是天明的母親……”   江開驚得一怔,卻不知道蓋聶為何對他說起這些,男人繼續道,“這種毒一旦中了,便沒有任何施救的辦法,天明的母親,就是我看著她死去的……”男人黯下眼簾,似乎想起了什麼陳年往事,“而天明的父親荊軻,是我親手殺死的。”   蓋聶轉身望向江開,目中升起的寒冷像無盡的黑夜般,讓江開窒息。   “先生……”江開不知說些什麼。   “我已有愧於天明的父母,絕不能再看著天明去涉險,隻要我還活著……”蓋聶說話的時候微微蹙眉,看向江開的目光若秋水一泓。“所以,江開,對不起,你不可再牽扯進來了。”男人掙開身後的懷抱,站起身來,江開想動,卻發現自己動不了,實際上,他感到整個身子都已麻了。   “先生,你!”江開飛快的思考著到底是怎麼回事,直到看到掉在地上的水壺,心中了然的同時充滿了震驚,男人居然對他下毒。   蓋聶起身往火中又添了些柴,騰起的火光中,男人的臉看不清,聲音裡的愧疚卻不可言喻,“天亮時,你的毒便會被解開……”   “先生!”男人翻身跨上馬,不理會身後江開嘶啞的低吼。   “對不起……去阻止天明的人,隻能是我。”   這座宮殿看起來和他們目前所處的這座有些相像,但是殿下站滿了人,高高的殿堂上,正中端坐的一人頭戴旒冕,神情倨傲。   階下跪著一使臣,正展開圖卷,展到尾端時,驀地從卷軸中抽出一把匕首,直向著寶座上的人刺去!   殿上頓時亂作了一團,江開看見站在帝王身邊的侍衛抽出寶劍去迎擊,正是已經名拜“天下第一劍客”的蓋聶。   刺客幾擊不中,卻笑了起來,江開得以看清他的臉,那是一張和天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   荊軻左右突刺將蓋聶逼近了死角,忽然,他停下繼續攻擊,卻對著男人展開了一個絢爛之極的笑容,然後——   如歸巢的雨燕般,撞上了蓋聶手中的劍。   江開聽見了無比熟悉的,利刃沒入血肉的聲音,荊軻一寸一寸的,讓劍將自己貫穿,笑意始終鮮明,最後,他附到蓋聶耳邊,似說了些什麼,江開聽不到。   他隻看到持劍的男人似被滿身的鮮血固定住了,一動也動不了,良久以後,不知殿下誰人喊了一聲,“蓋侍衛救駕有功!”於是空曠的殿內,不斷地回蕩起沉鬱厚重的回響。   江開看見蓋聶死灰一般的眼睛,泯滅了最後一絲光芒。   “先生!!”江開大喊著,卻沒人任何人聽見他的聲音,就在他要碰到蓋聶的肩膀時,一陣鈍痛從前胸傳來。   江開咬牙,再睜開眼時,發現自己坐在一個石室中,有人在自己對麵捶打他的胸口。   江開一把攥住了那人的拳。   “先……先生?!”蓋聶臉色蒼白,氣喘籲籲,江開很快發現,男人的手臂受了傷,血正從割痕中流出來。   “這是怎麼回事!”江開凝眉,撕下自己的下裳給男人包紮起來。   “墻壁裡嵌有螢光火石,應該還加了些讓人產生幻覺的丹藥……”蓋聶的聲音聽來虛弱極了,江開不想讓他再繼續說起來,於是他低下頭,給了男人一個吻。   唇齒交融,江開緩緩地,渡了一口真氣與蓋聶,看著懷裡的人慢慢平復下來。   “先生,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為何受傷了?”江開柔聲問。   “這裡布著陰陽法陣,若是不趕快從幻覺中抽身,後果不堪設想。”蓋聶手裡還握住短刃道。   江開攬住蓋聶的腰身,將匕首拿走,又把男人往懷裡帶了帶,抓住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問,“先生,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事已至此,你還不打算告訴我一切嗎?”蓋聶掙了掙,終於嘆了口氣,直視江開。   “江開,這裡就是真正的秦陵所在,我們再不快些,就真的一輩子也出不去了。”   ----------------------------------------   石室壁散著幽微的冷光,照亮蓋聶臉上微弱的表情,江開凝眉,“路上說。”然後一手攬住男人腰,將他抱了起來,蓋聶沒有再抵抗,隻在江開碰到他手臂時低沉的悶哼了一聲。   長廊隻有一條,江開抱著蓋聶前進,一路上石壁漸漸開始變化,出現少量的壁畫,映在幽藍色的光華下,美得不真實,蓋聶的聲音回蕩在空蕩的石壁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也似夢一般。   “這些年來,李斯一直在徹查王陵的真正所在。”蓋聶微微地咳嗽了起來,“而他確信,藏在我手中的秘密,能帶他找到答案。”江開腦中已經開始浮現出蓋聶背後那詭異的圖案。   “可他曾說…那是能毀滅大秦的秘密?”江開疑惑。   “的確是,但是,要看這個秘密落在誰手裡。”蓋聶的目中凝起一層霜。   江開凝眉望著男人,做出期而後可的表情。   “陛……嬴政一直以來,都在尋求讓王朝千秋萬世永傳的辦法。”蓋聶低眉道。   江開微微冷哼了一下,顯然他曾聽聞過嬴政求長生的傳聞,而他自己從來對丹藥求仙一類的無稽之談呈鄙薄態度,都不過是子虛烏有的騙人把戲罷了。   “嬴政確曾招攬仙家道士,還令陰陽家為他尋求過長生不死的辦法,但……那隻持續了一段時日而已。”蓋聶繼續道,“後來,他漸漸發現那是不可能的,而且並非他真正想要的千秋萬世。”蓋聶語畢微微垂下目光。   江開疑惑地望向男人。   良久之後,蓋聶才抬起頭直視江開道,“江開,你可信命定之說?”   江開一愣,不解男人為什麼忽然問他如此奇怪的問題,但是他回答的很乾脆。   “江開隻信盡人事。”他的目光明亮而堅定,蓋聶頷首,然後對他微微笑了起來,讓江開不由有些分神。   “好,那你答應我,我現在說的要說的每一句話,你都可以自己選擇,信或者不信。”蓋聶的目光嚴肅而莊重。   江開鄭重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