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天晚上前,我還不知道,她已經離我很近了。城裡就那麼點兒,我們肯定曾經擦肩而過,定數如此。機緣程序一般難以察覺,人們所說的因果,更像是對過去的總結,和未來可能叵測的拒斥。 一如既往,我們喝配比單調的粥,有饃和涼菜。爸打開一個軍綠色的罐頭,倒在盤子裡,給自己斟了杯酒,意味著此刻的異樣。這幾年,一瓶酒,他一年也喝不完。你喝不? 不了。這棒碴黏糯筋道,紮紮實實,更可能是我媽熬得好。 有人給你說對象。他喝了一口,沒抬眼看我。媽,頓了一下,繼續專注的喝粥,沒有看我。 你們看,見不見?我有些拿不準,更多目前是對此沒什麼願望。城裡我這歲數的人,孩子都上小學了,同學聚會的時候隻個別的一個人去,比如我。爸媽沒有問過我這事,順其自然更符合他們的處事方式,但也許有的事我不知道。 是人家找的我,說認識你。 我認識不那家不? 不認識,女子也是工學院畢業,比你低一兩級,好像,在琴房路居委會裡上班,叫陸美英。他喝完了這杯酒,又接著吃起了肉。肉凍是褐黃色膠狀的,看起來很誘人,我也夾起一塊。在格爾木時,家裡從沒缺過這種罐頭,單位發的,常常用來燉土豆蘿卜。 那行。 他們出去散步的時候,我打開電腦,點開“帝國時代”。就是打一晚上,他們也不會說什麼。看著裡麵的殺伐征戰,我蓋了不少房子,無能的國王今天死得特別快。臨睡前很想試著想想這個叫陸美英人。女人。一群群的人進出工學院大門,哪個想起來都對不上號。但是隱約覺得肯定見過,因為什麼,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個義烏人現在怎麼樣,同學似乎也沒誰跟她有聯係。想著想著,陸美英的樣貌就是那個義烏人了。 本來想先去居委會看人家一眼,結果她就把電話打到家裡來了。一點都不磨蹭,我想遠遠照量一下,真是沒意思。 跟陸美英見第一麵,約在河堤上,天氣特別好,注定了一般,見麵就有話說。 一個學校裡,我就覺得見過你…… 不說了,那認識,跟現在認識不一樣。不知怎麼,她擋我這一句時,眼裡暗了一下。更意外的是,她帶了一飯盒牛肉,說是他爸說,邊吃邊諞:你喝酒不,我爸愛喝。 熏風,酒氣,肉味兒,還有她的勁頭兒。讓人舍不得走,她也絕對不是在應付什麼安排,我確定,並因此惴惴不安。走的時候,我舍不得扔那個小酒瓶,拿著揣著都不合適。陸美英拿過去,打了個水漂。恍然間一頓野餐,就豁然開朗,心思順勢安妥。 我信那天的直覺,沉浸在既定去向的釋然,感受中的新鮮,被自己於想象中不斷摩挲,未來,有可能的景象。她有什麼,或者我有什麼,都拿出來,湊成一堆,跟她的父母或者我的父母一樣,生活下去。那種願望真切,並有迫切感。 此後,我們開始一次一次頻繁見麵,諞,吃,不一定喝酒。我已經知道為什麼我認識她,但似乎不該提。不久,我爸住了一次院。媽不讓他吃醫院的飯,每天兩次的送,我要在家吃,就給留在案板上一些,用盆蓋上保溫。陸美英也總去醫院看,找大夫、護士,問這問那。他們不是她同學的同學就是親戚的親戚,每個人多少都跟她有些五服內外的關係。我爸住著三人間,另外兩張床大部分時間基本會空著,故意的。他叫給拿個收音機去,這樣別的病房的人,看著他在聽,就不好意思拿著棋進去了。 那一陣子,我進出巷口就會被不同的人攔住:好了沒有?住幾號?我去看一下。也不知道誰去了,大概是探個口風,好知道什麼時候能有機會收拾老張,哪怕被收拾也行。 爸出院精神恢復了,飯量也好,天氣暖和,開始成天騎自行車,說是鍛煉,能去城外帶更新鮮便宜的菜回家。趕上河裡釣上來的野魚,就會讓我把陸美英叫來——她做飯是另外一個風格,口味上跟我媽不一樣,下料重,拾掇完廚房裡會比之前更整潔。而且吃完沒一會兒,她就開始打“帝國時代”,比我媽乾得快。那會兒,我爸媽已經去散步了。 爸的體力是真好,跑了一天,還非得出去。那是給我們騰地方。不能總是打遊戲,慢慢試著自己的遊戲,而自學是謹慎的,對那種感覺的前所未有是期待的。生發自然,水到渠成,表達可能的誠懇,盡心盡力。不光我,陸美英也是,她還特別愛探索,走在了前麵。她也提到了一個地名,義烏,我就有些慌亂,事實上那個地方,隻是兩個字會。陸美英抿嘴一笑:你呀,確實怯火。 咋麼? 可說各個地方人都不一樣哦。 那,你過去那是個廣東人?大概吧。 對啊,現在還給寄陳皮啥呢,跟你那女娃一樣,不愛吃扯麵。 啥我那女娃……啥都沒有 這時,看著天花板,我們回到了工學院的往昔,她身影之側有平日裡的我,我經過她的時候,可以在回憶裡對視,她似乎已經看著我很久了。憶及的許多,不能提起,那些駭人的過往,更像是與她無關。現在,陸美英不是好好的躺在我懷裡麼。不能說。 相對的,我不敢多去她家,畏懼每次那不恰當的隆重,搞得人局促不安。不光吃的喝的,還專門有人作陪,是她爸叫的,陪客這人倒是固定的,我在他就總在,感覺跟一直沒離開過似的。席麵儀式感太強。我注意到,從來那煙都是新打開的一盒。看得出隻要我去,人啊菜啊酒的就早就開始動員了。這樣便受寵若驚,難免拘束,不能總去。但,陸美英說了算,她判斷我該去了我就去。 他們家也三口人,一起吃飯的小鄭,是刑警老陸的同事,徒弟。這老漢可不是無名之輩,見了麵不一定認識,那驚人的事跡人們都知道。如今他佝僂著背,從來都是忙活的,見人不笑不說話,跟平輩兒的熟人說話,開頭兒總是先綴上臟字兒。見過小區裡更年期末尾的婆娘常被他說得手癢,上來要掐。陸美英的媽會幫著擰他的胳膊:來!都打! 跟我爸媽截然不同,都是春夏秋冬,他們更生動。陸美英也是,沒有窩囊的時候,簡單直率,利索,而不張揚。人跟人不一樣,他們是我世界延拓的那部分,陌生而真切。細想起來這種機緣,不可思議。那年的大案,傳得沸沸揚揚,報紙上照片還是黑白的,巨大會場上整齊的警察陣容,打著叉子的名字墜在一個沒有麵目的人胸前,還有依此產生的震懾力。那時,日後這些會與我有所聯係。 事兒傳的很邪乎,一出一出,聊閑的人們寫意傳神。我最早聽說時,就在羊雜店,有年頭了。一個人冒著汗吸溜著高聲大嗓,越說越來勁。大概是老陸的同事被一槍打死,他接著也挨了一槍子兒,可沒怯火,撲上去一榔頭把那人臉頭鑿開,這才倒下,血流一地。沒忘記編排他,在擔架上斷斷續續說:希望領導考慮一下咱的住房問題。然後才休克。這是很典型的說法,我覺得是根據他的性格編的。不過現在他家對門兒,確實是公安局領導,有官架子。 另一個版本是,通緝令的人,正在汽車站伺機出逃,被人舉報打電話到公安局,然後幾十人荷槍實彈圍上去,那人把子彈打光了,老陸上去一榔頭乾翻,同時被捅了一刀。被救護車拉走的,血流的滿車廂都是。當時都覺得老陸完了,多虧省上在城裡人民醫院開經驗交流會,華佗在世,才救了他。後邊這一段兒,跑偏了很多。 還有,那人在打倒一個警察後,奔著老陸撲上來,老陸拿起榔頭就掄,當時擊昏了那人,不過同時也挨槍子兒了。救護車來得慢,老陸躺在地上流血,增援的警察們抬著老陸在街上跑,迎麵遇上的救護車,擠不下的就跟著跑,血從車上都滴下來了,好多天路上還能看見…… 別的版本,細節上有所區別。槍子兒、榔頭、老陸、鮮血、救護車、汽車站,這些關鍵詞一樣,再怎麼傳,也不影響他製服攜槍悍匪家喻戶曉。報紙上還有過一張照片,是繳獲的包,裡麵另有一把槍,很多子彈。至於他怎麼來的要乾什麼,乾了沒乾,一句也沒提。有的說有通緝令,有的說沒有,我不記得當年到底看見過沒有。 肯定是真事兒,不過很長時間,都難把跟我喝酒的老陸和攜槍悍匪聯係起來。最開始拘謹一定程度上也來源於此,他應該明白,隻是給我倒酒,乾杯,吃菜,問味道如何,問父母咋樣。作為他以後的女婿——正常的話——我不得不暗自思量,想知道是哪點能讓陸美英跟我,可也不好問。那種自認的普通並不是自卑,是對此際遇的疑惑,好奇心。 顯然,說心裡話,那個陪我喝酒的人,就強得多,我覺得誰看應該都是。那身板兒,還有穩當勁兒,就是那謙卑硬生生的,不搭。 漸漸,陸美英每周都來我家,後來想啥時來就來,我媽讓我給她一把鑰匙。那階段我頂多一個月去一次她家,後來必須頻繁了,也不過半月一次。怕他們張羅,包括對他們三口以外的那警察持續的拘謹。那不是討厭,他的中規中矩過分謙恭,看得出來,是對老陸的尊重,甚至,怎麼說,虔敬。他們安之若素,我就不好理解了。 他幾乎每次吃飯都在,老陸說什麼他就陪著說什麼,對我是很儀式感的客氣——敬酒,自罰,陪飲,是他張嘴一個姐夫的,陸美英馬上捅咕他:叫張師,或者叫哥。 而他不是陸美英的兄弟。這就要說我是就是這樣的品性——人家不說,我就不問,連陸美英都不問。她每次吃一會兒就回屋了,開著門兒,一會兒出來給我倒杯水,一會兒進廚房掂對點兒水果。他們家不勸人喝酒,也不攔著,反正我在的時候,差不多最後都是她媽,或者陸美英喜笑顏開的出去再給買酒,從來沒人覺得應該少喝。不過我要是主動不喝了,桌子拾掇的當間兒,茶立馬就會熱騰騰端上來,老陸和那人好像也就不喝了。又是一番不知所措,慢慢習慣吧。 這人每次來都帶東西,禮節周到,老陸就不置一詞,笑納。我丈母娘——以後肯定是——倒多少有些不自在,掛相就幾秒,許是當著我的麵吧。席麵當前,生的做熟,熟的擺好,該歸置的歸置。記得他第一次,第一句說的是:您好,我姓鄭,敬您。說著三錢酒就下去了,噎人,但撐場麵。那身板,文武水火的,不好判斷。不過那個“您”,此地人絕沒這個音。 人家是刑警,更沒打問的必要了。不過,喝開了,誰在酒跟前都是紅頭脹臉的人,覺不出啥來了。 說來奇怪,哪怕持續這樣的陌生,每次還能喝得很愉快,確切說,是他們恰當支應了場麵,而且不會做作。竅門兒在哪兒我是總結不了。幾乎每次都喝得老陸拍我的肩膀:對著呢,能喝就喝,不要跟那些慫一樣成天假假兒地……這裡的那些是個泛指,包括他看不上的所有人,語意上還是客氣的。 這時陸美英她媽會拿雙筷子給碗裡布菜:海蜇你吃著可得行?醋夠不夠?陸美英也許捧著一碗麵,那時還不算認識而已經吃了很多頓飯的小鄭會問她:姐,該換煤氣了吧。 我說我爸,不聽麼,有啥辦法,五塊錢給扛上來,舍不得,吝。 他們的對話一般就是這樣的。也許喝多了話多,我表示這些事以後我來,我嶽母不答應:你還有你的事。陸美英不會因此要求我做些什麼,從沒有疑問或責怪。能感覺到,她對自己的父親,是沒有餘地的遵從,那是我不熟悉——或者理解——的某種相處方式。 羨慕,親近,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眷戀,宴饗,溫厚……慢慢習慣了,除了為什麼看上我這件事張不開嘴,後來,連這個也不想知道了。當下就好。一年多的來往,也該討論結婚了,陸美英卻被派去BJ學習一年。不覺得影響啥,但我不知道是,在首都,她有了更大的想法——留在那裡,而且要把我也“弄”去。那個階段,我被動的更頻繁到老陸家吃飯,他們對女兒的想法很支持,問我想去BJ不,說首都好得多,小鄭附和著,舉起酒杯:哥,肯定能行。 與堅貞無關,去不去BJ是一回事,我覺得我們還是會結婚,但一直沒有跟父母說起。姻緣,有些不可知的感受,定數是有些迷信的。注定的事情你多少能感應到,有的事上就順其自然。她在BJ怎麼樣,浮在我心上。還從未這麼記掛一個人,不懷疑她已經是遠在天邊的親人。 想起來,那時或許近在咫尺的姐姐,如今不是遠在天邊麼,多少年。 就差一點兒,她就能弄成。招聘不行,那會兒誰認這個啊,一定得是調動,才會有戶口,我也就能隨遷。可就差了那麼一點兒,她被別人頂替了還是命該如此,都不要緊了。電話裡的輕描淡寫,更錐心。 每次回來我都會去車站接,大包小包先去我家。這回,不會再去BJ了。我在站臺上有些遲疑,準備了很多話希望能給她些安慰,上去先抱住她。一年前,也是在這裡送她第一次去首都,也是這樣爽利滋潤,剛剛入秋。 中國真大,BJ,上海,格爾木,不會因為日歷而一起入秋。有些事,就是因了醫院轉圜不得,得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