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照片上的第幾個,在我不遠的地方,她有自己的日子過。疲遝了,更真實。已經這麼些年了,從沒見過麵的人之間不會比路人更親切。一個歲數跟自己差不多的外甥,毫不相乾的時日,誰也沒有知覺對方的迫切。細想想,就會認為有點多此一舉,往好了說,什麼都不會變,也不應該變。要是我姐因為這麼些年的不相往來厭嫌的話,也該自有道理。本來麼,好奇僅僅是思慮的表現,慢慢自己都輕慢了。 媽沒再問起,意料之中。不猜想她對我姐的態度——事實上是我的感受——及之前可能有的那些我不知道的牽扯,目前的懸置狀態中,沒必要不把她想什麼,再去多想。這就少很多思想負擔,我媽,就看怎麼習慣了。不過誰的媽也看兒子,一樣的。打生下來就習慣了,是不是遺傳出了類似漠然的木訥。 他們從未爭取過什麼,隻是一起過日子,過,是過程,也是目的。外界,格爾木或者故鄉的這座小城,大約沒什麼區別。至少我下意識的常這麼想。 不會,再不待見,也不至於把自己店關了,應該是有事,剛好趕上,還不能說,要不我跟他們小區居委會都認識,問一下怕啥。陸美英提起,是在我開始自覺開始忘記了。 都覺得無所謂了,能咋麼,像你說的真有啥事,倒還作難,想讓你知道,人家就會說,這是不打算讓知道吧。 那,再說吧,她肯定是知道你尋她了,能是啥壞事嘛。陸美英有什麼就會說出來,不會斂著。盡管跟我父母生活在一套房子裡,沒矛盾。父母凡事都聽她的,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從過日子的角度看,陸美英顯然補充了我們缺失的能力,或者氣質。如果不是她的話,以後必然經歷的生活是什麼樣,另當別論。是什麼樣似乎也是一樣的,所以這是個偽命題。有時熟悉的人可能跟不認識一樣,不刻意打撈,就從未存在牽扯。波瀾不驚不是願望,是人際的常態。常常驚覺於自己這些多餘的想法,而無法抑製。 比如這個老漢,迎麵笑了一下,我也含混回應。走出很遠,還想不起來他是個誰,肯定認識,我經常遇到這樣的人,別人應該也是,每天都會見到幾乎沒有細節的人。直到再次看見他,坐在街頭聚攏的人堆兒裡,揉著棋子兒。這不是周紅梅他爸呀。想起他是誰讓我朗然,過往便不期而遇。不過接著,周紅梅的相貌,打撈不起來了。 你跟誰有什麼程度的認識,時間抹去的,都是成為不了記憶的。 高二,我周紅梅好過。那種好,就是一個男娃需要和一個女娃,在這個年紀裡,有點牽扯。大家都是,實質裡不會多餘出一點兒別的什麼,那時候就那樣。不知誰嘴欠,給點了,有人說是另一個喜歡她的人。這麼著,我爸被老師叫去了。他回家後像是沒去過學校那樣,完全看不出情緒。自顧自先開始拾掇那幾盆花,然後洗黃瓜:晚上咱吃涼麵。本來就沒什麼可惴惴不安的,可能有什麼動蕩呢,我是希望有一些稍微劇烈的外界反應,就是沒有。我們關著門,安靜的,好多年就過去了,別人家就不知道了,感覺不到。 肖老師說,周紅梅她爸找到學校裡去了,說明年高考,先不耽誤時間。這不像在訓示什麼,更接近傳話。要是讓班主任說同樣的話,我至少得站直了聽。現在不用,我正在吃第二碗麵。想起在格爾木也是吃麵的時候多,有時裡麵的沙子會牙磣,吐了,接著吃,麵不能糟蹋了。 哦,本來也沒啥,也不知道咋回事。 都認識,跟我啥都沒說,老周棋高。這一帶要說街麵上的象棋,好像我爸沒輸過誰。說這些的時候,我媽像往常一樣,給我們剝蒜。 開始還想表達歉意,周紅梅坐在我自行車後架上,先開口了。很長一段話,邏輯縝密,絮叨,大意是隻能這樣,要繼續下去得等,她媽心急火燎,記掛高考。我對她說的繼續下去沒有準備,是要怎麼樣。以她的能力,肯定能考上大學,還是好大學。正常的話,能去BJ或者上海,離我們最近的高校,城北的工學院太一般了。我頂天了,還得運氣好,才能考到那兒。 不過我走神了,沒有惋惜,就是對那段感情——所謂,這個詞匯可能僅僅是兩個字——的直接反應。那會兒的街燈下,我在想遠方,BJ是首都,上海,長江入海口,都沒有格爾木離這兒遠,想必人越多的地方景象就更多,生活就應該會更復雜,應該是更好。不光她家人這麼想,誰家人都會這麼想。三線小城裡的人,求上取中,也該先誌存高遠。而現在,我們之間有什麼呢?感情嗎?那是什麼。什麼可以讓她不坐著火車離開城裡,去更遠的地方。她興奮了,我也是,說了些詞兒很大的話,一直到她家巷子口,揮手告別。天已經有些涼了,很多人在街上打臺球或者下棋,一般都會看見因此較勁吵架的。那會兒,還沒有烤羊肉串的。肯定的,我記得很清楚。入夜時分的城裡,風徐徐而來,沒什麼不適鬱結在身上。甚至興奮後的舒服讓人有些餓,想來一碗過一夜才會開門的羊雜,配上燒餅。 自行車停在道旁,我試圖捫心自問,是不是應該傷心,是,又好像沒有。過心的仍舊是茫茫雪野格爾木,和電視裡的人民大會堂,筆記本扉頁的上海外灘,還有夢遺時偶然際遇的人,人們。隻有我知道,何止周紅梅。性的公開是羞恥的,而自己總想騙自己,就背叛似的有點不安。沉浸在遠方能有多遠中,幾步開外,把背心捋到胸口部位的老漢叫到:我地錘子!將! 她再也沒有坐過我的自行車,甚至同行,我完全認同應有的現實,回憶中,甚至沒夢到過她,可能是怕在那時也疏離成尷尬。直到麵貌都不記得了,今天,三個字,是一個人的符號。沒注意的時候,她很快不見了,聽同學說家裡把戶口轉到XZ,LS上學去了,那裡高考能加分。LS到格爾木,要坐一天一夜的汽車,我爸去過很多次,說冬天看不到公路,司機按著電線桿與公路的距離,一米一米慢慢挪,過唐古拉山口的時候,誰都喘不過來氣,上天一樣。 還看見過我爸跟老周下棋,他還對我笑了笑,抬手:老張,你就讓我是吧,沒意思。 我很勉強上了工學院,她,就不知道了。話又說來,如果上不了大學,那是什麼樣子就又說不上來了。現在,倏忽之間,我的雲已經在畫畫,畫大片大片彩色的雲朵,五顏六色的小人兒,放風箏。 工學院能有多大,三線城市的末流,居然還能來外省同學,沒BJ和上海的,沒XZ的。這個年紀正常的騷情,我就不如大多數人直接猛烈。學什麼學,耗幾年罷了。男的找女的,女的找男的,工學院的每個角落都被占領成私密領地,成為更公開的集群。一來二去的,一個班的那女孩就是我女朋友了,搞得很被動,但也正式。主要內容就是讓別人知道我們是男女朋友。周末,她跟我回家吃飯,肯定是會做一些肉菜,我爸也會周全一些,穿的不那麼隨意。天再熱,也不會光膀子。她很懂事,一定是家裡人的教導。孤身一人南來北往,總歸要營造安全感。她常會帶些東西,家鄉的香腸臘肉,或茶葉,甚至有廟裡求來的符。而我直覺上感覺到並非男女親近那樣的純粹。盡管總在一起,界限之外始終徘徊。她更是,不拒絕的退縮,不知是不是等著確認什麼。 這樣,這些顯然不一定會長久,倒也無法言說。她不喜歡這裡冬天的乾燥寒冷,暖氣帶來的憋悶又是另一番折磨,總是吃麵,寧可餓那一頓,方方麵麵的細碎,於她格格不入。隨著時間推移,我就覺得所以會走,也應該走,就怕她問我是不是一起走。該怎麼回答。避諱談這些,心照不宣,三年就過去了。是不是很多人就這麼過去了,根本沒注意。要不雙雙發育遲緩,我們是朋友,是有段落交情的男女。 發乎於理,止乎於禮,並理所應當。中國真大,大到她從那麼遠的地方,到這個我從那麼遠的地方來到的地方,不過相識一場。她忍讓了命運的安排,而時間自然給出選擇。多少次進入可以沖動的探索時,憂慮適時而來,也隻剩月光皎潔,形而上了,顯得沮喪都不恰當。工學院能看見寶塔,明代造就,中間裂開一道縫兒,望過去是故弄玄虛的硬著頭皮。能歘,還能怎麼樣。那個意向明確的能指裡,相應的時刻裡,如之奈何。 盡管知道該是怎樣的情況,畢業時,她一定要來我家辭行。父母聽了隻是愣了那麼幾秒,就又開始拾掇屋子,買肉洗菜,衣服整齊。那頓飯吃的跟往常一樣,疏忽了,應該吃米飯。我就吃了兩碗扯麵,有點頂。她走的也跟平時沒什麼兩樣,父母如常沒有去,拾掇花草還有剩菜。那架勢,跟她下周還會來,沒區別。 街上的出租車的行市到哪兒都是五塊錢,我給了司機五塊錢:工學院。 走了,少吸點煙。 好,明兒我接你,到車站。 好。 街邊,晚風裡的溫熱從地麵拔起,夜不安得摩擦出焦躁,裹挾著絕對不止我一人。有時人的夢是反復做的,細思量才發現是同一個。烤肉攤前麵人來人往,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烤肉就烤肉,還要戴一頂不搭調的小帽子——誰不認識你白天家蹬三輪兒收廢品。 往回走的時候遇上我爸,他應該去赴棋局了,一年到頭,街上好多人都等著在某一天贏他,然後就會有個愉快得從來沒做過的好夢,想必蕩氣回腸。回到這裡後,他的工作和生活內容好像就隻有下棋,一直這樣。他的認識的所有人,全要跟他下棋,這是他的價值所在。 下棋? 今天不下了,走。 我跟著他,沒幾步,到了一家人最多的小帽子的攤前,煙火繚繞出濃烈的孜然香氣。 烤肉。沒等我回答,他先坐在馬路牙子上的凳上:師傅,給來倆啤酒,羊肉串都要辣子,麻煩你了。桌上是自行車輻條磨成的釬子,腳下一地的擦嘴紙、煙頭、瓶蓋兒。不知他是不是忘了,我吃了兩碗扯麵。 咱過去吃地不是這樣的,這麼點兒肉。 格爾木咱吃的都是燉。 那時肉就當飯吃,進山隻有肉,自己想辦法挖點野蔥,那個四川人,進山一禮拜就沒拉下來。 哦。 前些年還來信說剛退,後來再沒音訊了。不知道說些什麼,是他以為應該跟我說些什麼,但喝了兩瓶啤酒,話沒有實際內容。我和他就吃過這麼一次夜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再也沒有。那夜,爸的呼嚕聲又很大,一喝酒就是,想起我們剛回到城裡的那一夜。睡不著時,就覺得月亮明晃晃的。 她進站坐上火車,要一天一夜才會到義烏。那隻是兩個字的地名,消失在與我的聯係中。離開火車站,想象那個地名也許再也不會跟我有所牽扯,失落感或者就是難過。街上那麼多人,也交錯並再無際遇,遙遠和切近,有什麼區別。 天氣轉涼以後,河都要上凍了,我坐著機場的班車開始上班。大橋嶄新,而過河後就是無邊的荒地,如同回到格爾木,風沒有遮攔,一樣吹透身體。帶著午飯每天往返,從鐵皮房開始,荒地上除了加油站,更大的地坪,舉架驚人的建築,地平線上不再荒蕪。等攢夠了錢,天暖和了我就騎摩托上班,的引擎嗚嗚響著,氣流在耳朵裡打轉,風蜇得眼睛流淚,往被吹得卷了起來的雲那裡去,騎多快,在大地上也是蠕動。 過橋的時候,我停下摘頭盔掛上,抽根煙,就站在那兒看,左邊的城市上空有一圈紫色的邊兒懸在半空,機場那邊,青空上下的鋼藍色利利索索。 一年兩年的,大灘上航站樓蓋得很闊氣,玻璃盒子一樣,跑道打好標識後,就有小飛機貼著地麵飛來飛去,我們就得給它加油。大飛機來了,鑼鼓喧天的熱鬧之後,也隻剩下風聲。慢慢的,大家開始自己買車,騎摩托的少了,我還是“五羊125”,慢慢沒了摘下頭盔看景的興致,大路上暴土揚長,路上重卡、三輪、牲口、人們,越來越熱鬧,越騎越覺得腦子反應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