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哥你這是咋了?小馬開著車。 熬煎,我先靠一會兒。小鄭說完這句,就再也沒說什麼,好像睡著了。時間還早,小馬覺得是最近戰線冗長,小鄭身體和耐心都有些吃不住勁了,就把車往小鄭家的小區開。快到的時候,小鄭一睜眼:咋回來了呢? 回去睡吧。 嗨,走,辦公室,早著呢。小鄭重又振作起來。 算了,都到了,鄭哥你上吧。 你,是有事?小鄭疑惑的看著小馬。 沒有,你也該歇一下了。 那走。小鄭看著前麵,路上此時行人已經很少,風把塑料袋吹起多高,還沒有長起來的綠化樹光禿禿的,來不及有多少落葉提供給這個季節,剩下排排細桿兒那麼杵著。小鄭自打有了這房子以後,非常願意回家,從來都是開車或者坐車,基本跟小區沒有接觸。他不打量周圍這些與自己有關而又疏離的景觀。有些不確定的感覺來臨,他反而集中不了精神,像是懈怠了。直覺對於追索的重要不言而喻,而敏感有時也先會驚嚇自己。小鄭把車窗搖下來一點說:先去桐啼裡。 他們沒有停下來,隻是從老萬死在裡麵的店前經過。還開著,換成全玻璃門,亮堂堂的裡麵沒什麼生意。旁邊的巷子裡依舊是黑乎乎吞噬著街上漏進去的光線,小馬看這哥哥被襲擊時身處的幽暗,一言不發。這裡更有些荒敗的跡象,深處的街巷正在漫長的拆遷中。人們一家一戶的上樓,這裡多年前已經被規劃為體育場、美術館、音樂廳,還有人工湖,據稱市領導從很多方案中選擇並考察過的成果。不過他已經進去了,藍圖依舊把遙遠的場景都畫在一起,人們因此興奮的奔走,爭取多一些的補償,義無反顧的成為釘子戶。入夜,人們都疲憊,除了有路燈的街道,深邃的黑暗中,往事幢幢在人心裡。他們長久的看著這個路口,小鄭問:你哥咋樣?老彭說情況還可以? 快回來了,就那樣子了。小馬的話音兒裡埋著無奈,此情此景的,正常不過。 我常來這兒,一天不是一天的樣子了,老萬父子都歿了,房再一拆,啥都沒了。 鄭哥,你可能老想著替我哥吧,你替他就踏實了?乾這活兒,不是不怕死,是看咋能把該拾掇的人摁住,我哥是命不好,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學校裡人欺負我,他拿磚就上,嗬嗬嗬,最後挨打的是他,連我一起打,還喊,錘子交警光知道罰款……說著,小馬用手擦著自己的臉。街道上的反光與巷子裡深邃的黑暗,有明確的分界線。 我覺得,說有啥用,可就是忘不了,就像我看見鄭叔一樣。小鄭遞給小馬一根煙,他擋開了:咱能不能不日弄自己?鄭哥,有正事沒有?沒有咱回,睡覺,我天天頭都懵著呢。小馬的不耐煩裡,顯而易見的鬱悶。 對著呢,現在這,就咱倆。小鄭在他的煩躁裡試圖建設起冷靜。這會兒,道旁的樹影搖曳,路人匆匆而過,淒清的街上,城裡的人們在秋夜裡找到可期的夢鄉,能夠步履不停的奔赴明天。隻有一個人,過去的時候,停在車旁邊不遠,往店裡看了一眼,又走了。 老程,這是還記著他老夥計呢。 都是人麼,起碼老萬在饑饉的時候還給過他家糧。 我爸也說過,他倆時間長了,老程,說他乾啥。看著那個開始佝僂的背影,兩個人決定不再評價。事實上這些事情的發生與進展,每個人都無法預料,指針上的分秒,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必須走。看著他慢慢遠去了,小馬覺得有些事才準備開始。 鄭哥,能不能直說,這就咱倆人。 就咱倆,就是等你直說,哪怕錯了呢,走。 先捋一下,咱一點一點來。回到辦公室,桌上是一遝遝資料,整整齊齊,小馬給杯子裡倒上水,放在小鄭麵前:咱現在的這些資料裡,基本上算走了一遍——基本上——比如說這個,秦聖武,前年死的時候七十八,那時候他老大五十六,現在還在柳林村務農,倆娃,男娃在鄉上計生辦,女娃上學出去了,上海:老二今年五十三,一個男娃,說是出去打工,我聯係了,在珠海幾年都沒回來過;他老三是個女子,那條線現在先不說哦;還有老四,今年四十二,我都不想去問了——能殺萬花筒?都離老遠呢。這才是一個人,我就用了整整兩個禮拜,才到這兒。再說這龔碧雲,我都查過了,戶口在丁山縣,再往下,落實不了那麼細——墓登記的名字是李仁義,大市場邊上小區有套房,按身份證也是丁山的,都六十六了,我先沒去。 我覺得也有可能,就怕說錯,所以才跟你說,剛好說到這兒了。 鄭哥,有啥你能不能直說,要不……你還是不好說?小馬怔在那裡,直覺沒錯,似有無形的設備開始運轉,腳下震顫。 小馬,我是有些沒底兒,又知道你……跟你明說吧,這公事怕是得私辦。 那一瞬間,小馬不解的盯著小鄭。他心裡那麼勤勉的鄭隊,殫精竭慮到那個程度,轉圜來去,與自己大哥有關的事情,成了私事?這他媽又怎麼理解。他別過頭,手裡翻弄著資料,不知如何發作。他怎麼發作?這麼長時間了,他倆走了多少路,熬了多長時間,小鄭的吞吞吐吐裡,又像是很長時間以來把他蒙在鼓裡。 鄭哥,我就隻給你說一點,馬玉平,現在還止不住口水,就為這,不管他是誰叫我找著了,就是死,死也得把他挖出來。說完,他一點也不沖動,穩穩坐下了。小鄭知道,就是瞞著他自己去,他也會敏銳的嗅到。現在說,隻能是現在說,在事情還沒有繼續呈現出真實以前。可現在說了以後,就有失控的可能。讓小馬知道,就是一柄雙刃劍。過幾天,過一陣子,和現在區別在哪裡?小鄭不能自已。乾脆把這實際上的私仇變成公事,至少是追索的動力。 好,那咱走。說著小鄭起身,自顧自的走了。小馬想了一下,把桌上的材料放在抽屜裡才跟著下樓。出門時,他把手銬掖在腰上。小鄭就在車旁邊等著他,手裡撚著煙頭:這車最近沒少跑吧? 小馬沒有回答,開了車門坐進去的時候依舊虎著臉。沒辦法,這個年紀,再精明,雲裡霧裡的你讓他誤會了就該是這樣,已經夠克製的了。幾個月以來的辛苦,莫名其妙的繞來繞去,這哪裡像是他的戰友鄭哥。 從現在開始,我說啥你就聽我的,要有問題,也不問,行不? …… 好,這咱私人的話就算過了,走,我說咋開就咋開。小鄭麵無表情:出門左轉,到大市場北邊。 從認識到現在,小馬都覺得一直小鄭是跟他商量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藏著掖著。今天這是怎麼了?懷著多大的心機?要麼你就別帶著我,帶著我,還這樣子。小馬想不通,也不問,開車往前。 大市場又像是個坑了,拆遷以前這裡會逐步荒敗,誰也逆轉不了即將的變化。不過這個“黑洞”暫且存在,隻是因為利益,於政府,於開發商,於這些商戶,博弈中就這麼湊合著,明早繼續車馬喧騰。他們停下車,小鄭走在前麵,小馬跟著。過了那排全是餐飲的簡易房,接著又是放著各種車輛的空地。一個行人都沒有。越過街道之前,小鄭停住了,那一排燈火裡的人氣,隔著一扇扇玻璃門沒有被寒風襲擾,感人而盎然的酒肉蒸騰。連車都停的肆無忌憚,橫七豎八。這兒不是夜市,而接續著夏天曾經的熱鬧。 看著街對麵,小鄭冷靜而專注。小馬看了一輪之後,沒有問,陪著繼續看。覺得既然帶他到這裡,就不光是為了站在這裡吹著風,然後回去。他不想問,剛才小鄭的語焉不詳冒犯了他。小馬想到了哥哥,也是在這樣的自己所處的暗處,被至今無法找到的的人打成生不如死;老馬誰都不尿,也下世的拉下臉找領導,不知道是不是還哭了一鼻子;小鄭此時異乎尋常的帶自己到這裡,什麼也不說……這事兒潑煩成這個樣子。 小鄭拿眼引著他:往那兒看,咱看一會兒。順著小鄭點指的眼神,小馬看著小區門口兩邊的店,小鄭又看著他:咱就是看一會兒。 誰看這裡也沒什麼出奇的。可有可無的小區門崗,麵積有限的小飯店,以美發名義晝夜不息的窯子,間或一兩家小超市、房屋中介、雜貨店,修電動車的鋪子已經關門了,還有幾家顯然是已經在“尋求合作”了。也就這樣了。最醒目就是左邊那家,寫著臊子麵餃子涼菜小炒,方正的巨大紅色黑體字,此時如斑駁碎裂的燈箱一樣,無甚出奇。 其實也多長時間,在這兒。小鄭自言自語著。 鄭哥,這不就是龔碧雲那個小區麼?難不成真跟她牽扯? 有,龔碧雲是誰你還不知道,可不僅僅是李仁義埋了的老伴兒,她是陸叔他女婿的姐,親姐。 哦,好家夥,張連誌從哪兒冒出個姐來?難不成…… 不說了,我也是一想就笑了——咋可能麼,我跟我這哥還逗過萬花筒呢,不可能,問題是這龔曉雲的社會關係好像白紙一樣,跟張連誌確實沒見過,事情到現在,問起來不合適,萬一驚了就徹底塌架,醫院記錄都不能查,誰知道誰跟誰的關係,既然走到這一步了,咱就從身邊開始把搞不清的弄清楚,從張連誌開始,從龔碧雲開始,而且不能從辦案的角度發展。小鄭這算是點破了,陸叔的女婿不可能,而要是跟他有關係的人,這日子就徹底亂了。不往前走不可能,可就是邁不開腿。 你這推斷立不住啊,我沒感覺。小馬疑惑的看著小鄭,他覺得有些繞。 我往他這兒想是那天上山買肉,路過墓園的時候,看門老漢說見過他,張連誌跟另外一個人下午——注意是下午——去過墓園,老漢啥都記不住了,就因為這個古怪大概記住,再次見到張連誌,加油站的工作服比較特別,加上車往門口一停,不過老漢也說不能砸實。 明白,明白鄭哥。小馬興奮的直搓手。脫了警服怎麼打問線索,這不敢說是自己的強項,至少也比看材料有意思得多:實際龔曉雲這個我為啥先沒往下,是她邊上吳天佑的孫子裡,有一個在城裡混過,進去關了幾年再沒有消息。 哦?那現在呢? 正在查他現在哪裡,而且基本環節上我全部都是個人名義,編各種身份,人這嘴啊,那天作勢抓騎摩托的,人還沒回來呢可能城裡都知道了,辦事一個不小心就全砸了。 我看隻有你能理解。小鄭很嚴肅的拍了拍小馬肩膀:嘴要嚴,不到砸實了都不能漏,誰知道這人啥深淺,多高明啊,查著了逮不著你說咱忙什麼呢。 你還嫑說,這張連誌真不好問,萬一跟那人有點啥瓜葛,說不定立刻就能知道,這你得好好斟酌,不好弄。 龔碧雲還是我給他查到的,也不知道為啥,倆人一個爸,差了二十多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真問起來圈子得兜的多大啊,我倆平常按我感覺,根本問不著這些,張連誌一家都是安安寧寧的,我丈人就看上這人、這家這品性了。 嗬嗬,這張哥還真是,也不奇怪,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你說。 叫陸叔問問呢?不過我沒想好,張連誌自己說最好。 我第一個想法也是這麼個意思,可就不知道怎麼跟他開口,陸叔漏不了,就是又熬煎上了,腿又是那樣,你說怎麼說。 鄭哥,躲不過去的,這事最好不要向這兒發展,萬一——咱說萬一哦——我覺得該咋辦咱們說了不算。 是,現在越來越覺得這不是為萬花筒的死,是為把咱弄得團團轉辛苦呢。 也不是為某個人,陸叔啊,我哥的,不是,忙活一整忙啥呢?不是報仇,就是尋人,我不知道你咋想,我真就在意這個過程,尋著了誰實際不重要。 嗬嗬嗬,愛聽你說,高低上下滴水不漏,說的好。 慢慢的,就隻有美發的彩燈還閃著,其餘門臉兒紛紛關張。話要投機,就感覺不到冷了。背後的大市場黑洞洞的,他們在這中間地帶上,反反復復看著,小馬發自內心的興致勃勃。不管怎麼說,龔曉雲就好像自己走到了臺前,不麵對都不行。如何繞到她的後麵,這路還得試著趟。今夜總會結束,他們決定走,小馬拿出手機像拍旅遊景點一樣拍了好些張:鄭哥,我明兒就到這兒來租房。 嗬嗬,那你可想好,這裡頭有你親戚沒有。 想了,交警隊真有人在這兒住,不要緊,我注意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