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跑》 慕言/文 《鑒證實錄·地字筆錄（上）》： ※※※ 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這是我一直思考的問題，也是困擾人類的終極哲學問題。第一次去神廟，我就追問過這個問題：“鶴壽千歲，以極其遊。蜉蝣朝生暮死，以盡其樂。那麼，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後我是誰？” “問得好！”虹齋撚須，搖頭晃腦：“石神是這個世界創世之神，我是神瑛使者，這樣的問題同樣困擾著我。” 太陽！說了等於沒說。 我祈求萬能的神，點化癡兒：“這個世界本源，到底是什麼？” “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虹齋道長指了指祠堂中央雙魚環抱的太極圖：“這個世界由陰陽構成，越是簡易越有變化，越復雜的變化，法則越是簡易。無極生太極，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萬物……這就是道！” 道。 我在丹房閉關七天，足不出戶，某一瞬間通過一種冥想狀態回到神廟，似乎理解了道，觸摸到了這個世界的本源，也就是那個所謂的神，以及神的創世之法！可是，仙丹依然沒有煉成。 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長生不老終歸逆天而行，不是那麼容易，需要渡劫，要遭天譴！不過，這個世界再難的事情，總有人想去試試！尤其皇帝大多怕死，因為擁有太多不想失去。——明帝也不例外，所以紫微城出現許多像我這樣的江湖術士和煉藥師，開爐煉丹。 因為長時間把各種丹藥當飯吃，聖上紅光滿麵，有了鉛汞中毒跡象！虎狼之藥使得浮腫皮膚又紅又白，加之丹藥致幻，造成一種虛假的成仙狀態，實際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欲求長生，反致速死，不知是不是老天同他開的一個玩笑？ 明帝身體虛弱，輕袍緩帶，躲在丹房多年不上朝，雖然君臨天下擁有至高無上權力，依然掩飾不了年邁的衰老和腐朽，與我當年在南京看到的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大大不同！不可同日而語。老夫親眼目睹他對長生的癡迷，藐視他的狂熱，鄙視他的愚蠢，感覺很可笑，有時候甚至產生一絲憐憫。生命就是一個短暫的過程，如同鮮花，既有盛開，也有凋謝！認真年輕，優雅老去，尊重和順應自然方能通天地造化！那些企圖永葆青春的人，反而更悲哀。 為他煉丹的人並非隻有一個，我也不想同其他人合作，獨來獨往。如果不是有人突然找我，斷然不會離開丹房。 誰也不會想到，明帝丹房居然修建在禦花園假山洞穴裡！洞口懸掛鬆紋劍，具有辟邪作用。老夫走出隱蔽密室，重見天日，強烈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睛。宮女海棠兀自一人在假山周圍焦急徘徊，見到我後迎了上來：“葉先生，終於找到你啦！” “找我何事？不急，慢慢說。” “剛才，賈公公帶著錦衣衛突然出現在禦膳房點心局，說是要去冷宮給玉樓夫人送飯！” “冷宮送飯，有何不妥？” “那個錦衣衛叫做李玉蓮，剛從藥穀回來。”這個丫頭冰雪聰明，也許還真知道一些內幕：“奴婢發現情況不對，立即過來通知先生。”藥穀毒神慕容春秋乃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用毒高手，同時斷然沒有太監帶著錦衣衛去冷宮送飯的道理：“海棠姑娘，謝謝你！這件事兒不要跟任何人提及，小心惹禍上身！” “夫人對我有恩，奴婢粉身碎骨難以報答，萬死不辭！”主仆情深，讓人感動！老夫慈愛地拍了拍海棠額頭：“走！我們看看夫人。”阮玉樓打入冷宮是不久之前發生的事情，具體情形因為閉關，我也不是很清楚。海棠說是產下狐貍精，明帝視為不祥妖物，褫奪封號：“嬰兒眉心有一顆痣，確切地說叫做胎記，看上去像白色火苗！巫婆卻說，那是狐貍尾巴……” “一派胡言！” 我們來到冷宮的時候已近黃昏，霞彩已斂，暮靄漸濃，除了堆積如山的恭桶和臭氣熏天的泔水，空無一人，寂寞淒涼！地上有一碗殘羹和吃剩的饅頭，海棠指著碗底釉色上的錦鯉：“他們果然來過！” 老夫拿起旁邊放置扁瓶一聞：“這是蜂漿。” 我們將冷宮裡裡外外搜查一遍，屋子裡有一隻黑貓吃了殘羹，嗚嗚哀鳴！這不是野貓，而是夫人寵物“黑獅子”，從金陵跟隨阮玉樓入京，如今又一起來到冷宮。貓是嫌貧愛富的動物，黑獅子如此忠誠，同狗一般，在畜生裡麵也算有情有義的了。 “劇毒之物。”我將扁瓶放入乾坤袋：“娘娘兇多吉少！” 海棠抱起黑獅子，作為日後指認兇手的物證：“娘娘到底被他們帶去了哪裡？” “應該已經送出宮啦！” 老城根官地埋著死刑和瘐斃的囚犯，掃墓人用鞋底踩出一條歪歪斜斜的細路，蜿蜒伸向遠處山崗。密林深處，窮人叢塚層層疊疊，宛如闊富人家祝壽的饅頭。 “怎麼那麼多墳？” “這裡風水俱佳，背山望水，藏風聚氣，有墳塋不足為怪！走吧！我送你回宮，我們暗中調查。” 夜裡回宮，兩株杏樹之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有條黑色人影正在刨土。我們走近細瞧，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錦衣衛李玉蓮，鬧了半天一直在宮裡。杏樹之下刨了兩個坑，大坑已經覆土，小坑旁邊放置一枝妝盒。 “妝盒裡麵裝著小公主！”清光之下，海棠望著龍鳳呈祥紋飾：“大坑埋葬的一定是夫人。” “我去引開李玉蓮，調虎離山。”老夫唯一關心就是娘娘留下的那點骨血：“我掩護你，趁他不注意拿走妝盒。” 青龍使徒李玉蓮武功高強，殺人不眨眼！海棠有些害怕，畢竟是女流之輩：“我……能行嗎？” “足下隻有這個辦法，盡力而為吧！” “行！葉先生，小心！” 老夫得同李玉蓮動手，讓他全神貫注，無暇他顧！海棠才能順利拿到妝盒。這樣做有很大風險，但是隻能如此，人命關天！不一定擊敗對手，而是吸引他的全部注意力。 海棠雖然是不會武功的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但是冰雪聰明，靈活達變！妝盒裡的嬰兒交給她，我也放心！畢竟隻是普通宮女，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看似危險，實則安全。 老夫若無其事地回到丹房。 天明，李玉蓮果然來啦！還好我有先見之明，冒險將妝盒交給了宮女，不過接下來如何應對？我也沒有太好辦法，手拿芭蕉扇裝模作樣地煉丹，實則心不在焉！這個時候，明帝成為護身符，高高在上地質問：“青龍，有何貴乾？” 李玉蓮明顯投鼠忌器，停下腳步，躬身說道：“啟稟陛下，卑職有事，請教青葉道人。” “大膽奴才！耽誤了朕的大事，吃罪得起麼？” 李玉蓮怏怏退去，老夫躲過一劫。 為了報答娘娘大恩，我決定將這個孩子撫養長大！皇宮待不下去了，隻能離開王城。 金輪乍湧，晨霧方濃，宮女抱著妝盒，來到城外小樹林秘密匯合。 “海棠姑娘，沒有被人發現吧？” “沒有！過午門，那個錦衣衛又來啦！盤查一陣，被我敷衍過去了。” “這可是掉腦袋的事兒！如果被人發現，死無葬身之地！甚至大明都留不下。”李玉蓮是魔教高手，我們的破綻很多！我也不想禍及無辜：“要不跟我一起走吧？” “謝謝！不用了，走了反而顯得心虛。”嬰兒放在妝盒夾層，海棠設置暗格如同魔術一般方才躲過盤查：“先生通今博古，藻逸清麗，就給嬰兒取個名字吧？” 清晨第一束陽光照射嬰兒柔嫩小臉蛋，晶瑩如玉，粉雕玉琢！一聲啼哭，尖銳地撕裂了這個驚心動魄的夜晚！新生命經歷千難萬險終於迎來日出，如同朝陽一般欣欣向榮，叫我如何能不動容？望著眉心胎記：“相傳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公主以此為名，表字‘眉玉’吧。”她將公主交給老夫，抱著空的妝盒回宮，沒有想到竟然成為永別。 那是最後一次見她，我也不想為自己辯解和開脫，如今回憶起來確實感覺十分對不起海棠！不過話說回來，我們目的還是小嬰兒。海棠勇氣殊為可嘉，但是行蹤已經暴露。我們一起走，誰也活不了，死得更快！那樣的話一切努力付之東流，豈非辜負娘娘無聲托付，海棠姑娘一番苦心？ 為了可憐的小嬰兒，老夫朝登紫陌，暮踐紅塵，前往煙雨江南。一路上風塵滾滾，芳草萋萋，千裡茫茫若夢！江南武林，老夫認識人物並不多，杭州靈隱寺靜海和尚算一個，辦完正事之後打算同他見上一麵，然後就回峨眉，避世隱居。塵世喧囂，讓我厭倦，也會傷害竹簍裡的嬰兒。 在此之前，南京必須要去一趟！那是老夫第一次見到阮玉樓的地方。當時的她，乃是秦淮河畔有名藝妓。 阮玉樓血統尊貴乃是關外雪國長公主，原本復姓納蘭在幻雪古聖地清修。雪國被滅，家破人亡，入了南京教坊司，因為擅長阮琴改為阮姓，同過去劃清界限。她的遣香樓不大也不豪華，居住在此小巧玲瓏，楚楚動人！裡麵卻是極為寬敞，利用板壁、碧紗櫥、帳幔和各種形式的花罩、飛罩、博古架隔出大小不一的空間，既不顯空曠又不失雍容。天花、彩畫、匾聯、壁藏、字畫、燈具、幡幢、爐鼎等點綴其間，氣派法度，油然而生！這樣的女子反而激起男人的探索欲和征服欲，迷戀遣香樓的公子哥兒和文人墨客不在少數。阮玉樓名噪一時，始終賣藝不賣身，如同一枝堅貞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令人尊敬！ 時過境遷，老夫趕到之時早已人去樓空，物是人非。煙花之地的浮華，隨著阮玉樓香消玉殞，瞬間瓦解冰銷。教坊老鴇正在組織拍賣遺物，遣香樓聚集許多富商巨賈。這些尋歡客在阮玉樓生前不能一親芳澤，隻能在死後花錢買到一些物品，聊以自慰！這樣的狀況便宜了老鴇，雪花銀如同流水一般進入錢袋，數得手抽筋，笑得花枝亂顫！ 老夫漂泊江湖，四海為家，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自然不是什麼腰纏萬貫的金主，也不會做這種蠢事。畢竟，錢財這種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浮雲而已！人他媽都走了，還要這些身外之物乾嘛？ 阮玉樓物品被嫖客瓜分一空，老夫感覺有些淒涼，不忍再看，轉過頭去。正當準備離開，一個黃金盒子引起我的注意。這是一點胭脂盒兒，鈒著兩溜字兒：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 暮色籠罩，勾欄之外，秦淮河畔，芳草地薄霧飄繞，突然吹來一陣清風，杏樹叢沙沙作響，如泣如訴！老夫似乎聽懂玉樓亡靈低語想起什麼，隻不過年紀大了早年記憶真的有些模糊不清。 那一年，老夫還是落魄酸儒。這樣說都還是往自己臉上貼金，其實根本就是老乞丐而已！每天最大願望就是討到一碗酒喝，所幸姑娘是金陵大善人，沒有因為老夫邋裡邋遢就嫌棄我，經常接濟，不僅給我吃燒鵝，還請喝酒。這樣，我就成了秦淮河邊遣香樓蛀蟲。 第一次見到聖上也是在遣香樓。那天陽光特別燦爛，屬於難得高光時刻！青年公子，鮮衣怒馬，從文德橋飛奔而過！這座秦淮河著名的橋，兩邊是截然不同兩個世界，也不知道哪邊青樓，哪邊才是讀書的地方？也許看到了杏花叢中憑欄遠眺的醉美人，眉翠含顰，靨紅展笑！公子在遣香樓外芳草地勒馬，束發金冠，腰懸佩劍，雍容華貴，俊美異常！ 律籲籲！ 高頭大馬，人立而起！ 當時的我，手搭涼棚，公子身旁還有一人手拿繡春刀，墨綠官袍，飛魚在身！這是標準錦衣衛裝扮，昭示這個公子來歷不凡。 白龍馬打了一個響鼻，開始啃食河邊青草，華麗鞍韉，流光溢彩，金色轡頭，閃閃發光！青年公子不禁心旌搖曳，綺情艷思無由自來！似乎看上了這片天地，以及天地裡美得如同杏花，讓人沉醉的姑娘！ 這位公子成了常客，接連數日來遣香樓喝酒，目的自然是姑娘，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和他沒有交集，直到有一次親自來杏子林中老夫落腳的瓦罐破廟，還帶來了酒和燒鵝。我沒料到這麼乾凈的公子，居然在意一個老乞丐：“公子禮賢下士，老夫受寵若驚。”其實，他也是聽說老夫長期修行，前來尋仙問道。我一向不相信什麼長生不老秘方，吃飽喝足之後僅僅隻是傳授一些延年益壽之方作為報答。 此後，公子帶著姑娘回了王城。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時我才知道，這個微服遊玩的少年居然就是大明皇帝！姑娘也改了漢姓，取名阮玉樓！ 為什麼救這個嬰兒？你就姑且當我報答阮玉樓施舍的那壺杏花酒，那隻燒鵝吧！也許因為其他，我也說不清楚。 老鴇聲音打斷我的回憶：“您是葉先生吧？” 我挑了挑眉毛，感覺很意外：“媽媽認得我？” “姑娘在的時候經常請你吃燒鵝，對吧？” “您有心了！”我忽然很想買下胭脂盒兒，算是給小嬰兒留下一點念想：“這個盒子……多少錢？” “純金的，自己算吧！” 老夫掂量一下，起碼也得一百兩銀子，連個零頭都拿不出來，怫然而嘆，物歸原處：“打擾了。” “等一下。”老鴇叫住了我，將胭脂盒兒放入我的手裡：“給你。” “實不相瞞，在下囊中羞澀……” “拿著吧！”老鴇適時地打斷，避免了我的尷尬：“姑娘同您私交不錯！留個紀念。” 這個女人在風月場中混飯吃，擅於察言觀色，總算還有一點良心！老夫接過胭脂盒辭謝出來，在芳草地附近徘徊，沒來由地想起了紫微城杏樹下的香塚！ 這個時候，李玉蓮出現在了勾欄處，飛魚服，繡春刀，頰似刀削，胡茬鐵青，語氣淩厲，神態倨傲，令人生厭！對著老鴇一通嗬斥，惡狠狠地望了過來！ 老夫到了南京居然還是無法擺脫錦衣衛追捕，於是開始思索脫身之策，夫子廟燒香的人多，假裝欣賞醉人杏樹，趁著對方不注意閃身進巷。後事如何？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