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時光確實晦氣,要不是自己給自己打氣壯膽早就趴下啦。全國恢復高考那年,時光也動過心,可功課早就還給學校了,哪兒能一下就揀起來啦?幾次試著想揀,忒吃勁,隻好放棄。當個知識分子的念想兒算是給斷了,看著別人又眼熱,心裡酸溜溜的。 某日,他突然記起來,上學的時候作文得到過語文老師的賞識,好幾次當著全班同學讓他念。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同齡人中,要論看得多,無人能比。嘿,怎麼會忘了自己還有著這天賦呢?於是,他動作起來,開始再看書,再看各種文學文藝書籍;寫作,寫小說寫詩歌寫散文寫文章。向出版社寄、報社寄、雜誌社寄。 幾年過去了,寫的“作品”足有尺把厚,得到的隻是一張張鉛印的退稿單。隻有一次他寫的一篇讀後感被一家小報采用,洋洋灑灑兩千字的稿子被刪成了幾十字的小豆腐塊兒,更令他難堪的是屬名變成了“一讀者”。 不能一棵樹上吊死,他又開始從別的地方捉摸自己。又一日,突然聽見了自己哼哼小調兒的聲音,咦,挺他媽的渾厚嘿!有那麼點像男中音劉秉義。聽人說好嗓子都是喊出來的,經過考證他認為此說屬實。因為他還聽說唱京劇的就是天天喊嗓子,不是有個銅錘花臉蓋叫天嘛?叫不就是喊嗎?日本電影《啊海軍》裡的那位個子不高其貌平平的將軍為了振乎住下邊的士兵每天跑到海邊去喊嗓子,後來不是喊的聲若洪鐘如山崩地裂了嗎? 他下決心要喊出個金嗓子。每天上班前跑到通子河邊喊上半個小時,無冬歷夏、不論刮風下雨幾年如一日。想著隻要心誠鐵樹也能開花,日久天長水滴石穿有朝一日準能無師自通出現奇跡。心思都花在這些旁門左道上了,上班軟磨硬泡、稀鬆二五眼、三天大魚兩天曬網,乾了八年啦技術技術不成,力氣力氣沒有——有也舍不得不出。他成了公認的混混兒。廠裡開始醞釀試行優化組合,他眼瞅著就要被“優”出去了。 廠裡不作勁家裡更不作勁。就是他對人說的那個不是親爸的家裡,弟妹還小,隻有他剛剛工作,在單位的表現不時反饋到家裡。不是親爸的爸和不是親媽的媽關係一直不好,吵嘴打架是家常便飯。時光也就成了當然的出氣筒。為了躲避那沒完沒了的訓斥,他搬到了王智住的地方,索性不再回家,大有“不混出個人模狗樣的不回來”的勁頭。王智是時光的中學同學,在郊區的一個工廠工作,一個星期回來一次正好讓時光給他看著房子。 越是乾不成的事兒越是想乾,時光憑添了一種病態的瘋狂。王智一室一庭的單元房裡,成了時光的練兵場,門一關愛誰誰。按書上寫的先練氣息,氣運丹田對著酒瓶子嗚嗚地吹,把腰彎成九十度沖著地上吹,吹得窗外招來了貓,跟著喵喵亂叫,吹得滿屋子烏煙瘴氣塵土飛揚。然後挺胸抬頭,垂下雙肩,收腹、收下顎、打開下巴一直打到再開到就要脫臼為止,心裡念念有詞:運足丹田氣,意念中想著氣筒子——貫通胸腔、咽腔、頭腔,咬住字頭字腹字尾,嘴角上提保持微笑狀態,姆——啊——嗷,咦——喻——呀……不大的屋子振得嗡嗡的回響。 就像瓦爾特和薩拉熱窩地下黨的接頭暗號:天空在顫抖仿佛空氣在燃燒,在屋裡把自己耳膜都振得生疼的效果僅次於廠裡的澡堂子。時光自信、亢奮,軍心大振,隻是惹得鄰居幾次來乾預,因為那聲音傳到外邊以後實在淒厲,令人毛骨悚然。 “八年抗戰”後,時光仍是契而不舍,仍是一副不同凡向的嘴臉,可心裡卻越來越沒底兒。 他不管,不成功便成仁。 天無絕人之路,時來運轉是從那個不尋常的早晨開始的。 清晨的河邊很是熱鬧。老人們搖晃著手裡的鳥籠子沿著河邊遛達,在城墻根兒底下練太極拳、練武術,再不就是幾個人圍成圈兒對著樹桿摔手踢腿,時不時捏著嗓子來上兩句青衣花旦。一些年輕人來這兒自有自己的事兒要做,搶占個挨河邊清靜的石凳悶頭看書,閉眼念經似讀外語…… 這天,太陽沒露呢時光就到了。周圍的一切他讓感慨,誰不想活得更有滋味一些?這兒的氣氛不由得讓人,哪怕是路過的,都會想著應該也練上點什麼。 像每天一樣,時光支好自己的自行車,站在老地方——一株大槐樹後邊,眼一閉,發著狠,不管不顧地喊了起來: “啊——啊——,咿——咿——” 大槐樹後邊的石凳上坐著一個姑娘,她被這突如其來的喊叫聲嚇了一跳,書本從手裡掉了下來。她彎腰從地上揀起書本,一雙吃驚的眼睛在近視眼鏡後麵睜得大大的,看著旁若無人的時光。 “討厭,神經病!” 她小聲地嘀咕了一句站了起來。 她轉了一圈兒,另外的石凳上都已經被占領。她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把書本放到自己的膝蓋上,用手使勁捂住耳朵。 “兵兵!趙兵兵!” 河邊的小馬路上,一個騎車的姑娘停住了車向這裡叫著,坐著的姑娘抬起了頭,高興地起身迎了上去。 “嘿,美英,是你呀!” “多長時間沒見啦?兵兵?” “有兩年啦吧,你可真夠可以的,畢業以後就沒消息了,也不說找我去。現在哪兒呢,你?” “還說呢,我到哪兒找你去呀,你們家搬了,也沒你電話?” “啊——啊——,咿——咿——” 這邊時光還在喊著。 抓緊抓緊!隻有半個小時,一個星期沒去廠裡了今天無論如何也得去一趟了。好像汽車跑夠了公裡數就可以報廢換新車似的,他認定喊夠了天數破鑼也能喊成銅鐘。 “啊——啊——,咿——咿——” 刺耳的喊叫聲把旁邊一對好友久別重逢的興致全破壞了。 “呦,這人怎麼回事?” “別管他,”先來的被叫作趙兵兵的姑娘,安慰著自己的同伴說,“可能是受了什麼刺激,發泄發泄也好。” 兩個人想留下對方電話地址,發現誰都沒有帶筆。 女伴突然用手捅捅趙兵兵。兩人向身後看去,隻見時光身邊自行車的座子上放著一個筆記本,筆記本上別著一桿鋼筆。金屬的筆帽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要借你去借,我可不去,我最怕有神經病的人啦。”後來的姑娘對趙兵兵說。 時光聽到了身後有人在說話。他回頭瞟了一眼——兩個相貌平平的姑娘,一個個子矮矮的瘦瘦的滿臉的雀斑,年紀已經不小,整個一個孩兒媽;另一個個子倒是不矮,還算年輕,還算白凈,可戴著副眼鏡顯得呆板缺少朝氣。 “啊——,……” “唉,借筆用用啊……” 時光剛喊了一聲就被打斷了。戴眼鏡的姑娘不等他回答就拿走了他放在車座上的鋼筆。 兩個女伴一邊互相留著電話地址一邊又十分親熱地聊了起來。 時光用藝術家看普通人的眼光看了趙兵兵一眼,很快地回轉過了頭。他想著普通人的目光這會兒一定落在自己的後背上,於是抖擻精神,挺胸收腹、略受下顎……一切按書上講的擺好姿勢,眼睛一閉…… “啊——咿——”…… 一會兒,時光發覺身後沒了動靜。回頭一看,兩個姑娘已經不在了。他想起了鋼筆,推起自行車順著馬路追了上去。 趙兵兵走在路上,還沉浸在老同學重逢的情緒中,突然發現“神經病”正不遠不近地尾隨而來,她心驚肉跳地加快了腳步。 走了一段,她發現那人還跟在後邊,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最後,她鼓了鼓勇氣猛地停了下來,轉過身大義凜然直視著步步走近的時光。 “乾什麼,你?”她厲聲喝道。常識告訴她對神經有毛病的人絕不能好言好語。 “我,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不乾什麼。”這一招兒果然有效,時光措手不及,好像自己真的有什麼不良居心似的。 “乾嘛老跟著我,不乾什麼?” “……你說乾什麼?我的鋼筆!”時光好不容易反應了過來了,瞪起眼睛。“怎麼著?你拿走了我的鋼筆!還問我乾什麼?”他向她伸出了自己的手說。 “喔,喔——”趙兵兵恍然大悟,再一想,壞了,鋼筆在同學手裡,光顧了聊天了,把這事兒給忘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對不起,對不起,真是對不起,是這麼回事,我拿了,不,我是向您借了鋼筆,這沒錯,沒錯。可,可是這麼回事,是,是我們剛才光顧了聊天了,所以,所以……鋼筆,對,肯定是鋼筆,不是園珠筆,也不是別的什麼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啊?甭跟我這兒扯淡,又不是什麼好東西,一桿破鋼筆,不想給了是怎麼著?你這人什麼毛病啊?我今天還得用呢,要不我連追都不追,我忙著呢,沒那閑功夫。別膩膩歪歪的給句痛快話兒,到底怎麼個意思?我這還得去上班呢,趕緊的?” “您的鋼筆沒在我這兒,在我的朋友那兒,我們,我們不是有意的,真是忘了……”她這會兒才覺得對方神經尚屬正常,所以語氣也變得友好了一些。 “嗨——早說啊,何必耽誤這功夫?……想什麼呢。”說著他就要騎上車走。 “唉,唉——”她攔住了他,“您明天還到這兒來吧?我明天給您,一定的,明天。” “算了吧!”他不屑地揮揮手老大不高興地騎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