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十八歲生日這年春天,快到中午了,總算排到了派出所屋裡。一位男戶警,時光猜想和自己的歲數差不太多,端坐在辦公桌後邊,麵對排成一串的學生頭也不抬,嘴裡含混、機械地重復著:下一個,下一個……飛快地接過遞上來的單頁戶口,一撕兩半,往身後的紙簍裡一扔,完事。又是,下一個…… 時光前麵,有人不解地問:“這就完了?” 沒有回答。年輕戶警手不停,頭抬了一下,眼角裡閃過犀利冷俊的一瞥,“下一個!”口氣裡有了幾分不耐煩。 那會兒,象時光大小的男孩子們,對警服和大簷帽有一種沒來由的恐懼和心虛,盡管戶警同樣的年紀輕輕,滿臉稚氣,這一瞥還是讓人不寒而栗。問話的縮了一下脖子,不再出聲。 派出所門口,剛才問話的怪笑著對同伴說:“是貓下崽啊還是狗下崽啊,什麼叫下一個下一個呀?真他媽的!” 時光想到一會要回家,渾身一陣發冷。他真不願回那個名存實亡的家。他挪著站的酸麻的腿,不情願地走去…… 直到40年以後,時光也沒弄明白,當時的戶口是怎麼運作的。一個中學百十人,四九城加起來有多少呢?沒人算過。戶口消了,這人在這個城市就不存在了?到哪去了呢?兩年後再回來呢?沒有任何憑證了嗎?總的有個花名冊什麼的吧?也許,沒見到。對於時光們這些明確去郊區兩到三年勞動的學生而言,當年的戶籍管理堪稱典範,去的時候,注銷。回來的時候,再建。根本無需本人過問、跑腿,丁是丁卯是卯,分分鐘到位,絕無絲毫紕漏。離城返城的學生豈止千萬啊?工作量如此之大,真不知道我們的戶籍乾警們在不增加人員的情況下,為了完成這一工作度過了多少不眠之夜。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種戶籍政策有著重大意義。這些學生戶口不在城裡的兩三年裡,每月糧票(含米麵、粗細糧若乾)、油票、布票沒了;購貨本上的麻醬、雞蛋、肉票、豆製品票、魚票、火柴票等等一乾副食品定量供應都沒了;春節才有的每人半斤花生三兩瓜子也沒了。而且暫時不用考慮就業找工作問題。 時光們為國家減輕了負擔 時光的家在一座大雜院裡,五間北房,時光家住了兩間。中間隔了一戶,占了三間。時光家一間在東,一間在西。有點兒象當時報上講的,巴基斯坦和孟加拉。院子是老BJ的四合院,住戶卻不全是老BJ的住戶。南屋的是某酒家的廚子,一個兒子,一個閨女,上班了還沒成家。老婆也在酒家,當服務員,奇胖。廚子和老婆相反,精瘦,天生廚子的好料子——怎麼偷嘴都看不出來。常有京味青衣唱腔兒伴著炒菜油煙飄到院裡。時光琢磨,廚子一炒菜準唱戲,說不定胖老婆每次都縲緊了他的脖子,就像魚鷹,抓魚不縲脖子就會把大魚吞進去了,長的沒頭似的拖腔,給縲的哭音兒漣漣,淚聲兒點點,左一個彎兒右一個彎兒,拐的沒邊兒沒沿兒的,拐的人心裡邊忽忽悠悠的。北屋,時光家中間的“孟加拉”地段,是位給首長開車的黑胖司機。妻子是個山東籍的大嗓門女工,裡裡外外一把手,上班前下班後,嚷嚷起來地動山搖,準時準點兒,比鬧鐘還準,加上兩個整天嘰嘰喳喳上小學的女兒,整是一臺戲。西屋,三世同堂,大人小孩十幾口,家教勤勉,離休的老頭和裹小腳兒的老太太像是唐山的老家,燕聲趙語的訓兒子,打孫子,哭笑、吵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高低中音男女童聲的大混唱。剩下的幾家安靜的多。東屋,是新婚燕爾的小兩口,在一個研究所工作。把門洞兩間,男的是副食品公司會計,老婆在幼兒園當老師,有個一個星期回來一次的四歲女兒。院裡的人住的年頭都不長,房子以前是私人的,後歸了房管所。時光家也是才搬來沒幾年,分立的兩間。 時光記得,小時候住的不是這裡,也是個四合院,街坊們像一家兒似的,柴米油鹽不大分你我。大事兒小情兒,家長裡短兒,誰也不背誰。到了夏天晚上,孩子大人小板凳一搬,當院一坐,小葉兒茶咂麼著,聊天拉家常。那會兒,時光就盼著天熱,就盼著天黑,就喜歡坐院裡聽大人們神侃。像什麼大老伯子治小舅子,傻四兒拜師付,拍花子,飛刀華,還有那個能講一晚上也講不完的“從前有個山,山裡有個洞……”的故事,都是小時候坐院兒裡聽的。也就是這個四合院鄰居們,使時光免受了童年饑寒交迫之苦。 後搬的這個院兒不一樣了。畢竟過了十幾年,人和人之間好像有了些變化,有了點都市新潮——各家自掃門前雪。院兒裡遇著了,不認識似的,躲不開了遠遠地點個頭,能繞著走,連招呼都不打。剛興用煤氣罐,各家搶著蓋廚房,鬧起了“圈地運動”,人人顯神通,好像突然間長的本事,不僅能弄來足量上好的磚瓦木料,而且土建裝修無師自通。原說蓋小廚房的,蓋成了大廚房,原說蓋大廚房的,索性齊著自家房簷招呼,大模大樣地接出一間比正房還正房的正房。“圈地運動”這一鬧騰,使本來不大的院兒隻剩下了一條曲裡拐彎的窄道兒,胖司機和廚子胖老婆過來過去都得側身兒。也是,再想涼快涼快聊聊天的坐在哪兒啊?再說了,都成了搶地盤兒的對頭,還有什麼可聊的呢?時光一家看著院兒裡熱熱鬧鬧的“圈地運動”隻有唉聲嘆氣的份兒。煤氣罐總不能放在屋裡吧,時光撿了點別人的剩磚瓦邊角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搭了個一平方米左右七扭八歪的小棚兒。自己家的兩間房,眼瞅著可憐巴巴地被擠到了院子的墻角,用母親的話說,虧的房子沒有軲轤,要不非得給擠到院外邊去不可。 年滿十八歲這年春天,消完戶口以後,時光回到了自己那間廚房、餐廳兼臥室、儲藏室的多功能小屋。放煤氣罐和灶具的小棚緊靠著窗戶,別看小,遮光不差,屋裡僅有的一個窗戶給遮的嚴嚴實實。外邊朦朦黑,裡邊已是黑朦朦。時光打開電燈,開始收拾東西,簡單,一套被褥外加洗漱用具,若乾換洗衣服。 母親過來了。 “收拾好了?” 時光不敢看母親的臉,低著頭嗯了一聲。母親從兜裡拿出三十塊錢塞到時光手裡: “拿著,到那兒別忘來封信。”。說完扭身出去了。 想著自己的一雙鞋白天剛刷完,晾在那邊窗臺上,時光走出去,來到窗根下,聽見屋裡父親的聲音: “不用給他錢吧?去勞動的還是去享福的?” 平常亂哄哄的院兒裡這會兒卻出奇的安靜,父親的聲音好像特別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時光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他推開父母住的屋門,把錢放到了桌子上。 時光提著自己的行李走出了小院兒,他想,早晚要出的事兒出了。在他的記憶裡,這個家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把自己的瘦小、難看、內向、拘謹、窩囊、口吃,處處受人擠兌等等都歸罪於這個家,他討厭這個家,早想離開。這會兒,他第一次有了一種要去浪跡天涯的豪邁…… 他順著馬路漫無目的地走著,豪邁之情很快就被刺骨的寒風吹跑了,無助無奈的淒冷、孤獨重又襲上心頭。路燈昏黃搖曳,街道冷冷清清,兩旁的居民樓一個個窗口閃動著柔和的燈光。這寒冷的夜,人們都在自己溫暖的家裡,和親人們在一起,吃完熱乎乎的晚飯聊著家常。他羨慕這些人也嫉妒這些人,因為他沒有過這樣的享受,這不屬於他。這個城市裡,這個世界上,他像個多餘的人。路過中學門口,他望了望那扇緊閉著的進出過無數次卻沒有一次感到過快樂的大門,想著明天就要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不知道等待著自己的是什麼…… 他胡思亂想著,睜大眼睛想仔細看看那些亮著燈光的窗口。一陣夾帶著灰塵的冷風吹來,眼睛進了沙子,他跌跌撞撞地揉著眼睛繼續往前走,耳邊一片風聲,勉強看到的是一片渾濁。一個不留神,他撞在了什麼人的身上,他使勁睜開眼,看到幾個巡邏的武警正警惕的站在他麵前,他顧不得進了沙子的眼,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奔去。 去哪兒呢?這個若大的世界隻有一個地方可以去——趙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