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出租車後排座椅昏沉的夢境裡醒來,這是南方城市冬天有雨的夜晚。透過車窗,城市像被某個不期待的真相所擊中的大腦,深深的靜默、明晃晃的淩亂。大概在今夜已偷偷滑過的時間裡,它從某個人們將特定情感充斥的節日裡路過了,被洶湧而上的愛欲撕扯著,被褪卻的激情冷落著,他想。 他突然急切渴望知道此刻準確的時間,就像一位詩人妄圖抓住一句帶有韻腳的靈感,妄圖非分的在廣袤無垠的宇宙永擷一縷星光。00:17,當他艱難的從汽車座椅的夾縫裡抓住出逃的手機時,電子液晶屏幕清晰地告訴了他無可置疑的數字——和出租車前排駕駛臺上的數字時鐘分毫不差,如同一個秘密,被在耳邊輕聲講了相同的兩遍。 出租車的引擎和它的司機都很安靜,襯托得電臺裡被述說的情感更加聒噪。那是一個暮年已至的女子在講述自己年輕時經過卻未能越過的感情:在她仍可收到詩句、並能理解欣喜於詩句含義的年紀,她曾擁有眾多的追求者(並非她所陳述的語句,而是她陳述時仍能撩撥耳膜的嗓音,讓聽眾對語句有了具備信服力的佐證),他們用盡各種理由圍繞在她身旁,有的荒唐、有的堂皇,有人真誠的編造虛假、有人虛偽的掩蓋真實,他們隻有對她的熱烈的欲望是直白到乏味的雷同。除了一個人。她確定這個人也是追求者之一,可這個人從來隻在蜂擁而至的人群外遠遠地自己和自己的當時的心情呆著。在喧囂的酒會上,這個人坐在所有人之外,呆呆凝視著杯中酒;在朋友的家宴中,這個人坐在所有人之外,閑閑翻閱著手中書。沒有一次,從來沒有一次,當她望向這個人的時候能剛好碰上這個人的目光,讓她捕捉到有關這個人哪怕一絲一毫的情緒,熾烈平靜冷淡其中的一種、或是不屬於任何情緒的一種。這個人總在所有追求者的聚會之中,卻又好像從來不在所有追求行為之列,也從不在人前人後嘗試和她對話。這個人除了這引發她好奇的遊離的個性外,並無可誇耀可通過別人口中傳說的閃光點,所以這個人在她心中所占據的特別,並非如夜空中的孤星,而是如荒海中寂寞的礁石。 她說:“我從未仰慕過他,他卻在某個未知的時刻,以某種我知曉卻抓不住的必然,擊沉了我的漂泊不定的虛無。”在時間的一瞬、在她久遠的青春,風雨在亙古的海麵撕扯一張風帆,將這艘本無目標的航船拖拽,讓她的航向永投入這片神秘深邃的海底了。 “然後呢?”電臺主持人問道,也是深夜所有靜默的好奇心在有聲的發問。 “有一天,他消失了。”她平靜的回應著好奇心,卻往好奇心的柴堆裡復丟下了星星火焰。 “消失了?你的意思是他因為工作調動去了其他城市,失去了聯係?”主持人催問著。 沒有回應。 “又或者,發生了一些……意外?”深夜的好奇心再次試探。 “都不是,他就像從沒有在我的周圍出現過那樣,消失了。”她遲疑著,但明顯對這項遲疑推演過很多次——這是遲疑但有且僅有的答案——“隻是一個清晨,你從睡夢中逃離後,突然很想見一個人。因為非常想見,突然對這一個人存在於你身邊這一事實產生了懷疑。我們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時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是,我的這個人就真的消失了。”因為沒有交流過,不算很熟的朋友,當她產生“非常想見到”這個人明確的想法的時候,卻找不到主動的途徑和方法。隻能等待。一天,兩天,三天……這個人開始消失在她所有的聚會裡,所有兩人原本的鏈接裡。於是,她不得不主動問起,因為不知道對方的名姓、地址、職務、其他關鍵關係人等等確定的消息,她隻能向詢問對象描述模糊的特征,發型、身材、氣質、手指的膚色、嘴唇的弧度、睫毛的長短。當然一無所獲,就像所有人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那樣,一無所獲。以至於,她更深的懷疑,這個人是不是根本從來沒有出現過,是她在現實中產生的夢境,或者把夢境帶進了現實…… 司機沉默的把車停了下來,將“空車”的指示牌翻折上去。他抓住副駕駛座椅的靠背,把陷入後排沙發的身體拉了出來。83.50元,計價器顯示著毋庸置疑的紅色數字,他掏出一張100元遞給司機。錢包裡其實有足數的零錢,但為了讓自己留在車上最後的時間再延長一些,他為司機設置了“找零”的障礙。可惜,電臺裡女人的故事並沒有在這旁生出的時間裡取得期待中的進展。 關上門,出租車在他身後,不帶任何留戀的開走了。他用環抱的手臂緊了緊敞開的風衣,朝家的方向走去。剛才聽到的,是電臺裡從熱線撥入的聽眾的情感谘詢——“不可能再找得到它的結尾了”在路上,他想。 故事裡的主人公,也都還沒能得到它的結尾呢。他想著,並向自己解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