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年前,神洲中部的一個小山村裡。 一個少年在草地上專心致誌地練劍。陽光透過樹蔭灑落,溫暖而有力,少年早已汗流滿背,烏黑短發上微懸汗珠。鐵劍於手中吟響,彰顯其劍法深厚。 他喜於此地練劍,四周自然景致使其心靈清澈,能全神貫注於劍招之上。 呼—— 一陣清風掠過,樹葉紛紛飄零。少年的劍氣時而斫落四周樹枝,使得此地樹木稀疏有序。 呼—— 草叢盡皆傾斜,然頃刻間被自然之風扶正,土地上之植物,在少年之劍法下錯錯作響。 修行之際,少年的動作頃刻間微微停頓。凡夫難以捉摸,但是少年卻感到自己的劍法中微有瑕疵。少年遂止住劍招,依傍身旁巨巖上稍事休息。 深沉呼吸,眺望蒼穹。 “你別再練劍了!你忘了你父母的事了嗎!”村長的話忽然在腦海裡浮現出來。 他的父母皆是練武之人。早年間,夫婦二人以看家護院、街頭雜耍為生,同時在村裡開墾了一片荒地,勉強溫飽。家裡沒有什麼財產,隻有滿屋子兵器。那些亮閃閃的殺人武器,刀的霸道,槍的靈動,棍的威武,這些都在少年白紙般稚嫩的心靈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在無數兵器之中,少年最傾心的是其中最為瀟灑驚艷兵器之王——劍。 第一次摸到劍刃的時候,少年就發現淬火的刃,與自己的肉身,是命運相連的, 那陣冰冷孤高的涼意,和無數年後的等劍崖上的寒風如出一轍。 彼時,他還沒法揮舞自如父親的鐵劍。等他能暢快淋漓地在草地上練劍的時候,父母已經在神洲與達斯特王國的戰爭中永遠的離開他了。 那年命途多舛,許多生命無法延續。父母親奮身奔赴戰場,把家裡最後的一點糧食,托年邁的村長照顧他。後來,父親所在的先頭部隊為了掩護母親所在的後勤部隊,與敵人進行了慘烈的戰鬥。隨後,父親作為先鋒,與敵人展開殊死搏鬥,在戰場上身負重傷,四肢殘缺,血染大地。而母親所在的後勤部隊,亦遭敵軍偷襲,全軍覆沒。戰爭將至親之人奪去,留下的是孤獨和苦痛。 但是他永遠也忘不了父親臨行前說給自己的話: “孩子,從今往後你也會走上劍道。在我們離開你後,劍會填滿你的心。可終將有一日,會有別的東西代替它,成為真正能滿足你的東西。” “父親,我不明白。” 他記得父親握著母親的手,他們的笑容如同火焰般照耀著他。 “去等一個能讓你為她斬斷一切的人。“ 少年久久地陷入痛苦又不舍的回憶當中,直到頭頂傳來一個聲音,將他拉回現實當中。 “我發現你的劍招越來越精湛了。可你這個人總是傻乎乎的。” 少年皺起眉頭來。 “這不能稱得上是真正精湛的劍招,我理想中的劍招應該更——” “行了行了。”聲音的主人慵懶地打斷了他的話,“反正我也不懂劍術,你跟我說也白說。” 少年不滿地向巖石頂上看去,隻見一個衣著考究的男人正坐在那裡,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男人三十歲上下,看上去成熟穩重,氣質尊貴,胸口綢緞上繡的一個金色的“鄭“字。少年瞟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少頃,少年抬腿站定,繼續練起劍來。 男人玩味地看著少年練劍的姿態,不時故意地打幾個哈欠。 “小子,你真就打算在這練一天嗎?“ “這對我來說還不夠。“ “你家的田地怎麼樣了?“ “練劍能提高體魄,種田時也能事半功倍。我孤身一人,吃不了多少糧食。“ “你練劍有用嗎,你知道這個小村子外麵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嗎?”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那你就想在這練劍練一輩子?” “我就想在這練劍練一輩子。“ 男人故作生氣地搖搖頭。“朽木不可雕也。“ “……“少年不接話,隻顧自己練劍。 男人瞇起眼睛盯住他,然後緩緩地把手伸向腰間,從腰際拔出一樣東西來。那東西黑乎乎的,奇形怪狀,看起來像是金屬打磨而成的。男人慢條斯理地對少年說:“小子,你見過這東西嗎?“ 少年用餘光掃了一眼男人手中的物件,練劍的動作並沒有停下。 “我沒見過。“他老實地回答道。 男人咧開嘴笑了。他一邊笑,一邊拿手裡的東西對著少年。“這叫手槍。” “它是做什麼用的?” “你手裡的劍是乾什麼用的?”男人反問道。 少年想了想,答道:“殺人。” “我的手槍也是用來殺人的。” 少年搖搖頭。“我不信。既沒有刃,看起來也沒有重量,怎麼殺人?” 此時,林間剛好飛來一隻白色的大鳥,落在一處樹枝上。男人突然來了興致,他把叫手槍的東西對準了那隻鳥兒。 一瞬間,如同電流般的預感傳入少年的頭腦中。他脊背發麻,正要叫喊,男人的手槍已經搶先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少年驚呆了。那隻大鳥的翅膀無力地在半空中張開,白色的身軀伴隨著美麗的羽毛,如同樹葉一樣撲簌簌地落向地麵。 少年憤怒地抬起頭瞪著男人,男人手裡的手槍還冒著一縷青煙。他好似著迷般地看著自己的手槍,又挑釁地看著少年。 “怎麼樣,現在相信了吧?“ “為什麼要做這麼殘忍的事!“ 少年用鐵劍直直地指著男人。男人也不甘示弱地用手槍指向少年。 此時天地之間,一槍一劍,冷酷地對峙著。 “你覺得你的劍,能擋住我的槍嗎?“ 少年也沒有絲毫地退縮。他內心中隱隱知道自己對此無能為力,但此刻有什麼正牢牢地占據著他的內心,讓他絕不動搖和後退。 他瞪視著男人的眼睛,對方也射來兩道淩厲的目光,仿佛是兩股信念在對抗著。 半晌,男人先敗下陣來。“行啦,是我不好,跟你開個玩笑,沒想到你會有這麼大的反應。我跟你道歉。“邊說著,他邊把手槍收回腰間。 少年仍是盯著他的臉。那張臉城府極深,雖然看似掛著笑容,但是沒人清楚他心裡打著什麼算盤。幾秒鐘後,少年怒哼一聲,便放下了劍,轉身走開。 男人縱身從巖石上跳下來,走到少年身邊,伸出臂膀親切地摟住他。“別生氣了,一會兒我請你吃麻婆豆腐還不行?” “誰要你請!”少年怒氣未消地甩開他。看來少年對男人剛才藐視生靈的殘忍舉動非常地不滿。可恰逢此時,少年的肚子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哈哈哈,要生氣,也要先填飽肚子!”男人沒心沒肺地笑起來。少年臉紅起來,對他的怒氣也消了一點。 “你說話可不能反悔。”少年把劍插在地上,俯下身來在地上擺弄著泥土。 “你這是在乾什麼?”男人奇怪地問。 “挖坑。你也過來一起挖。” 說話間,少年麵色平淡地抱起血淋淋的鳥兒。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誰?” 在一個喧鬧的五川飯館角落裡,坐了兩個奇怪的人。農夫打扮的少年,模樣英武;貴族打扮的男人,儀容威嚴。這兩人看起來身份懸殊,但是卻雙雙弄了一身的泥土。 男人不滿地拍著自己身上的土,責怪少年。而少年卻自顧自地扒拉著盤子裡的麻婆豆腐,沒有理他。 等到他吃的差不多了,便揭一張桌上的紙巾,風輕雲淡地擦擦嘴。 “不管你是誰,你自己做的孽,就要自己來補償。” 少年雖然是一副鄉土間的打扮,但是舉止投足卻散發著一種不俗的氣概。男人將這一切看在眼裡,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小子,你可能是全神洲唯一敢對鄭家人這麼說話的人了。”男人抓起桌上的白瓷酒杯,將酒杯中的白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他露出意猶未盡的表情,又為自己斟上一杯,然後將酒壺伸向少年麵前的空杯子。少年抬起一隻手止住了他的動作。 “你也是第一個拒絕鄭家人勸酒的人。” “我是鄉野之人,不知道外麵的世界。你們鄭家人在外麵很有名嗎?” “是啊,全神洲的人都知道鄭家人。” “噢。那看來鄭家人比村長還要厲害了。” “是啊,鄭家人比村長還厲害。”男人戲謔地說道。 “可是從我爹娘死去之後,是村長帶著全村人把我撫養長大的。” “那你知道神洲在從前還是個小國家的時候,受盡敵國的欺辱,是鄭家人帶領神洲走向如今的輝煌這件事嗎?” 少年頜首表示並不知道。 “鄭家人就相當於神洲這個大村子的村長,你明白了吧。“ 少年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那,你剛才說你是鄭家人,說明你是權力顯赫之人,為什麼要和我這個村夫在這浪費時間?“ 自稱鄭家人的男人笑了起來。“小子,我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呢。” 少年開口說了一個名字。在喧鬧的餐廳裡,他的名字很輕易地就被淹沒了。男人聽了之後點了點頭,但是並沒有說話。少年懷疑自己的名字根本沒有傳進他的耳朵裡。 “嗯,不管叫什麼都好,名字隻是一個稱呼。在接下來你會有一個流芳千古的名字,全世界所有的歷史書都要書寫你的名字,一直書寫到所有的文字都風化,所有的描述都失效為止。” 男人眼睛閃爍著捉摸不定的光,讓少年微微有些戰栗。他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男人麵前,他總是感到一絲不安,尤其是男人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他臉上的時候。 “我不懂你說的意思。” 男人笑了。隻見他拿起桌上的湯勺,輕輕在酒杯上敲了一下。那聲音不大,但很清脆。就在那聲音落地的一剎那,房間裡所有的聲響全部靜止了。那安靜比所有刺耳的吶喊更有震撼力。少年震驚地看著周圍的人在那一剎那全都停下了手上的動作,連他們剛才的咀嚼也都停下了。隻一秒,所有人整齊劃一地站起身,走出了這家餐廳。 從喧鬧到寂靜,隻在男人手裡的湯勺響的那一聲之間。少年心中的震撼無以復加,他看著眼前的男人,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像剛才那些人一樣走出去。 男人不以為然地微笑著,看著他。“接下來說的話題,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 男人頓了頓,正色問道: “是這樣的,我問你一個問題:如果現在眼前有一把能一擊殺掉所有敵人的劍,你會不會拿起它?” “就像你的手槍一樣?“少年稍稍攥緊拳頭,咬著嘴唇問道。 “比手槍更強大,手槍一次隻能殺一個人,我說的東西能一次殺掉所有人。“ 少年低頭默不作聲地沉思。男人玩味地打量著他,在等著他的答案。 過了一小會兒,少年抬起頭來,說道:“我會拿起它的。“ 鄭家人臉上罕見地露出真正的興奮神色。“為什麼,說出你的理由!” “因為……把敵人都殺光的話,就能結束戰爭了。“ 少年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露出淒楚的笑容。 ————— 美羽·達斯特從眩暈中恢復過來,眼前的滿目瘡痍使她膽戰心驚。雖然曾經上過戰場,但她也沒有見過如此景象。 木屋的房頂連著一半墻壁被削去,房子外麵更是慘不忍睹,除卻樹木植被被砍的七零八落,地上還躺倒了幾具屍體,四處都是血跡、碎肉,血腥味彌漫在地上,任山風吹過也散不盡。美羽強忍著嘔吐的感覺,站起身來,一眼就看見天神正孤獨地矗立在屍堆之中。 “你……把他們都殺了?” 天神點點頭。青拔斬早已被他插在一邊,早已不再發光。天神刻意離它遠遠的,好像不願意麵對它。美羽有一肚子問題,但此刻一句話也問不出來,回過神來,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恐懼。 “看裝束,這些人應該是達斯特王國派來追殺你的……你應該是阿莉雅的女兒吧?他們竟然想殺你。” 美羽見狀索性也不瞞著了。“是的,我是阿莉雅·達斯特的親生女兒,達斯特王國的皇太女。我母親那個人癡迷力量,視青拔斬若珍寶,我偷了青拔斬,逃到神洲,她一定對我……”說到這,美羽不再往下說了。 天神看她一眼,沒有說話。“接著。”恍惚間,美羽看到天神把一樣東西扔了過來,美羽急忙接住,是青拔斬。 “先前我答應你下山,但是有條件。” “什麼條件?” “第一,我不再出手。第二,青拔斬不可出鞘。第三……” 天神好像猶豫了,但最後他還是說道:“……不可使我麵見阿莉雅。” 美羽感到大為不解。“可我想要借助你的力量去……” “去殺阿莉雅,你的母親?” 美羽一下愣住了。她也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不,她隱隱想到了,但是卻不敢麵對。她真的願意為了阻止戰爭,去殺自己的母親嗎? 眼見美羽動搖,天神繼續說道:“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單靠力量強大就能解決的。你殺了別人,別人的家人就會找你報仇,然後你的家人再去報仇。仇恨的連鎖造就更大的戰爭,這道理你還不明白嗎?” “可是我……” “你仔細想想,你真的是為了拯救祖國才來等劍崖的嗎?” “我當然是!” “可你有沒有了解過阿莉雅的想法?” 美羽一時語塞。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是呀,她跟母親,竟然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也沒有。她想起從前,母親將自己送到遠離皇家的農場,然後又血洗帝國,緊接著又開始對外戰爭……難道,她是為了我? “不!她不可能是為了我!她……她還害死了我最好的朋友!殺了很多的人……她……她……” 美羽嘶喊著,但她發現自己的眼淚正止不住地往地上砸。這時,她感覺到一隻溫暖的手正撫摸著自己的頭頂。她抬頭看去,竟然看到天神臉上露出憐愛的表情。 “去和她談談吧。我會送你回到達斯特王國。阿莉雅變成現在這樣,我也有一定的責任。” 美羽擦了擦眼淚。“為什麼說你有責任?” “因為青拔斬,是我給她的。” 美羽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的天神,他露出一副無可奈何,又無比惋惜的表情。 “此事說來話長,往後有機會講給你聽。事不宜遲,我們得下山了。” 說罷,天神回頭留戀地看了一眼等劍崖和自己的木屋,往山下走去。美羽也默默的跟上,隻是剛才天神撫摸頭頂的觸感,讓她心中升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遠在千裡之外的阿莉雅·達斯特打了個寒噤。眼前科斯莫的大軍已在自己的劍下盡皆屠戮。手下將士歡喜地前來通報此次大捷。可阿莉雅身上卻傳來陣陣寒意。她不禁麵向東方,目色凝重,渾不知鮮血正慢慢浸透她的腳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