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問題。一邊是一言九鼎的董事長,另一邊是頂頭上司總經理。他要兩邊周全,哪個都不敢得罪,卻又不能遇事沒態度,兩邊充好人。那樣的後果必定是兩邊都不看重他,他也就成了孤家寡人,其前途基本上就無望了。雖然工作多年,從權利屆到商界,但是這其中的玄妙,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悟透的,其分寸也不是輕易就能拿捏得準確。 在這種情況下,他必須很巧妙地把自己放在懂事長和總經理之間,就像放在太陽與地球之間拉格朗日點上的一顆人造衛星,雖然有來自兩邊的強大引力,可是他卻總能晃晃悠悠地保持著平衡。這樣兩邊的領導都會記著他,給他工作,給他機會,時不時地聽取他的工作匯報,給他提出各種要求,讓他工作著辛苦著勞累著興奮著。這樣他才能心裡踏實,才能吃好喝好,才能睡著覺。如果有幾天董事長和總經理都對他不管不問,不理不睬,好像把他給忘記了,那麼他就得著急,就得猜測,是不是自己什麼地方出了紕漏,著涼了,於是他就會焦慮失眠,就得趕快跑到董事長和總經理麵前拐彎抹角地探虛實,找原因,表態度。經過一番折騰,董事長笑了,總經理笑了,開始問他近來的工作,它一五一十盡量詳細地開始匯報,這樣他才能轉危為安,才能把心放回肚裡,才能一身輕鬆地回家去,否則他一出門就可能走錯路,開車上路就可能撞紅燈,甚至會撞大樹。部門及個人關係的內涵很大,大得無邊無際,很讓人頭疼,讓你想進去難,不進更難! 這件事處理的好壞,將直接影響到年底時他在副總經理競聘中的態勢,不可謂不重要。就目前的情況,基建部經理金平安把關係圈拉得很大,呼聲甚高,最讓人糾結。 再就是關於工業園區兩個建設項目的招標問題。王老板是董事長的親戚介紹的,林老板是總經理的親戚介紹的,兩個人都來要工程,雖然話說得很委婉,但是氣場都很大,都是一副非我莫屬的架勢。其實這種情況到哪裡都一樣,明麵上是公平競標,但實際上該是誰拿的大家心裡都有數。為此,他常常會去考問自己的良知和初心,甚至會在心裡開審判庭,然而他能做的卻是必須麵對現實,必須走最實際的那條路。 有人需要經濟利益,有人需要墊腳石,欲取欲求,各得所需,這也許就是拉人脈拉關係的主要內涵吧! 最近家裡也發生了一件讓他很為難的事,那就是女兒張慧要上省重點高中。為此,愛人劉雲想在省城買套學區房,且已向房地產公司谘詢過,一百八平米的大房子,就在學校附近的金水花園小區,位置很好。她還說公司幾個領導的孩子都在省城上學,都在那邊買有房,而且還雇有專人給孩子們洗衣做飯。幾個參加過高考的學生成績都不錯,不是“985”就是“211”,最差的也是二本。說到這些,劉雲是滿臉的紅光和興奮,是真心地歡喜,好像隻要在省城買套學區房,將來他們的寶貝女兒不進清華就進北大。然而問題也來了,那就是買房子的錢不夠。按照一平米一萬元的價格,僅這套房款就需要一百八拾萬,可是家裡隻有八十萬,還差一百萬。問題很嚴重,但也很簡單,說到底就是一個“錢”字! 他很清楚自己家的收入狀況。首先是他和愛人的工資,可是僅憑這點錢怎麼能買得起房子?他們現在住的基本上是單位的福利房,就這已經耗盡了家裡多年的積蓄,而且還變賣了在縣城的舊房子。其次是人情收入,雖然他不貪圖錢財,但是也沒有拒絕通常的禮尚往來。尤其是春節,歸口各單位以及那些想拉關係的單位,都會以賀春的名義送個紅包,一般一個紅包五千元,這差不多是當下他們這一級別的基準線。再就是父母先後兩次住醫院收到的慰問金。各部門的領導基本上都去醫院探望了,就連董事長和總經理也都親自去看望,都留下了慰問金。這些紅包一般都是五千元,都不能不收。當然了,該送的紅包他也沒少送,但是送出去的紅包用的是公款,而收下的紅包歸個人,對此大家都一樣。 買不買房子?在這件事上他不想辜負愛人劉雲。從談戀愛到結婚,劉雲從來都沒讓他為難過,就連他們的婚禮都是在老家簡辦的。要在省城買套房子實在不容易,但是他也能理解,這都是為了女兒的前程。 前天有個包工頭經人介紹找上了他,說想承包工業園區的基礎工程,而且明說了,隻要他點一下頭,就按預算金額先付他百分之五的好處費。粗略一算,僅此一筆就能給他抽取一百多萬元。現在隻須他點下頭,一個裝滿鈔票的黑皮箱就會悄無聲息放進他的汽車後備箱,房款的問題也就順利解決了,可是他沒答應。因為那是一個小包工頭,沒啥資質,其真正的後臺是當地一個姓錢的村委會主任。他絕不會拿工程質量去冒險,也不會拿自己的前途去做賭注,更不能把家庭帶入危險境地。然而劉雲想在省城買房子,那就盡水和泥吧! 夜深深,思謀沉沉。張毅男的思想就像頭頂的星空,幽遠而又漫無邊際。在老宅裡,在黑暗中,他曾經無數次地問自己,既然不圖財,不圖享樂,為何還要千辛萬苦地拚命乾工作呢?就是和所有的農民一樣,帶著家人回村種地,不也能生存嗎?然而現實中與其職位糾纏在一起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首先是他的人生願望將無處實現,畢竟他也是個有理想、有信仰、有抱負的人;其次他一旦退出職位,罩在頭上的光環將不再,那麼張秘書長、張主任的稱謂將不再、到哪裡辦事都順風順水暢通無阻的便利將不再、家裡大小有點事前來跑腿幫忙的人群將不再、別人求他辦事時那種謹小慎微仰其鼻息的人上人感覺將不再、檢查工作時前呼後擁的氣派場麵將不再、站在工地他大手一揮就要修改圖紙的魄力將不再……就連劉雲在單位也將失去被禮讓三分的優勢,還有張慧在教室裡的座位也可能會從前排調到後麵。失去職位就將失去這一切,這個代價太沉重,這樣的後果他無法承受。他早已習慣了享受這些,就像吃藥久了會上癮,一旦停藥就會感到不舒服,就會失落、茫然、空虛、難受和不自信,更別說有人還很貪婪。再說了,所有的職位都要人來坐的,你不做別人也會坐,從來都不會出現空著位子卻找不到人的尷尬。在一定程度上,這當領導也是給人看的,職位越大這個人就越重要,誰說起都會翹大拇指,大家都會尊其官號而諱其名字。所以他不僅不能退,而且要努力創造出成績,就像現在他沒日沒夜地操心工業園區的建設一樣,那麼方向隻有一個,就是必須繼續前進! 站得越高,風景越好。一旦退出,那就是人生的失敗,就會成為眾人眼裡的落地鳳凰,而落地的鳳凰不如雞,那才是最大的人生悲劇呢! 既然有江湖,就有江湖規矩,雖然說身不由己,但是也要有底線。 歷史的洪流浩浩蕩蕩,波濤滾滾,有時也會有迂回、曲折和漩渦,要沉澱出汙泥,絕不能在此迷失,更不能陶醉一時。無論什麼時候都要牢記父親常說的那句話——平安是福!這是父親經歷社會變遷,跨越歷史,對人生境遇的深度總結。 突然手機在振動,張毅男拿出一看是姐姐打來的,但是沒有接就掛斷了。這時是十點鐘。 姐姐是個有心人,知道他工作忙,如果有事一般會在上班前或者下班後打電話,除此以外很少來打擾。同時他們也有默契,掛斷電話就是不方便接聽,過會兒他會打過去。今天姐姐可能有急事,否則不會這麼晚來電話。 張毅男要走了。他站起來舒展一下身體,仰頭看了看天。夜空裡有幾顆稀落的星星,卻是那樣的晶瑩,深邃,靜謐。走出老宅,他把大門重新關上,掛好搭鏈,然後返回舊小學。 夜靜悄悄,沒有一點燈光,沒有一點聲響,隻有一點微弱的風在樹梢輕輕波動。今晚的老宅,好像什麼人都沒來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張毅男走到豁口,回望一眼黑暗中的村莊,然後進入院內“轟!”地一聲發動了汽車。那聲音竟是如此之大,好像全村的人都能聽到,都要被它驚到了。他小心地把汽車開出豁口,駛上公路,開亮大燈,再往前開一段距離後才停下車給姐姐回電話。 張毅男:“姐,你說吧,啥事情?” 終於等到弟弟的電話了,在接住電話的瞬間,張毅傑感覺自己就像落難於千裡之外,正感到孤立無援時,突然聽到了親人的聲音,於是鼻子一酸忍不住淚如湧泉了。 張毅傑:“小偉出大事了!”她的話很急切,而且帶著哭腔哭調。 張毅男:“姐,你別急,啥情況慢慢說!”同時他很感突然,心一下子提起老高。 張毅傑:“小偉被警察抓進了拘留所!” 張毅男的腦子“轟!”地一下,心想竟然出了這種事!看來問題確實很嚴重,已遠遠超出了他的心理防線,心臟在砰砰地狂跳。 張毅男:“你先說是啥事吧,別慌,揀主要的說。” 嘴上說不急,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但是很顯然,他在急於知道事情的原委。 張毅傑抹一把眼淚,捏一把鼻涕,勉強止住哭,稍做停頓平復一下自己,才開始述說:“昨天晚上,街上有人喝酒打群架……”她把事情的基本過程以及當初自己對案件的分析判斷,簡要地敘說了一遍,最後說:“小偉被抓了,你看咋辦吧!”話一停,電話裡又傳來了姐姐哭泣的鼻息聲。 張毅男:“姐,我問你,是當地公安部門辦的案嗎?” 張毅傑:“就是他們。” 張毅男:“那好吧,知道了,我會想辦法的。明天早上,你早點到市裡來,上班前我在家裡等你!” 弟弟的話讓張毅傑感到了些許寬慰,她向來相信弟弟的能力,憑直覺,好像事情已經有了轉機,甚至連眼淚都隨即止住了,說話的語氣也自然順暢了許多。 張毅傑:“那好吧,明天一早我和你姐夫都去,反正門市也被封了。” 最後她不忘叮囑弟弟:“不早了,你也早點休息吧,我掛了。” 張毅男:“好吧!” 電話裡傳來了“嘀!嘀!”的盲音。他們姐弟每次通話都是這樣,要讓姐姐把話說完,由姐姐先掛斷電話。 張毅男緊握方向盤做個深呼吸,接著啟動了汽車。 寂靜的農村之夜,跌宕起伏的丘陵溝壑,迂回曲折的鄉間道路。汽車的燈光,一會兒照亮了前麵的陡坡,一會兒照亮了哪戶人家的房舍,一會兒射進了無底的深淵,一會兒射向了茫茫的夜空。張毅男一邊開車,一邊思考著該怎樣處理外甥的人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