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外甥(九)(1 / 1)

魂魄夜老宅 鑼鼓山 7458 字 2024-03-17

要開飯了,張毅男在叫,張毅傑和老李趕快走出書房。   餐廳裡,長方形的大吊燈,下麵是一張寬大的雕花玻璃鋼餐桌,四周擺放著不銹鋼座椅。張毅傑向父母問好,然後大家都落了座。   母親看著坐在身邊的兒子兒媳及女兒女婿是滿臉的笑容,滿心的歡喜,不住地招呼大家吃饃吃菜。雖然飯間並不缺少歡顏笑語,但是也多少有點異樣的感覺,在快吃好時母親終於要問了。   母親:“毅傑,好長時間沒見小偉,他畢業在家沒啥事,咋不一起來?”   張毅傑趕快解釋說:“小偉在家呢!我們來買點東西很快就回去!”   父親用蒼老的聲音說:“沒事就好,一家人平平安安就是福!”他把福字說得重重的,拖得長長的。   父母都已年近八旬,身體都不錯,除了偶感風寒,一般沒啥大病,很少進醫院。現在他們有個習慣,凡是遇事,隻要沒人主動說,他們就不打聽。他們自以為老了,不該過於操心晚輩的事,即使去操心往往也是白操,那還不如不操心,真操心多了還會讓人煩,實是添亂。但是兩位老人對兒孫們卻是格外地上心,也很敏感,不管啥場合,誰該來,沒見誰,一眼就能看得出。小偉從小就是由爺爺奶奶幫著帶大的,自然就更多了些感情和牽掛。   早飯結束,大家該去忙自己的事了。劉雲騎自行車去學校。張毅男開車去市政府。張毅傑和老李要去見死者的家屬,其中最主要的人應該是楊愛琴。   快八點,張毅男走進了辦公室。這時辦公室已打掃得乾乾凈凈,高檔的真皮沙發,寬大的老板桌,會旋轉的老板椅,精美的實木書櫃,帶著自然紋理的實木地板,手觸腳碰,目光所及,到處都是一塵不染。這裡的衛生有專人負責,不需要張毅男親自動手。   剛一坐下,張毅男就看臺歷,上麵記有昨天的工作。他一邊看,一邊用鉛筆做標注,完成了的就打個鉤,沒完成的就畫個問號。然後再把今天要做的事項一二三四地寫上去。這不僅是個備忘錄,也方便隨時查看督導。   八點鐘剛過,張毅男便拿起電話開始布置工作:哪項工作由誰負責組織協調,哪些部門搞好配合;計劃要周密,工作要主動,措施要得力,要保質保量,萬無一失,絕不能給全市工作拖後腿,更不能給市領導臉上抹黑。最後他又例行性地給秘書長打了個電話,簡要地匯報了所分管各項工作的進展情況。工作不僅要乾得出色,而且要及時匯報,要爭取領導的大力支持。做完這些已是八點半,張毅男先要出門去了。   陜州縣城距離虢峽市區不遠,見過公安局的王局長,張毅男又回到了市政府。剛進辦公室,他就撥通了開發區辦公室主任的電話。   張毅男:“是唐主任吧?”   唐主任:“是我,請問秘書長啥指示?”   張毅男:“有關那兩棟樓招投標的事。根據前期計劃,這兩個項目是要分期實施的,但是現在國家擴大內需,放鬆銀根,資金供應充足,為加快工程進度,我認為這兩個項目應該同時開工,這就需要準備兩個標書。最好把兩棟樓對應的基礎工程打包到相應的主體工程上同時進行,這樣既節約時間,也有利於統籌管理。你通知技術科準備資料,我忙完手頭的事就過去開會,咱們再研究一下。”   唐主任:“好,我馬上通知會議!請問你還有啥指示?”   張毅男用略帶批評的口氣說:“同事之間,不要張嘴閉嘴就是請示指示!再見吧!”   他把後麵的三個字說得輕而親切。放下電話,張毅男又在思考著姐姐的事,惦記著她是否與死者家屬接上了頭。   自從在刑警隊見過楊彩琴,張毅傑一直都在關注著她的情況,並且已經打聽到她住院的事,所以從弟弟家出來後,她和老李就直接去了縣人民醫院。在路上,她思前想後,心潮難平。   張毅傑和老李一九七七年結的婚,婚後第二年她就當上了婦女隊長,沒想到這竟然是農村的最後一批生產隊長。隨著改革開放政策的深入,她和老李在鎮上辦起了第一家修理門市。雖然主營業務是一些很不起眼的焊接修補,但是利潤很豐厚,一年到頭粗略一算,竟然掙了個“萬元戶”。那時候“萬元戶”很吃香,就相當於現在大家常說的“大款”“土豪”“富婆”,但在那時誰也不敢露富。   雖然他們的修理門市幾經變換位置,但是換來換去還是那個鐵皮房。有個能掙錢的鐵皮房,他們不僅蓋起了兩層小樓,還攢下不少積蓄,這是大集體時想都不敢想的,對此她很滿足。   後來他們有了兒子小偉,如今他已大學畢業,卻不能像舅舅大學畢業時由國家包分配。然而舅舅是市政府的副秘書長,大包大攬了小偉的工作安排問題,所以她無需發愁。生活,似乎對他們有一種超然的眷顧,該來的總會適時而來,可是現在卻要麵對一起人命案,真是禍從天降!   出租車在縣人民醫院大門外停下。張毅傑和老李下車後,首先映入他們眼簾的是二十多層高的醫院綜合大樓。這地方張毅傑以前看病號來過,記得病房樓就在門診樓後麵,兩棟樓之間有通道相連。可是一踏進醫院她的心裡卻有些發慌,茫然地四處觀望。   醫院裡人來人往,其中有痛苦得彎著腰慢慢走動的病人,以及陪護在身邊的家人;有康復後提著東西出院的人;有穿梭期間,穿著白大褂匆匆而過的醫護人員,以及提著禮品來探視的行人。然而生死之地,或喜或悲,總有一種緊張氣氛,哪怕隻看一眼就能讓人心情沉重。   張毅傑準備去找楊彩琴了,這才猛然意識到還不知道她的病房號碼。稍加思索,她掏出手機打通了刑警隊辦公室的電話。這是昨天做詢問筆錄時警察給她號碼,讓她想起什麼、有啥想法及時報告。當時她很不情願接受這個號碼,感覺它不像是個吉利東西,可是沒想到這就用上了。   電話通了,接話是個女的:“這裡是陜縣公安局刑警隊,請問你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助嗎?”   張毅傑:“我是張毅傑,想見一下楊彩琴,能告訴我她的病房號嗎?”   女警官:“請稍等!”   電話沒掛斷,張毅傑一直貼在耳朵上聽,大約一分鐘後回話了:“楊彩琴住在縣人民醫院病房樓十一層1120房間。請問還有別的事情嗎?”   張毅傑:“謝謝你!沒有了。”   她慢慢地收起手機,可是還在回味著那女警官的話。問她還有別的事情嗎,怎麼會沒有呢?最好能派個警察來做一做楊彩琴的工作,讓她盡快把人給埋了,那該有多好啊!   張毅傑拉了下站在一旁的老李,說:“走吧,病房樓十一層,1120房間。”   然而隨著腳步的抬起,張毅傑自感到兩條腿很沉重,心臟也在加速跳動。再看老李,他低著頭,木著臉,隻管往前走。   兩個人來到電梯間,兩邊八部電梯都在運行。這裡人較多,有進有出,熙熙攘攘。張毅傑仔細查看過每部電梯上方的那排數字後,確定他們應該乘用標有“11、13……21”的這部電梯,於是倆人一起站到了電梯口。   過了好一會兒,電梯門終於打開。裡麵的人行出完,老李就推著張毅傑擠進去,按下11號鍵。電梯很快滿員,門隨即關閉,接著腳下一震開始上升。張毅傑兩眼緊盯著樓層顯示器,上麵的紅色數字在快速地跳動,其心臟在跟著撲騰撲騰地加速,數字越大跳得越厲害,好像那些數字就是她的心率係數。電梯走走停停,終於到了十一層,張毅傑和老李急忙走出電梯。   從電梯間到走廊,隻有幾步遠,張毅傑走得卻不容易。她的心裡很緊張,甚至能感到心臟在收縮,連呼吸都有些困難。張毅傑停下腳步,輕輕做了個深呼吸,然後繼續往前走,但也僅是跨過一道門,便豁然一下站在了明晃晃的長廊裡。   兩邊兩排病房,門上的紅色號碼赫然在目,張毅傑走著找著,猛然看到了“1120”!它就在麵前,近在咫尺。臨到門口,張毅傑站下來開始觀察,發現那門上有一塊四四方方的玻璃,應該是個觀察窗,同時她也注意到,這門窗的顏色和四周的墻壁都是一樣的白色,給人一種很清靜的感覺。   老李:“來都來了,進去吧!”   張毅傑往前移一點,把臉貼近玻璃往病房裡麵看。她首先看到的是吊在病床上方的輸液瓶,順著下垂的管子,看到了半躺著的病人。那就是楊彩琴,她臉色蒼白,目光呆癡,死死地盯著天花板,連門口有人在窺探都沒有覺察到。   其實楊彩琴的身體並無大礙。昨天下午來醫院後,醫生對她的血壓、心跳等各項生理指標進行了全麵檢測,結論是因為受到過度刺激而引起的昏厥,屬於暫時性的。這種情況一般不需要住院治療,躺下休息一會兒就可以緩解。但是考慮到她一天沒吃東西,很可能會出現脫水或者體力不支,就給她掛了一瓶葡萄糖和一瓶生理鹽水。   張毅傑在繼續往裡查看,發現另一張床上坐著一個很年輕的女警官,在漫無目的地看來看去,那是小趙警官。忽然小趙警官把臉轉向了門口,猛一下和張毅傑對視了。雖然張毅傑並不認識小趙警官,但是就這一對視,就在一瞬間,她狂跳的心突然感到了一絲寬慰,好像是那女孩給了她力量。張毅傑“當!當!”敲了兩下門。小趙警官趕快起身走過來,把門打開了一條縫。   小趙警官:“你們有事嗎?”   張毅傑急忙回答:“我是來看彩琴的!”   小趙把門開大點又問:“哦!你們是親戚吧?”   張毅傑勉強地笑一下點著頭說:“啊,啊,算是吧!”   就在說話間,沒等小趙同意她便擠了進去,老李也跟著進去。小趙沒反對,隨手把門關上。   小趙走到楊彩琴的床邊湊近點說:“彩琴姐,有人來看你了!”   她的聲音揉揉的,聽起來很暖心。楊彩琴慢慢地轉過頭,可是她呆滯的目光剛一觸及到張毅傑,就馬上閉起眼睛把臉轉向了一邊,同時身體在嗦嗦地發抖。小趙被嚇一跳,愣住了,但是她很快就意識到這兩個人絕非楊彩琴想見之人!   小趙警官:“你們是誰?這樣進來不合適吧?”   她的聲音雖然不高,但是言語間卻帶著警察特有的嚴厲。   張毅傑很不自然地說:“我是小偉的媽媽,他是小偉的爸爸。我們是來看望彩琴的,也是來道歉的,不該發生的事,很對不起!”她說著眼淚就撲簌簌地下來了。   小趙警官很快由警覺變成了疑惑,再由疑惑變成了驚奇。李小偉的父母能這麼快來看望楊彩琴,一進門就道歉,眼淚汪汪表示出真誠和同情,這樣的情況在她所經歷過的幾起案件中可是從未見過!一般情況,都是加害的一方用權力、托關係、找律師、編理由,想方設法為自己開脫責任,兒子都認罪了,母親還在找律師上法庭做無罪辯護,結果引起了極大的社會公憤。然而這倆父母卻不同,真是實屬難得!小趙從心裡油然而生一種敬意,瞬間對張毅傑產生了一些好感,同時心軟了。可是楊彩琴根本就不理睬張毅傑,她沒了話說,很尷尬地站在那裡,於是小趙就想去安慰她一下。   小趙警官:“彩琴很痛苦,你們就理解她吧!”然後她指著楊彩琴對麵的病床說:“你們請坐吧!”   她的話很溫馨,很像一個鄰居家的小妹妹。張毅傑到楊彩琴對麵坐下。但是老李沒有,他在楊彩琴的腳頭緊靠著墻根蹲下去,好像要以這種放低姿態的形式來表達歉意,可是能有什麼結果呢?楊彩琴會突然沖過又打又罵,以發泄她心中的悲憤,然後沒勁了、冷靜了、理性了,就開始給他們討價還價?這怎麼可能呢!一個無依無靠,隻能逆來順受的農村婦女哪有這樣的膽量啊!現在她無非是以無聲勝有聲的方式,在懦弱地表達著心中的悲傷吧!   張毅傑在觀察著楊彩琴,發現她的身體在哆嗦,她稍顯粗糙的手在顫抖,其中一根食指在不自主地彈動;還有她的衣服,一件碎花長袖襯衫上留有昨天昏倒時弄上的汙跡。她的衣服也不新,想必是在接到丈夫的死亡通知時,如五雷轟頂般急匆匆地出了門。一條醫院專用的白被單搭在她腿上,上麵有紅色的字跡“陜縣人民醫院”,那被單也在微微地抖動。   麵對楊彩琴這般的可憐,張毅傑準備在心裡的那些話卻無從說起。她的誠意,她的金錢,這些與周來順的慘死及楊彩琴遭遇的痛苦相比都顯得那樣微不足道,甚至有點可恥!   小趙警官來到張毅傑身邊悄聲說:“彩琴姐昨天晚上一直在哭,說要去給丈夫守靈,可是她的情況實在不好,我真怕再出意外,就沒敢讓她去。今天早上她仍然堅持要去殯儀館,看她這樣我還是沒敢同意。那邊我問了,有三個工友在守著。你們能來就好了!”   那三個工友應該就是和周來順一起喝酒的三弟兄,這時張毅傑終於抓住了一個可以說話的機會。   張毅傑:“哎,他們真是好兄弟,真是不該發生的事!不過請你們放心,既然我們有責任,我們就會負責到底!”   楊彩琴聽到了張毅傑的話話,她的眼睛向說話人轉了下。張毅傑迅速撲捉到了她的這一細微動作,急忙過去坐到楊彩琴的身邊,用充滿同情的聲音叫了聲:“彩琴!”   楊彩琴沒有應,但是也沒有抗拒的意思。張毅傑懸著的心開始往下落,灰蒙蒙的心幕上終於透了一個孔,露出亮色。潛意識裡,張毅傑感到事情的轉機正在開啟,但是也明白,這僅是一瞬間,絕不能性急,得一步一步地試探著走著!   張毅傑慢慢地拉過楊彩琴放在被單外的那隻手,雙手緊握住放到胸前說:“大夏天,手都是涼的!可憐的彩琴,真是對不起你!”   雖然楊彩琴還沒接話,但是滾落的淚珠已經暴露了她的柔弱及內心的秘密。   張毅傑接著說:“我們互不相識,無仇無冤,完全是個偶然,可我作為媽媽也不能原諒自己的兒子。我信上帝,上帝說要救助危難,可是我們的孩子不但沒有幫助,反而加重了傷害,所以我們必須承擔責任,隻可惜怎樣的懲罰也換不回來順的命。如果有可能,我情願以命換命,讓來順回到你的身邊,讓你們夫妻團聚。你們有父母孩子,你們需要來順。沒有了來順,今後你們可怎麼生活啊!”   沒有冷漠,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沒有敷衍,沒有狡辯,沒有推卸責任,張毅傑的話字字入理,句句體貼,像熨鬥一樣輕輕地貼在楊彩琴幾近絕望的心坎上,讓她感到一些慰藉,感覺自己真是遇上了好人。兩天來,那種無助的孤獨,以及鬱積在心裡的絕望和悲傷,在這一刻都開始融化了。她緊靠著床頭,把頭高高揚起,張著嘴流著淚,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哭開了,但是並非一般失去親人時那種無拘無束的哀嚎,而是任由淚水自由地奔流,以此來發泄心中的悲傷。   楊彩琴哭得那樣可憐,張毅傑忍不住淚水漣漣,小趙警官是淚眼模糊,就連蹲在地上的老李也把頭埋得更低了。   張毅傑一隻胳膊摟住楊彩琴的肩,一隻手緊握著楊彩琴的手。楊彩琴就像一個失去了親人的孩子,把頭依在母親肩上哭得傷心而又痛徹淋淋。此時的病房裡,沒有話語,隻有哭聲,隻有人類共通的情感在奔湧交融。張毅傑不住地給楊彩琴擦拭眼淚,也不斷地擦著自己的眼淚。兩女個人的眼淚混合在一起,連接起彼此的心,一個女人真切地體會到了失去丈夫的痛苦和悲傷,另一個女人則確實體會到了女人失去丈夫的悲傷一點也不比一個母親失去兒子的悲傷少。更何況張毅傑還沒有失去兒子,而是在竭盡全力地搭救兒子!   張毅傑:“彩琴,有大姐在你就哭吧,把心中的悲傷都哭出來!”   她緊緊地抱著楊彩琴,就像一對生死相依的母女,在一起經歷著人生磨難。突然張毅傑的手機響了,她趕快騰開一隻手拿出手機,是弟弟打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