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7年的春天,本該是一個溫暖而美好的季節。不信你看,河岸的柳枝變得柔軟,遠遠望去還有若隱若現的綠意。河溝背陰處經冬不化的冰雪也開始慢慢消失,堅硬的土地不再那麼堅硬,那一冬天呼呼不停的東北風也悄悄轉成了西南風,風裡還帶著春天的味道呢。 時令已經過了二月初二,沉寂了一冬天的田地裡已經有三三兩兩的莊稼人務弄著自家的土地,還有些性子急的開始張羅著給麥苗澆返青水。整個農村像睡了一冬天的貓正慢慢的伸著懶腰。 然而在我家的院子裡冬天似乎並沒有過去。白天昏暗的屋子裡虛掩著破木門,還在門裡麵掛著棉布簾。這是一排一明兩暗的三間土坯房,風風雨雨在這裡立了十幾個春秋。斑駁的土墻上還有十數個大大小小的窟窿,土窟窿外麵掛著白色的鳥屎,也能看見有麻雀從土洞裡小心的探出腦袋左右張望,然後喳喳的叫著飛到更加破敗矮小的土院墻上,稍作停留認準一個方向飛走了。這時下午四點鐘左右,西落的太陽讓本就破敗的院落更加荒涼。 “不去不行嗎?一走幾千裡,能行嗎?”然後是一長串的咳嗽,隨著一口老痰被費力的咳出,咳嗽才不情願的告一段落。 “不行啊,他奶奶要死要活的,不乾,唉!” “就這麼不講理,就這麼欺負人?”一陣大叫後是短暫的沉默,而後是憋悶的啜泣再後就是嚎啕大哭! “他爺說了,娃到那裡不受罪,還能繼續上學。再說那是他親爺,能害他?他去了家裡也能減輕負擔,這五個小子不好養活,不能讓孩子們天天跟著咱啃窩窩頭。” 哭聲沒有減輕,依然撕心裂肺! 我和弟弟在外麵瘋了一個下午,本來打算回來找點吃的,看到這個場景都傻了,怯生生的站在屋門後麵的墻角裡,不敢有任何動靜。起初隻是嚇懵了,慢慢的隨著母親的哭聲也開始啜泣,而後變成哇哇大哭!雖然我們並不知道家裡出了什麼事。這苦難的院落裡充滿了傷心和委屈的哭聲。 父親煩躁的掀開裡屋的門簾,看著兩個渾身臟兮兮一臉鼻涕眼淚的兒子,本想過去踹兩腳,然而忍住了,是啊,老婆孩子有什麼錯呢? 屋裡的母親聽到孩子的哭聲反而立馬止住哭泣,用乾枯的大手擦了一把眼淚,又麻利的擤了一把鼻涕,掀開裡屋的門簾,從搭著毛巾的繩子上扯下一條毛巾,挨個給我們擦臉上的淚水鼻涕,又用毛巾把我們身上的土撲打乾凈。我看見母親不哭了也就停止了嚎叫,然還是一抽一抽的啜泣。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好像知道孩子們餓了,母親趕忙跑到院子西邊的窩棚裡打算給孩子們做飯。讓她沒想到的是飯就要做好了。十六歲的二小子正默默的蹲在土灶前麵,一邊抹眼淚一邊往灶臺裡添柴,一聲不吭。鍋裡燒了棒子麵稀粥,溜了窩窩頭,一邊的菜板上還有一碗水蘿卜醃的鹹菜。母親看到這一切有忍不住抹淚一把眼淚。 二小子隻讀了一年半小學,從十一歲開始就和大人一樣牛馬般為這個家累死累活。先幫著母親照看兩個年幼的弟弟,等弟弟長大些就開始乾重體力活,十五歲就能扛起一百多斤的糧食入倉,也能像老把式一樣趕車駕轅,犁地播種。至於放牛割草,洗衣做飯在十歲前就會了。在村裡同齡人裡麵他是一個好莊稼人。兩個弟弟也是他一手帶大,經常是領著老四背著老五,從村西頭到村東頭,一年一年的一起長大。我們也跟他學會了抓魚遊泳,打牌下棋……,沒有二哥這個家會更加不堪! 我們一步不離的跟在母親後麵,她從鍋裡拿出一個窩頭,一掰兩半,又使勁的吹了幾下,又從碗裡拿了兩塊蘿卜鹹菜,一人一半。我們拿著窩頭鹹菜跑到屋裡的火爐邊認真的吃起來。 天漸漸黑了,而屋裡全黑了。隻有爐火一明一暗,爐子上的水壺發出吱吱的叫聲。 父親進屋裡點起來一盞煤油燈,把它擺在桌子中央,漆黑的屋裡立刻有了另一種昏暗。 一家人圍著桌子啃著窩頭,嚼著鹹菜,稀裡呼嚕的喝著棒子麵查,桌子上升起朦朧的白霧。燈上的火苗一閃一跳,把人的影子照在墻上也是一明一暗。吃過飯天全黑了,農人們要麼去關係不錯的人家聊天,要麼早早睡下,點燈熬油的都是錢啊! 三個哥哥睡在東邊的臥房,我和弟弟跟父母睡在西邊的臥房,中間隔著一間堂屋。今天不是周末,大哥三哥在學校裡住校沒回來。這時我和弟弟一個七歲一個六歲,兩個人穿著絨衣絨褲正在鋪滿被子的土炕上翻跟頭。早把下午那場哭鬧忘的一乾二凈。是啊,這個年紀的孩子誰每天還不哭兩場呢? 堂屋裡除了父母還坐著這幾個人,都是平時不錯的兄弟爺們,知道家裡有事都過來看看。他們一邊抽著紙煙一邊喝著茶水,屋子裡有了另一種快活。二哥時不時的給他們倒上水就一個人坐在黑暗的角落裡低頭不說話。 “二嫂,要我說就讓三兒去,樹挪死人挪活,老大老二都定了親,走不了,別舍不得,說不定還有出息了!”說話的是六叔,一個熱心的青年人。“要是我能出去我早去了,不在家裡受這份罪!” “聽說人家那裡天天吃烤羊肉串,葡萄乾。咱們村吉貴他二叔不就在WLMQ嗎?過的可好咯,前年給吉貴他爹還寄來一件羊皮大衣,聽說一百多塊呢!”風春大哥一邊抽煙一邊吐沫橫飛,還習慣性的用手指著XJ的方向! “我一是舍不得老三,才十五歲。二一個誰和我商量了?我同意了嗎?我養他們弟兄五個沒有一個幫忙的,現在孩子大了來搶孩子!我是沒過好,他們都成人了,就是拿著棍子要飯吃也能打狗了也餓不死!”說著母親開始擦眼淚,二哥也在一邊吸著鼻涕,看來是哭了! 又聽母親說:“他爹從年輕起就拖著一條瘸腿,這個你們都清楚。一到農忙他就腿疼,一家七口人十五畝地,是俺和長生(二哥乳名)一車一車拉回來,一袋一袋扛回家,誰可憐過我們?老頭子在XJ幾十年,是給過他兒子一分錢還是給他沒見麵的孫子買過一塊糖?現在老了需要人養老了就想起他還有兒孫,憑什麼?”母親一邊哭一邊說。二哥也在一邊啜泣,讓壓抑的空氣更加壓抑。 二 “二嫂,你說的在理。在理是在理,可也得考慮現實情況。他們都到了花錢的時候,既然老頭子有錢就不能便宜了他,讓他也盡點當老人的義務。供老三讀書,蓋房子,娶媳婦!”六叔憤憤的說。 “她就是有金山銀山我不稀罕!”母親口氣依然堅定! “必定是孩子的親爺爺,要顧全大局”一直喝水沒說話的五叔開口了。 “老五,顧大局?好!我給你說道說道,你二哥十一歲來到從灤窪來到趙家門,改名換姓他老頭扔下一家子孩子跑到XJ,他倒是清心了,孩子的死活不在意嗎?出家出五服,灤窪繼承家業的也有男也有女,他們咋不顧大局?”母親一邊說一邊拍著桌子!“在灤窪沒人聽他的跑到趙家鬧,不就是有個老妹妹撐腰嗎?我們是該他的還是欠他的!” 五叔尷尬的說“別讓二哥為難!” 父親一直低頭不說話! “老五,你說的對,那是他親爹,我不為難他,想去就去,我帶著孩子回娘家一樣能把他們拉扯大!”母親又一次拍了桌子。 至於後來又說了什麼或許年代久遠或許已經睡著了,都記不得了。 這裡說一下我三哥,三哥是兄弟五個裡麵公認最聰明的,也是最有希望改變家庭命運的一個。他不單單學習好,而且主意正。無論你是老人孩子想在他那裡掏便宜是不可能的!情商也高,見什麼人說什麼話,膽子也大,沒有不敢惹的禍。村裡人都說三哥是頂門立戶的,以後肯定能撐門麵!他也特別犟,認準的事三頭牛也拉不住。所以父母對他既愛又恨,當然也就理所應當的挨了不少打。 現在三哥在鎮中學上初二,那時候的孩子都選擇住校,離家太遠,路也不好走,隻有周六下午回來,第二天帶好一星期的吃食再返回學校。1994年我讀初中時還是這個情況。 記得過了兩天,大哥三哥都回家了,此時大哥已經是縣高中的學生了。隻記得父母跟三哥說了些什麼,三哥不說話隻是一個哭,大哥二哥也哭,當然哭的最傷心的是母親。 過了一夜,天亮時家裡來了一個白胖的小老頭,隻記得他很白,很胖,小眼睛,六七十歲的樣子。父親讓我喊他爺爺,我沒喊出口,獨自一個人跑到外麵玩去了。等我中午回家老頭不在了,一起走了的還有三哥。母親正用毛巾擦拭著紅腫的眼睛。後來聽說三哥走時哭著啥也不說,隻是給父母磕了三個頭。這一走就是九年,母親的心也疼了九年,可能是一輩子。 三 時間的河水在不經意的流淌,不會為任何人而停留。他既不能留住你的快樂,也帶不走你的痛苦。 從此母親的生活有了新的期盼,天天盼著哥哥的來信。然而,信就像難產的嬰兒,明明知道有,卻遲遲來不到。 這一年的中秋節,大哥也放假回家來了,他現在是高二的學生,除過放假一般都是住在學校裡。往年過節哪怕是沒有更好的吃食,一家人圍在一起有說有笑,空氣是快活的。然而今年過節的氣氛是壓抑的,仿佛三哥帶走了一家人的快樂。每逢佳節倍思親,沒有經歷過骨肉分離的人是難以體會那種抓心撓肝的痛與折磨。是知道而見不到,其實又不知道的無助。不知道你那裡有沒有如水的月光,是不是也在抬頭看著月亮?萬裡之遙的西域有沒有中秋節,是不是也和我們一樣吃著月餅,思念親人?天是不是冷了,有沒有暖和的衣裳?晚上睡覺有沒有人給你蓋好登開的被子,在你床頭放一杯熱水?早上有沒有人把飯做熟喊你起床?有沒有一個女人也能讓你喊一聲娘…… 母親照例把蘋果,月餅等吃食放在桌子上,我們照例圍在桌子旁。母親盡管強顏歡笑,但我還是能看見她眼裡閃動的淚光,因為這淚光從三哥走後經常出現在母親眼裡,嘴角和臉龐。等大家拿起桌子上的東西,母親再也忍不住了,雙手捂臉嚎啕大哭,像失去幼崽的母狼,撕心裂肺,泣不成聲。兄弟們也都放下手裡的美食,掩麵而泣。很奇怪,父母的痛苦往往會讓子女莫名的傷心,不自覺的產生共情,這或許就是感情動物固有的本能。 四 在過去的半年裡發生了許多事情,我也成為了一名一年級的小學生,就在我們村裡的小學。那時候學校裡沒有公用的桌椅板凳,一般都是兩兩組合,一個出板凳,一個出桌子。你看吧,教室裡的桌椅板凳五花八門,形形色色。有漆黑斑駁的老木頭桌子,看麵相比我爸爸年級還大,和它搭配得是一條原色新作的條凳。有原木色的條桌配了兩隻黑紅色的椅子,怎麼看都紮眼。顏色各異也就算了,高低還不平,有的坐在那裡隻漏了個腦袋,有的寫字則要彎著腰,桌子太矮,板凳太高。更誇張的是有個同學在教室的角落裡用磚頭磊了個臺子,上麵放了塊木板,這就是他的寫字臺。當然他沒有同桌,老師也督促他趕緊準備桌椅。 更要命的是當時由於孩子多,師資力量跟不上,沒有實行九年義務教育,所以班裡都有留級生,我們叫他們老生。我們班級就有好幾個老生,其中一個溜了四年,加上上學晚,當時有十二三歲咯,我們叫她“一年級萬歲”。記得我上初一的時候,這女同學就結婚了。 我和我的發小湊了一桌。開學那天,他父親扛著剛做好的長條桌,我們倆則抬著一條粗苯的榆木板凳就算入學了。由於桌子剛做的,沒刷漆,我一直感覺他慘白慘白的。從那天起,開始了我漫長而艱辛得求學生涯。是的,從七歲到二十三歲,真的漫長。艱辛是因為我對學習真的沒天賦,而且年年為學費發愁。 再就是村裡通電了。這可是爆炸性的,因為全鄉幾十個村除了鄉政府有電也隻有我們村通了電。我們村處在兩地地區交接的地方,過了臨商河就是油礦區,我們村就自掏腰包買了一個變壓器,然後通上了礦區的電,這也許這是善意的揩國家的油。那時候沒走電表,包年,一家一年10塊錢。本來10塊錢就賺便宜了,可人們不滿足,家家戶戶買來電爐子,一個幾百瓦,有的人家一到冬天天天開著。這也使的總閘的保險絲天天熔斷,每次電工去合閘先再大街上喊,把家裡的電爐子都關了,合閘咯! 過了中秋,莊家地裡的農作物也開始陸續成熟了。 先要收的是棉花。棉花是當時魯西北地區的主要經濟作物,是一家人的錢袋子。種棉花又是極為繁瑣的。收小麥前就要播種了,先要泡種,從把種子埋在地裡開始就不能閑著。除草定苗,施肥,打芽,掐頭,捉蟲,打藥,反反復復的拾掇。你看吧,棉花地裡幾乎天天有人。棉花不僅僅是經濟作物,而且也是一家人一年的油罐子,我們那裡吃的棉油就是來自於棉花種子。此外家裡蓋的被子,牲口槽裡用來增加營養的麻椮都來源於棉花。還有棉桿還是燃料主要來源,總之方方麵麵離不開棉花。再說了,不泡在地裡叫啥農民嘛! 我們家和別人家一樣,年年種棉花,今年母親一口氣種了四畝地的棉花。母親也是天天泡在棉花地裡,就怕它們長不好耽誤了一年的收成。農忙時我放了學也趕緊到河溝邊去給家裡的豬和羊拔菜割草,把菜草給了豬羊就忙著在院子的墻根底下立起兩塊磚頭,磚頭上放上水壺,下麵放上柴禾燒水,我是不敢用電爐子的,太過危險。 棉花的開化時間太長,從玉米斷了漿開始到種了冬小麥才結束,有兩個月的收獲期。采摘棉花也要及時,如果被雨澆了或者落在了地上就不值錢了,勤勞得農民怎麼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呢?有時候看到突然要下雨了,有的人會不顧一切往棉花地裡跑,就為了多收一點,多賣幾毛錢,哪怕被大雨澆成落湯雞。 母親用盛化肥的編織袋改成一個大口袋,口袋兩端在縫上兩根帶子,然後把它係在腰上,就好像袋鼠媽媽的大肚子。采摘的棉花放到這個袋子裡,等帶子裝滿,把棉花再倒在地頭的大袋子裡。棉花被堅硬的外殼包裹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雖然都炸開了,但那乾硬的外殼尖部像鋼針一樣鋒利,你看吧,誰的手不是傷痕累累?我們也一起摘棉花,但人是有惰性的,特別是孩子。家長為了激勵孩子乾活,往往會給勞動報酬,一般一斤棉花五分錢,這極大的激發了孩子們的積極性,讓勞動變得不那麼枯燥。 五 人間最不缺的是精明人。 這一天有人找到了父親,找他的就是村裡的精明人成義大爺。成義大爺是我們本族人,和父親同輩,比父親大十幾歲。他年輕時是個能人,能自己拉一單板車的白菜到百十裡路的濟南城去賣,來回三天。後來買了自行車又托著三百斤的地瓜乾到濟南換布匹,日用品。早晨天不亮就出發,半夜回來,第二天再把換來的東西走街串巷的去賣,在這十裡八鄉的窮山僻壤絕對是個能人。村裡有人說成義家的風水好。說他爺爺下葬那天下了大雨,刨好的坑都被水灌了一半,要不是用土擋著說不定那坑就灌滿了。農村人管這個叫做水葬,說後輩兒孫有福。其實就是農業為主的農民對水的渴望,必定水決定了一切! 成義大爺是傍黑來的,農村人對有錢人都是高看一眼的。父母也不例外,顧不得一身的疲憊,趕緊又是泡茶又是遞煙。閑聊了幾句,大爺說起了正事。 “老二,你們家灣邊的房子住嗎?” 父親感到莫名其妙,但還是老實的說:“這是給二小子結婚用的,我們不住,裡麵放了些雜七雜八,大哥有事兒?” “是這”,大爺吸了一口煙“你看,咱們通電了我尋思著乾點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