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成義大爺端起茶杯,狠狠的喝了一口:“你們看,咱這十裡八鄉的除了賈莊有榨油的還有哪裡?西邊一直到縣城就有一家,其他地方更不用說,我尋思著開個油坊你們看咋樣?” “那可是好買賣,賈莊榨油的天天排隊,肯定不少掙。”母親羨慕的說到。 “說的就是,這幾個月我可沒閑著,到縣城邊上那家油坊看了,我還在哪裡學了幾次,不跟你們吹,我也學會了!”大爺明顯有些興奮,隨即又使勁醜了一口煙,紅色的光在他核桃皮般的瘦臉上閃了一下。 “那得不少錢,再說了我也不會乾,也沒錢。”父親遺憾的說。 “你看你說的,我找你來乾啥?我早就想好了,咱們兩家肯定不行,你隻要答應房子拿出來用,其他的交給我。”大爺排著胸脯說到。 “房子一時半會也用不上,要不就先用著?”母親商量似的問父親,也是問自己。 “那就聽大哥,閑著也是閑著!”最後父親很有底氣的一槌定音。 “好!咱可說定了,這兩天就給你回信!”說著他就站起身來風風火火的往外走。 “晚上在這裡吃吧,我給你兄弟倆炒兩個菜,你們喝點。”母親一邊站起來相送一邊說。 “不了,一會兒我還得找他幾個商量一下,完事了好好喝點。”一陣風一樣,說話間那高大乾瘦的身影出了院門消失在夜色裡。 不用說,今晚對我們一家來說是興奮的,一切來的太突然。此時二哥把做好的飯端到桌子上,母親又破天荒的到窩棚裡給一家人炸了幾條鹹魚。這還是前幾天二哥在河裡抓的,都是半斤左右的鯽魚,宰殺後用鹽醃過,再掛到桿子上風乾。不一會兒,院子裡飄來了炸魚的香味,就連那條大黃狗也搖著尾巴圍著鍋臺轉圈。父親還在桌子底下的紙箱裡摸出半瓶白酒,二哥幫他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半杯,一家人愉快的展望著未來。是啊,還有什麼比有希望更讓人幸福的呢? 二 關於榨油,當年魯西北大部分都吃棉籽油,棉花脫去的絨毛叫做皮棉,賣棉花時,棉站定價也主要是按皮棉定價。棉站也隻收皮棉,收了棉花後開好單據,等到過年前按照單子上預定的時間到棉站領錢和棉籽。也可以不要棉籽,要相對應的棉油,當然要棉油多多少少吃點虧,精打細算的農民大部分要棉籽,棉籽除過炸油後還能剩下很多麻森,這可是給大牲口添營養的好東西。牲口出力的時候就給他們在草料裡添一些,當然直接喂糧食最好,可人們舍不得讓牲口吃糧食,也就是在飲水的時候在水桶裡撒一把玉米麵或者麩皮,就這大牲口也貪婪的用舌頭把喝乾水後的水桶舔的一乾二凈。農民手裡有大把的棉籽,於是對棉籽變成油的需求是巨大的,這樣的生意不是誰想乾就能乾的。設備是一大筆開銷,關鍵還得有技術,當然更需要魄力。 兩天後的中午,家裡開了一桌酒席,桌子上擺的六個菜,這在當時是大席麵,當然也沒什麼出彩的稀罕物,除了燉了幾條魚,就是諸如炒雞蛋呢,炒辣椒等都是自家地裡種的,這年頭一是沒錢,二是不趕集都沒有地方去買菜。圍著桌子坐著的,除了坐在首席的成義大爺外,還有村裡的電工成寬大叔,能人程秀叔,村裡一大隊的大隊長石樹亮,這就是臨時拚湊起來的創業小團體。父親正忙著挨個給他們倒酒。今天破例買了成瓶的好酒,沱牌大曲一瓶要兩塊錢,平日裡人門隻喝七八毛一斤當地酒廠生產的散白。幾個人夾著菜,有說有笑,謀劃著光明的未來,在說笑中,成義大爺拿出了一張早已寫好的紙,讓大家看。內容如下: 合同書 今有成義,石樹亮,成家,成秀,成寬五人共同出資開設油坊。按照事先約定,由成家出三間房作為入股資本,其餘設備由其他四人均攤。兩臺500型榨油機,兩臺3000瓦電機,一口鍋。共計2632元,每家出663元。以後的維修費用,耗材等五家均攤。利潤平分五份,各家一份。特立此合同。五人簽字摁手印生效。 1987年11月3日 大家挨個傳看了這份書寫潦草的合同,都說合同立的好。大家紛紛歪歪扭扭的在空白處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又在名字上按了手印,一項神聖的簽約儀式就此完成。合同簽完後,大家更加歡快了,放開了肚皮的喝。期間母親又炒了幾個菜,這場酒從中午喝到傍晚,幾個人都搖晃著回家了,父親則躺在了炕上呼呼大睡。 人們常說苦盡甘來,或許用在這裡言過其實了。隻能說這樣一份營生,對這樣一個千瘡百孔的家庭給予了一些溫暖吧。最高興的要數二哥,一個十六七歲的青年,內心對未來充滿了渴望,同時也有更多的迷茫。他沒有讀過太多的書,或許不知道啥叫彷徨,但他正在經歷著彷徨。過去他是沉默寡言的,除了賣命的乾活也沒有太多的愛好。很多同齡人的孩子還在任性的年紀,而他卻挑起了沉重的責任,和父母共同經營著這個家,仿佛他的一生隻有童年和成年,那被認為理所應當的叛逆期卻遲遲沒有到來。是啊,生長在如此的家庭裡,如何能任性所為呢? 二 合同簽訂以後,大家夥就開始忙活著接電,壘灶,平整院落,加寬道路。男女老少齊上陣,引來很多圍觀的村民,他們時不時來瞅兩眼,還打聽這是要乾什麼大生意。當得知真相以後,有羨慕的,也有說各種怪話的。嘴巴長在別人的臉上,想說啥就說啥去吧。 幾天以後,設備被拖拉機送了過來,這時聚集了更多的人,設備安好後,隨著一陣鞭炮齊鳴,油坊正式開業了。從此這個沉寂了百年的小村莊,有了日夜不停機器的轟鳴。漸漸的,人們失去了好奇心,有心的人也憋著勁兒謀劃著自己的出路。 因為此時到了冬月,農民早早的完成了一年的農忙都閑在家裡,時間對於他們來說是充足而漫長的。又有人陸續從棉站領來了棉籽,所以最近榨油的特別多,兩臺機器不停的運轉,從早晨四五點忙到夜裡十一二點。來榨油都是附近十裡八村的村民,還有許多都是親戚朋友,很多人放下棉籽就回家了第二天再來取油。不用擔心沒有生意,而是根本乾不完。 當看到一縷縷金色的油順著出油孔金線一般流到下麵擺放好的油桶中時,所有人的內心是激動的,當一張張大團結抓在手裡的時候,什麼勞累疲憊都會一掃而空。勞動後的收獲是治愈一切辛苦的良藥。 事實證明,二哥是一個好把式成義大爺那視若珍寶,秘而不傳的煉油手藝在二哥那裡一個禮拜就被破解了,而且青出於藍勝於藍。煉油是榨油中重要的環節,就好比大廚炒菜全在火候和配料。棉油通過榨油機出來以後會帶著很多的棉絮,是渾濁的無法食用,隻有把生油加熱再加入火堿,通過這種化學反應,把油裡的棉絮化掉,變成黑色的固體的油渣。經過兩次後,渾濁的生油才能變成金黃透亮的熟油,這火堿與油的配比很關鍵,同時對火候的把握也很重要。成義大爺在縣裡學了油與堿的配比,但並沒有真正把握住火候,除了碰巧練出上品的油,很多時候油不是老了就是輕了。老了的油,發黑有苦味,輕了的油不乾凈得多加一遍工序。二哥經常負責燒火,經過幾天的觀察,他發現這個天大的秘密。他並沒有聲張,而是悄悄的把這一個秘密告訴了母親,母親也經常到大灶幫忙,也記下了油與堿的配比。這一天,母子二人拿來20斤油做試驗,二哥燒火,母親在鍋裡攪動生油,二人仔細觀察火與油的變化,沒想到第一次練出了上等的油品等。成義大爺過來查看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直接呆住了。他狐疑的看著母子二人,然後開玩笑的說道:“你們真是有心人吶!”母親趕緊說:“這這不是看你昨天熬了大半夜,今天我也試試,都是碰巧。還別說這煉油真不是個好活!” “那以後老二家的油也煉油吧,我一個人實在熬不住,長生這個火燒的好啊,小夥子不簡單!”精明人就是精明人。其實他也一直在琢磨為什麼有時候練的不好,今天一看這母子二人的配合,就猜出了八九不離十。 “唉,小孩子懂什麼呀,都是他大爺教的好!”母親趕緊說。 成義並沒有再說什麼,隻是意味深長的看了母子二人一眼,然後跑去賬房查賬去了,他成天防著別人,是個賊精細的主。 母子二人相視一笑,二哥滿臉的得意。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其他四家總覺得我們家隻出了房子,好像占了多大的便宜,手裡沒點看家的本領,不踏實啊。直到兩年後,油坊關閉了,會煉油的也隻有成衣大爺和我母親及二哥。 但從那以後,成義大爺對我們家的態度改變了,原來他總是一副救世主的模樣,的確是他拉了我們家一把。但從那以後,他說話總是用商量的口氣,而不再是吩咐叫你去照辦。 熱熱鬧鬧的一冬天即將過去,油坊收入豐厚,最多的一天一戶人家分到了60多元,什麼概念?1987年教師工資一個月才七八十元,當然那一天是賣了油渣所得,油渣是肥皂廠的重要原料,所以也比較好出手。平時一家一天也能分個十塊二十塊不得了,一個月頂上一個莊戶人家一年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