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本營裡總有一股不安和焦躁的氣氛,因為疾病,因為執念,即使是戲劇表演和一些運動都不能拿根本排除執念和疾病帶來的焦慮和痛苦。每天都有人在封臺大廣場跑動,甚至有人對著天空嗷嗷亂叫,還有個別人扛不住執念和疾病的雙重折磨,選擇自殺了。 我們這樣的向導在這裡基本上也是無能為力,引導根本沒用,這裡的人就像一幫差生,怎麼說他們都不會理解和領悟,所以,我們基本上隻能在一旁看著,挫敗感,無力感,負能量開始在心頭打顫。 愛不得,怨長久,放不下,恨別離,生老病死,陽間的那些執念在這裡清晰可見,真正能化解的不到十之二三。 教導沒用,念誦《亡靈經》還有點用:“......諸修羅中,好行瞋恚,鬥戰不已,一切眾生,當願息諍,興慈,早蒙解脫。諸餓鬼中,饑渴迫切,歷劫受苦,一切眾生,當願渴惱蠲除,早蒙解脫。……” 大本營如此壓抑,負能量不利於我的修行,我總是抽空到大本營外頭走走,散散心。 隔離區比王城更陰暗,可能是水汽的原因,天空一直低垂而陰沉,路是泥濘,爛泥裡涼絲絲的。草是潮濕的,花是潮濕的,房屋是潮濕的,鳥是潮濕的,走在潮濕的空氣裡,不一會兒,從頭到腳都潮濕了。 我走的是東路,去找蠻子那個艄公,一來感謝他兩次搭載,二來也得給艄公送一些光芒,並幫忙他們清除疾病和塗抹防水的桐油。 走到半路,抒發悶氣,我大叫一聲,那叫聲,直襯得天空空闊。蘆葦叢中的一群鳥被我驚動,呼啦啦飛起,到不遠處的地方落下。 在幾字形的北碼頭的東麵,有個冬季碼頭,那裡的水深,河麵很寬,有的地方甚至有百來米,在這個枯水期的冬季,這裡才足夠停放三艘船,也才能行船。 冬季碼頭到艄公宿舍之間有草甸與低矮的灌木叢,三艘蘆葦船停靠在已經變成淺灘的草甸上,避免被波浪沖走。 距離冬季碼頭一百多米的土丘上,那裡有幾個窯洞,窯洞前方還有蘆葦編成的門廊,門廊是艄公休閑聊天的好地方。畢竟窯洞裡太黑。土丘前的岸邊空地上,還有一艘正在編織、但還沒完工的蘆葦船,兩個艄公在忙著,看來蘆葦船也是有損耗的,艄公除了擺渡外,還需要自己製造蘆葦船。 一個艄公被我的叫聲驚動,遠遠地看著東路的方向,當看到我的光芒時,起初,他傻呆呆地看著,然後他清醒了,回頭朝身後的屋子喊幾聲,馬上幾個人紛紛從屋裡出來,走到了那兩個正在編製蘆葦船的艄公身邊肅立著。 那個叫蠻子的艄公認出我來,幾步過來迎接,說歡迎我來串門。 我先幫艄公檢查了身體,刮掉一些黴變色斑,再抹上寺廟帶來的草藥膏,之後,塗抹桐油。艄公們個個都不排斥這樣的異味。此外,我還為他們誦讀了《金剛經》,祈福他們工作順利。 在艄公的心目中,我是一個懂魔法的人。 蠻子為了提高我的身份,給其他人介紹我時說我是菩薩的弟子。這話讓其他人更好奇,也更尊重我,雙手合十,對我不停地點頭,仿佛我成了半神。 “你的同伴都叫什麼名字,蠻子,幫我介紹一下吧。”我說。 蠻子依次介紹其他艄公:開掛,蟶子,明子,竹竿。他們都沒有真正的名字,用的都是俗名。 有名字就好,他們這麼說。 “你們沒病為什麼到這裡當艄公呢?”我問。我開始找話題閑聊。 “我們都是犯了錯的人。罪人也關在這裡。嗬嗬。” 我懂了,罪犯,被抓住的罪犯,罪犯能到這裡艄公算是很不錯的待遇,隻因為自由。當然,他們的表現也要很好才行,至少需要自覺,要不然,他們有船,可以偷跑的。 蠻子長得乾乾凈凈,是一個文靜而瘦弱的小男人。他解釋說他被農場主開除,沒地方找工作,於是做了小偷,被抓住後送到了這兒。 “現在你覺得這裡的生活怎樣?”我問蠻子。 “好大一個蘆葦蕩啊!”蠻子說,“要不是這裡有病毒和濕氣,我很喜歡這裡,風景真好,還沒人打攪,還有吃不完的茫果和辣椒魚,算比較舒服。” 我的工作做好後,蠻子十分歡喜地邀請我進入他的蘆葦門廊,其他人忙著做辣椒魚,他們要招待我。先上桌的是魚子,很鮮。我提議說那是未來的小魚,以後還是不要這些魚子才好。向導還是有講究的,不能吃這樣的幼小生命體。 聽我這麼說,有一個艄公去把剛弄出來的魚子放在水裡。 辣椒魚很快就做好了,很鮮,很好吃。 接下來,我想聊點別的。 “請問,蠻子,你們見過淵嗎?那是什麼樣的怪物呢?” “我們也不清楚淵是什麼,按照我的看法,大概是怨靈和什麼生物的結合體。淵不可怕,至少沒人可怕,它們會變幻形狀,有時候像水母,有時候像鰩魚,有時候像圓盤。” “那它們會攻擊人嗎?” “不主動攻擊人,除非你去招惹它。” “那怨靈呢?” 怨靈隻有在向導的光芒中才會現身出來,普通民眾是看不見的,它們就是灰蒙蒙的虛空中比較結實的一坨,絕大數的怨靈沒有像怨念深的人有那種黑線,沒有黑線,隻有凝固感才暴露他們的蹤跡,隻有當它們願意打開身體的時候,它們的身形才會更清晰一點,否則就是在向導的光芒下也不好辨別,不注意的時候也會忽略過去。 “最可怕的還是巫師修煉的怨靈,比如阿香的那種怨靈,那就是巫師訓練的幽靈殺手。這樣說來,還是巫師更可怕。我們歡迎向導,我們害怕巫師。” “如此說來,這裡還算是一個簡單而寂寞的世界,當然,也是自由的世界。”我說。 “對,我們還挺喜歡這裡,你聽,有水流的聲音,流水在蘆葦間流動著,水與蘆葦嬉鬧著,發出了快樂咯咯的笑聲。” 現在是冬末,蘆葦已經沒了葉子,一根根像槍似的,起風時,蘆葦桿跟桿相撞,發出了一片沙沙聲,仿佛成千上萬的敵我雙方的戰士,揮舞著長槍,相互劈殺起來。 我靜靜地聽,感受不到艄公們說的那個狀態。有了,不過我也得承認,這裡確實安靜,天空似乎也低,很有助於靜心修煉。 我們就這樣靜靜坐著,大家都不說話,艄公感受我的光芒,我感受這裡的寧靜和自由。 一條流浪狗跑來了,它大概是被魚腥味引來的,一個艄公把魚頭和魚骨撿起來,走到門口,扔了出去。馬上外頭傳來哢哢地的咀嚼聲,那聲音竟然沒吵了我們。 不久後,有鈴聲傳來,對岸有新的客人要過來,輪到蟶子去渡船了,他慢騰騰地站起來,不大情願地走向碼頭。我們跟著出去,看著周圍霧氣蒙蒙的空間,這裡被隔離了,被霧氣隔離了。 沒多久,一艘船的影子在河麵上行過,仿佛隨風漂去。 艄公們此時開始唱歌。那歌很好聽,第二遍的時候,我就跟他們一起唱了: 天空啊, 你為何不放光芒。 風兒啊, 你為何吹得那麼輕狂。 出門一艘船, 回來啊回來啊, 不見是家鄉…… 聲音不小,配合著流水和蘆葦之間的沙沙聲,還挺讓人感動。 蠻子說,這是很古老的歌,老一輩的艄公傳下來的。看來艄公都是出遠門的遊子,可能在他鄉遇難了,找不到家鄉是他們的執念。 淡淡的的船影隨著水波的起伏,忽生忽滅。紙片人的視力不好,看見的都是變幻的不穩定的船影。艄公一聲吆喝,我們才知道他大體在哪兒。 每年都有被水沖走的艄公,我不敢提起這個話題。 又有鈴聲響起,又有另一波新人,竹竿駕著另一艘蘆葦船去了。看來今天到的新人還挺多。 來了這麼多新人,肯定有事得忙,我得去看看,也得幫幫忙,我向蠻子等人告辭了,說有空就來吃辣椒魚。蠻子等人客氣地說歡迎。 那條流浪狗也在此刻吃好了,它大概被辣到了,有點渴,隻是碼頭這裡的水岸有點陡,陡坡上長著茂盛的水草,水草有點滑,流浪狗不敢到這邊喝水,它跟著我走到了一段,在一段不長草的岸邊喝水。它喝水的時候,動作很慢,小心翼翼,好像怕水裡出現淵或者什麼猛獸,把它頭咬掉。還算順利,不一會兒,它又回來了,竟然還跟著我,是我的光芒吸引了它,還是我為它照明,它喜歡這樣的光明? 這批新人,十三個,一個個身上長滿了癩瘡,很明顯,從此這些人的世界改變了,這從他們一進大本營就成了啞巴就可以看出來。被送隔離區,他們不高興。 他們身上都有腐敗的氣味。現在得用草藥水清洗那些瘡口,再用辣椒果殺菌,直到聞不到腐敗的氣味,隻有辣椒的嗆味。 獄警來檢查治療效果,他會用鼻子在那些人身上輕輕地嗅著,小心翼翼地不碰他們的身體,覺得合格了,安全了,他才讓這些人進入西北角那些空了的老屋。 當我們給新人洗澡並塗草藥水的時候,女人剛開始還會有一點害羞,不僅僅是赤裸身體的害羞,還有醜和爛的自卑,這些人身上早就有醜陋的疤痕和色斑,現在的癩瘡已經算是重癥的表現。 這樣的身體,惡臭和醜陋,向導竟然那樣耐心地清洗,新人的臉上都泛起感動,感動得想說又說不出的感動。 這些人都是一個馬戲團的,有年頭的馬戲團。幾天後,休息夠了,癩瘡也沒那麼惡心了,新人為了感謝向導,也為了獲取老獄友的認同,他們給大家貢獻了一場演出。 “看馬戲啦,看馬戲啦......”,不時有人這麼叫著,也敲著鑼。那是馬戲團的宣傳員的叫聲,他們通常都是這麼招來觀眾的。地 第一個響應的仍然是孩子們的叫聲。這裡也有小孩,進入這個異世界,沒被好好對待,或者他們自己不慎重,早早就身體發黴,被送到了這裡。 演出在碼頭廣場,舞臺在封臺的臺階上,四盞向導光芒亮得有點兒奢侈了。 一個女演員,繞場地轉了一圈,她扭的屁股很好看,曖昧是最好的宣傳和廣告,這是這個女人有點老了,還有一身的色斑,實在不足打動任何人。 接著一個人像一隻鳥從封臺上飛落襲來,像一隻大鳥。圍觀的人群怕被他撞到,跟著他的身子躲讓著,當然,更怕他的癩瘡。接下來,那人掉落地上,打了幾個滾。算是比較危險的著地。可見他的表演已經有點力不從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樣的滾地表演,難怪渾身長癩瘡啊。”有人說,不知道是不是風涼話。 大家都是為了生活。這個世界,生活仍然不那麼容易,雖然吃的少,住的也簡單,但這個地方不發達,工作機會不多。 再接下來,表演的是大力氣的活,舉沉重的大木頭,用全身力氣。盡管如此,要保持平衡仍然很難,畢竟是紙片人,不適合負重。隻見那個演員已經傾斜著身子,差一點,差一點,他已經把它舉起來。最後,他還是扔掉了木頭,那木頭朝前滾動著,這個表演算是失敗了。 那個演員抱歉地給大家拱手作揖,說:“老了,老了,不好意思。” 免費的,有熱鬧看就行,有人說沒關係。 再接下來,有人表演了猴子。那人瘦小,身手靈活,一雙眼睛,鼓溜溜的,能不停地眨巴,他用做鬼臉和翻筋鬥逗引觀眾,觀眾很喜歡,哈哈大笑。 總之,這個馬戲團還是受歡迎的,盡管表演的成功率很低。 當然,那個癩瘡還是被大家排斥的,他們隻能在西北角,那個風大的地方定居,而且被限製到處走。 我向班主建議,也就是花臉,可以請馬戲團參與劇團表演,他們可以扮演殺手或者破案警察,那會更有看頭。花臉猶豫,因為馬戲團畢竟病情太重!花臉正在排練一部戲叫《師生戀》。這是菩薩大力提倡的,女王也支持,民眾也擁護。 劇本還不成型,排練也一直出問題,越排練越覺得難,源於演員對角色分析不到位,導演和編劇自己也沒理順,問題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