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驚雷(1 / 1)

捌零之後 淺叔 8328 字 2024-03-17

周老隊長得癌癥了。   盡管生產隊已經解散好幾年了,但是一提起周老隊長,大家也都明白說的是誰。   周老隊長就是我爺爺,周保林。   這個消息就像一個安靜的炸彈一樣,悄無聲息地在紅廟鎮就傳開了。紅廟鎮位於冀南大平原的中南部,由東南西北四部分組成,根據方位分別稱為東紅廟、西紅廟、南紅廟、北紅廟。鎮子正中間是一個無比雄壯的紅色廟宇,高達十多米,寬有五米多,前後深又有五米,不同於其他廟宇群建築,此廟是單體建築,廟內供奉的觀音菩薩像。始建年月已經無跡可考,據傳明初先民由山西遷來此地,見到此紅色廟宇就停了下來,並在周邊建起了村莊。歷經數百年風雨洗禮,紅色廟宇幾經翻修,卻是愈加顯得巍峨,而紅廟鎮也是人口越聚越多,已有上千戶人口。   鎮上有四大姓氏家族,南紅廟以周姓為主,北紅廟則以馮姓為主,東紅廟以趙姓為主,西紅廟又以陳姓為主。據傳四大家族早些年同姓之間是不能通婚的,異姓之間聯姻就比比皆是了,因此,整個紅廟鎮之間逐漸形成了錯綜復雜的親戚關係,經常是親戚的親戚可能就是鄰居,鄰居的鄰居可能又是親戚,整個鎮子靠血緣關係擰成了一股繩。   我爺爺得病的消息自然很快就傳開了。爺爺雖然被人稱為老隊長,其實他還不算很老,頭些日子剛剛過完六十歲大壽。而說是大壽,其實就是六個兒子、兩個女兒齊聚一堂,守著老人吃頓飯的事情。那時候分產到戶雖然已經有四年多了,可是家裡人口太多,加上孫子輩的都有三十多口人,日子還是很艱難。即使是老人六十大壽,也是沒有大魚大肉的,奶奶在灶臺切大蔥熗個鍋,加水燒開了,滿滿地煮上一大鍋麵條,已經是不可多得美味。   我記得那天,我和鄰居家的小夥伴在他們家平房屋頂玩“打三角”的遊戲,突然就被蔥花的香味吸引住了。才突然想起來那天是爺爺的生日,就從房頂一躍而下,順勢在地上一個軲轆貓,爬起來就跑過去找麵吃了。   爺爺有六個兒子,兩個女兒。老大是我大伯周風庭,高中畢業之後就在紅廟鎮中學當了老師,是家族中學問最大的人,也是唯一一個“吃公家飯”的人,屬於非農業戶口,每個月都工資可以拿。我父親周雲庭,排行老二,初中沒讀完就回到家中幫爺爺在生產隊乾活掙積分了,家庭的重擔反而承擔得更多一些。大姑姑排行第三,雖然排在第三,卻是家中結婚最早的,姑父是東紅廟的趙姓人家。這顯然是一個極其龐大的家庭,其他家庭成員的情況我們後麵再慢慢細說。   爺爺生日過後幾天就是中秋節,可是父親已經等不及過這個團圓的節日了,他要出趟遠門。地裡的白露大蔥剛剛收回來,要趁著天氣還沒有冷趕緊賣出去。農村冬季沒有太多的蔬菜可貯存,除了白蘿卜、大白菜,就是這份白露大蔥了。父親在家中那輛看起來破爛,卻又結實耐用的二八大杠自行車左右兩側綁上了兩個碩大的框子,再把打捆得整整齊齊的大蔥一層又一層地疊放在框內,等到溢出框外之後,又向上疊加了三層,遠遠看來就像兩座小山一樣,中間有一道細細的小縫,那是車座的空間。父親每次騎動這樣的自行車的時候都需要有人幫忙在後麵推一把,又或者找一個下坡的道路,待到坐好之後,隻管扶好車把,目視前方,使勁蹬就是了。   奶奶給準備好的黃麵饃和鹹菜疙瘩就放在了隨身帶的布包裡麵,這點口糧也就是路上兩天擋饑之用,到目的地之後的口糧就靠跟老鄉討一口吃了。那個年代吃的都不寬裕,有時候沒有人給,就隻好餓著肚子了。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父親賣蔥並不是賣給某家商店,而是沿街叫賣,這些蔥往往要賣個十天左右,連去帶回一般至少半個月的時間。   這天父親從外地賣蔥回來,剛剛走到紅廟門口,就聽到有人叫他。   “雲庭啊,你怎麼才回來啊。”   父親停下自行車一看,原來是東紅廟的趙三,他的堂哥娶了我大姑,也算是實在親戚了。但是,這趙三小時候是一個二流子,喜歡打架,也經常欺負我父親。即使到現在,父親仍然不是很喜歡他。   “沒事兒了三哥,在廟口消遣呢?”   父親隨口敷衍地回答道。   “我這是消遣啊?我是要去你家,周叔生病了,你是不是不知道啊,都在家等著你呢。”   趙三一咧嘴,倒是正經上了,板著臉正色說道。   父親一聽說老爺子生病了,也就不再跟他多說,腳尖一點地,蹬起自行車飛快地往家趕。從紅廟口到南紅廟周家也就八百多米,父親騎車也就是幾分鐘的時間就到家門口了。自行車拐進院子的時候,由於著急,拐彎太猛,車輪打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父親也來不及扶起自行車,就慌裡慌張地沖進屋去。   屋內擠得滿滿當當,除了大伯之外,其他家人都在,大姑姑和姑父也在,還有村裡幾個鄰居,奶奶一個人在炕邊上坐著抹眼淚,隻是看不見老爺子。   這麼多人來探望老爺子,父親就知道這病不簡單。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問,奶奶一見老二回來了,哭聲又更大了,姑姑抬頭看了我父親一眼說:“回來了二哥。”抽了一下鼻子,嘆了一口氣,又低下頭去,顯然剛剛哭過。   這時候大伯回來了,跟著他一起進來的還有趙三。在這個大家庭中,除去爺爺,大伯在家中是最有威望的人了。   “大哥,爹的病怎麼回事啊?爹呢,怎麼看不見他?”   自從我父親進屋,都沒有人正經跟他說話,除去哭還是哭,大伯的回來又刺激了姑姑,也低聲哭了起來。大伯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大聲說:   “都別哭了!爹的病怎麼了!有那麼嚴重嗎!沒事兒也得讓你們哭出事兒來!”   屋內瞬間安靜了。大伯嘆了口氣說:“雲庭啊,咱爹是食道癌,縣醫院的醫生說幸虧是早期,還能治好,成功率挺高的,但是要抓緊做手術。咱們縣裡條件不行,沒有主刀醫生,現在還做不了這樣的大手術。”   父親聽到這話,心中就像是淤積的血痂裂開了一樣,一陣陣地眩暈,著急地說:   “那怎麼辦啊大哥?咱爹怎麼會得這種病啊,要不咱們去市裡的大醫院吧。”   父親一著急這話就一會兒東一會兒西的,不知道從哪兒說了。   大伯皺了一下眉頭說:“這病確實很蹊蹺,咱爹頭兩天說是吃飯喝水的時候喉嚨總是疼痛,咽口唾沫也是疼,今天就帶他去縣醫院檢查了一下,誰知道竟然是這種病。”   趙三在旁邊背著手說:“風庭哥,你們不行聯係一下雨庭吧,他不是在部隊都當官了嗎?讓他給聯係一下部隊上的醫院吧,部隊的醫生醫術肯定高明。”   真別說,一著急這哥倆還真忘記了這茬,為什麼不聯係一下老三呢?這趙三還真是提醒的及時,旁觀者清嘛。   “老三雖然總是打我吧,但是我覺得他還是有能耐的,比你們哥倆都強。”   趙三兀自還在說個不停,哥倆卻無心再聽下去了。大伯徑直走出屋門,扶起還倒在地上的自行車去給老三發電報去了。父親回頭看見在炕上奶奶身邊疊三角的我了,就狠狠地罵了句:“大明,別在這裡待著了,趕緊回家,替你媽看妹妹去,讓她過來做午飯。”   是的,我小名叫大明,我大名叫周小明,拗口吧,但就是這樣。這一年我五歲,妹妹隻有兩歲。前麵提到的老三就是我三叔,名雨庭,從小就性格急躁,經常跟鄰村小孩子打架,也是下狠手。趙三欺負我父親,我三叔就替他二哥出麵,經常暴揍趙三。有一次隔壁合義村的一群半大小子在紅廟鎮看露天電影,跟三叔起了爭執。三叔拎起磚頭把兩個後生的頭都砸破了,不知道怎麼回事兒,那天趙三的頭也被砸破了,也給算在了三叔身上。後來兩個村的支書出麵調解,爺爺去幾家登門道歉而和解。回來後,爺爺放出狠話要把三叔雙手剁掉,三叔嚇得一連幾個月東躲西藏。   後來趕上縣裡整治專項活動,爺爺擔心三叔被人拎出來說事,就讓三叔應召入伍了。那年三叔隻有十七歲,年齡不夠,後來就把年齡改大了一歲。   轉眼十年過去了,三叔寫信回來說在部隊上當排長了,還跟部隊醫院的一個醫生把結婚證領了,隻是那幾年部隊任務太多,從西安轉移到西寧去了。而三嬸還留在西安,在第二軍醫大學附屬醫院做醫生,已經是主治醫生了。   這兩年都沒有寫信回來,不知道原來的地址還能不能找到他,電報能不能收到。父親想到這些,又有點擔心去縣城發電報的大伯,卻突然想起來了老爺子,他進家已經有一會兒了,卻始終沒有看到這位當家的。   不用說,老爺子肯定去地裡了。父親見我母親已然過來做飯了,就獨自走出了家門,往周家墳那塊兒地走了過去。   果然,當父親走到地頭的時候就看到爺爺。他一個人坐在墳頭,呆呆地看著眼前剛剛冒出頭的麥苗。   “爹,你咋在這兒坐著嘞?該回家吃飯了。”父親邊說著邊向墳頭走過去。   墳是周家祖墳,已有十餘座墳頭,在這塊地的一角已經是不小的一片,墳頭中間是三棵粗壯的杜梨樹,已經乾癟的小果子在墳頭落了一層。爺爺就靠著杜梨樹,坐在墳頭。聽到老二的聲音就抬起了頭。   “老二回來了。”   過往老爺子總要關心一下蔥賣了多少錢,有沒有被狗咬等等,這次卻隻有這麼一句。   “爹,我都知道了,你也不用擔心,這病能治好的。”   父親知道爺爺的顧慮,就安慰他說。   “哎,沒事的,我已經六十了,還有什麼好怕的,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那還沒有成家的六弟和二妹啊。”爺爺說到這裡不由得落下淚水。   這一幕讓父親一下子無所適從。因為爺爺作為農村的生產隊老隊長,在村裡一貫地主持公道,解決各種糾紛。家中八個子女餓得嗷嗷叫的時候都沒有見他皺一下眉頭。他就是一座山,似乎有無窮的能量,堅強、堅韌,永遠不會被打倒。而今天他居然哭了。   “爹,大哥去給雨庭發電報了,我們去西安做手術,肯定能治好的。那邊的醫生都是給部隊上首長看病的,咱這病都不叫個事了。再說,老三家媳婦兒不是也是醫生嗎,自己家的事兒肯定更得當回事了。”   爺爺聽到這裡又一次抬起了頭:“西安不遠得很嗎?我們怎麼過去啊?”   父親一聽就放心了,老爺子的內心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有時候就是這樣,大到一個家族,小到一個人,處於極度黑暗之中的時候,哪怕是一點點的火星,都是可以給人帶來無限的希望的。   大伯電報發出去了,費了大伯半個月的工資。接下來就是等待了,漫長的等待。等三叔回信的這段時間,家裡就跟過年一樣,一波又一波的親戚,你來我往,絡繹不絕。大伯去學校講課,一切就都由父親操持。大家都是來探望他們心中的周老隊長的,也都沒有空手的,一斤雞蛋、半斤肉都是標配。但是,父親卻是心情低落得很,老三那邊到底什麼情況啊。   十天後,三叔才回的電報。因為部隊在山中執行任務,回營後三叔才看到電報。因為當時有特殊任務不能請假返鄉,就聯係在西安的三嬸落實老爺子住院手術的相關事宜,一切安排妥當後才給家中發來了電報。   電報是先發到了縣郵局,再由郵遞員送到各家各戶。負責紅廟鎮的郵遞員是隔壁村高八莊的劉老頭,大伯學校訂的報紙都是他給送的,所以跟周家都比較熟悉。   這天劉老頭在周家門口大喊:“周隊長,周隊長,西寧來的電報,讓你去西安呢。”爺爺聞聽走出了家門:“老劉,哪還有隊長啊,以後別亂叫了,讓官家聽到了還以為咱們生產隊還沒有解散呢。”   劉老頭笑笑不接這話茬,把電報遞給了爺爺,又說:“老三是不是讓你去看病啊,這可得抓緊啊老周,真羨慕你有這樣的好兒子。”   電報隻有五個字:速去西找春。大伯說:“這老三可真會省錢,春是不是就是三弟妹呀?也不說清楚。”但是讓去西安的意思是很清楚了,那就抓緊時間安排起程吧。   首要的任務就是誰陪老爺子去西安。由於大伯還得在學校任教,肯定不能去,父親就肯定得去,母親不是很樂意,也沒有辦法,隻是囑咐四叔幫忙把地裡小麥過冬水給澆了就可以,四叔雪庭喜歡搗鼓一把破獵槍,一到秋冬天就會在地裡蹲守打兔子,有時候還能打到一個狐貍,澆水的活雖然不願意乾,但是比起來去西安還是要好一點的,至少不耽誤打兔子。其他人就隻能由二姑一起過去了。二姑名喚心亭,這年也已經十八歲了,剛剛高中畢業。   隻有奶奶哭著喊著要去,大伯大聲說:“你去了家裡誰做飯啊?!再說了,你去了還得安排人照顧你呢。”奶奶這才作罷。   定好了去的人選之後,就是費用,家裡把所有能拿出來的錢湊到一起也隻有兩千多塊錢,手術費需要多少也不知道,隻能祈禱夠用吧,其實不夠又能怎麼樣。   行程定好之後,大伯就給三叔發了電報,告知了車次和時間。   縣城到邯鄲市大約五十公裡的路程,自然是一馬平川,而從邯鄲到西安就要穿越太行山,又途徑華山,火車穿山越嶺地大約需要15個小時才能抵達西安。   這是老爺子第一次出邯鄲市,也是第一次坐火車。當他站在站臺上前前後後看著十八節車廂的綠皮火車時,驚訝得合不攏嘴。   “雲庭啊,這火車可真長啊,長見識了,長見識了。”   二姑也是驚訝得目瞪口呆,父親雖然也沒有坐過,但是上次送雨庭從軍,這站臺好歹也來過一次,因此,一副見過大世麵地說:   “爹,咱得趕緊上車了,上晚了就搶不到座了。”   三個人其實都是有座位的,倒也不用太著急。坐上車之後,三個人看著車上有打熱水的地方,也有廁所,還有來回走動賣零食的小車,依然是大為感嘆。   隻不過,他們這一路上基本是不敢吃不敢喝,奶奶準備的幾張麵餅也沒有拿出來吃。父親倚著座椅結結實實睡了一路,從河南賣蔥回來基本上還沒有機會休息呢。   西安終於到了,出站時,二姑扶著老爺子,父親扛著一床棉被和換洗的衣物。隨著擁擠的人群簇擁著出了站,可是“春”在哪裡呢。   父親站在出站口,緊皺眉頭左顧右盼,心中暗自抱怨這三弟怎麼也不講清楚。這時二姑心亭突然指著邊上說:“二哥,你看那呢。”父親順著二姑手指的方向一看,隻見出站口不遠處有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的女孩手舉一塊牌子,上麵寫著三個大字:紅廟鎮。   這可能就是三弟妹吧,父親想著就一溜小跑迎了過去說:“您是弟妹春嗎?”那女孩笑著說“是地,我是何琪春,您是二哥吧。”   “是的是的,我是雲庭,雨庭電報上給您說了哈。”   “這是老爹爹吧,”三嬸看了二姑一眼說“這姑娘是誰啊?”   二姑忙接過話頭說:“嫂子,我是心婷,這是咱爹。”   老爺子盯著三嬸上下看了幾眼,笑著點點頭,心中暗想:還是老三有眼光。   三嬸何琪春,陜西女孩子,難得的是竟然一米七五的大高個子,父親身高一米七掛零,跟在她身後顯得略微有點不協調,二姑攙著爺爺走在後麵。   “弟妹,給你添麻煩了,不耽誤你上班吧。”父親心中不知道怎麼地,竟有些慚愧,又有一些自卑,說話也顯得極不自然。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二哥,你這是哪裡話呀,咱們不是一家子人嘛,哪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這班哪有上得完的,今天接老爺子就是我的工作”。   三嬸倒是落落大方地說:“雨庭說了,你們遠道而來,盡快安排手術,我已經給醫院主治醫生都說好了,今天直接去醫院辦入院手續,然後明天徹底檢查一遍,再安排時間做手術,你看行不行二哥?”   父親忙不迭地說:“好好,都聽你的,都聽你的,住進去後,你忙你的,剩下的事情有我和二妹呢,你就放心吧。”   三嬸安排了一輛車來接老爺子,這讓父親和爺爺都非常感動,父親卻有點忐忑地說:   “弟妹呀,這一趟得不少錢吧。”   三嬸坐在副駕位上,回頭笑著說:“二哥,這是我單位好姐妹的車,不用錢。”   父親這才注意到司機是一位女士,忙沖著司機方向說:“哎呀,那更不好意思了,謝謝你啊。”司機笑著點點頭以示答復。   “雨庭家的,三兒不在西安吧。”一直沒有說話的爺爺突然問了一句。   “老爹啊,雨庭去青海了,都三年多了,快回來了。您放心吧,有我們在呢。”   三嬸笑著說,突然意識到老爺子應該是想兒子了。確實是想兒子了,十年不見了,走時候還是個孩子,而今天已經結婚成了家,自己卻又沒有給孩子做如何貢獻,現在生病了,卻又來打擾孩子。   老爺子想著低下了頭,二姑卻是一臉興奮地看著窗外的高樓大廈。   車站離醫院不是很遠,十幾分鐘時間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