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醫大學附屬醫院在西安是最好的醫院,其前身是在延安革命老區創建的中央醫院,解放後搬到了西安,即便現在的醫生也都是部隊出身。何琪春就是在部隊服役時認識的三叔,後來部隊轉移去青海時,她就留在了西安,但是,軍人的身份依然沒有變化。 爺爺這趟過來治病,因為是軍人家屬,享受一切從優從速的待遇。盡管如此,三嬸何琪春還是把住院手續都提前辦好了,老爺子來了之後補交了一下身份證登記就直接入院了,而且,醫院還給安排了單間。最為重要的是,何琪春還給繳納了三千元的住院押金。對於這一點,父親一直心有顧慮,私下裡偷偷問護士了好幾次,這個病治好需要花多少錢,可是,在任何檢查都沒有做,治療方案還沒有確定的時候,誰也是不知道的。 當天晚上何琪春值夜班,天黑之前過來送了兩張行軍床,跟父親和爺爺打了招呼就去門診樓了。父親和二姑就在病房陪著爺爺度過了,幸虧有三嬸送的兩張行軍床,也就不用再出去找旅館多花錢了。每次一想到錢,父親都不由得把手伸進布包裡麵捏一下,確認那兩千元錢還在也就踏實一些。 第二天早上八點,何琪春就一臉疲憊的過來了。“二哥,你們昨天休息得還好吧。”說著伸手揉了揉眼睛,張嘴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父親慌忙指著行軍床說:“弟妹啊,有你送過來的這兩張床,可是解決了大問題,睡得特別好。不過老爺子好像沒休息好,一到生地方都是這樣。” 爺爺一聽連忙接過來話茬說:“春啊,你是不是一宿沒睡啊,趕緊回家歇著吧,我沒事兒,歲數大了,覺少,不用操心我,趕緊地,快回家。” “老爹,我聽您的,您放心吧,我一會兒就回去,晚上再來看您,”三嬸跟爺爺說著話,又跟父親伸手招呼了一下說:“二哥,您跟我出來一趟。”說著就走出了病房,父親也跟著走了出去。 “二哥,住院的費用我交了三千,今天檢查和後麵醫院的住院費用應該差不多夠了,但是手術費和醫藥費還不知道多少,後麵需要的時候您再繳費就行了,現在還不用繳費啊。”三嬸在走廊上低聲跟父親說。 “弟妹啊,這個錢我回去再想辦法湊齊給您哈,不能讓你們掏這麼多錢。”父親一聽急忙做了一個製止的手勢說,“我這裡帶著錢呢,後麵的交給我就行了。” “二哥,您也不用跟我客氣,說實話,我和周雨庭收入有限,這三千元也已經是全部積蓄了,我跟雨庭商量過了,這三千我們必須拿出來,竭盡全力,咱們給老爺子把病治好。” 三嬸說著又是哈欠連連,伸手捂住嘴說:“二哥,不說了,我得回去了,今天就辛苦你和二妹了。”二姑這會兒也走出了病房,向這邊不停地張望著,三嬸沖著二姑笑了笑,揮了揮手轉身走了。 上午九點十幾分,兩名護士拿著病例本進到病房,她們衣帽整齊,精神煥發,跟何琪春完全兩個樣子,顯然是剛剛到崗開始一天的工作,其中個矮一點的護士微笑著跟爺爺說: “老爺子,您是周保林,對吧?” 父親在窗臺邊上給爺爺正倒熱水,急忙放下暖壺和水杯,走過來應著說:“是的是的,周保林。”爺爺側身在床邊坐著,也扭頭笑著點了點頭。二姑卻不知道去哪裡溜達了。 個子稍高的護士點了點頭,問父親說: “你是病人家屬吧,是這樣,今天我們要做三項檢查,核磁共振、CT和超聲波,你呢,就讓老爺子坐在這張輪椅上,你推著吧,走動起來還可以快點。”護士邊說著關上病房門,指著門角裡麵說。 父親連聲答應著,這才發現病房門後有一輛折疊起來的輪椅。 因為是軍人家屬,三項檢查都不用排隊,上午十一點不到就已經檢查完了。 待重新回到病房時,父親才發現爺爺渾身上下幾乎濕透了,看來是太緊張了。別說老爺子,父親自己也是緊張得很,這些先進的設備都是人生第一次見到,每次都是把腦袋伸進去,聽著似乎很近有很遙遠的聲音讓你一會兒吸氣一會兒呼氣的,著實有點不知所措。 這時二姑也回來了,“二哥,你們去哪了呀,我到處都找不到你們。”。 父親白了她一眼說:“咱爹做檢查去了,還說呢,你倒是不怯場,這又去哪兒溜達去了呢?”二姑也不回答父親的話,嘟囔著嘴湊到爺爺跟前去了。 下午三點鐘的時候,一個身穿白大褂、四十歲上下的男醫生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男一女兩個醫生,看年齡跟心婷年紀相仿。 “周保林是吧,檢查結果出來了,我已經看了,哪位家屬跟我出來一趟。”男醫生進來之後眼神在屋裡環顧了一番,看到爺爺在睡覺,就小聲說了這麼一句,轉身出去了。 父親跟二姑使了個眼神,指了指還在睡覺的爺爺,就跟著幾個醫生出去了。 父親跟著三位醫生到了一間辦公室,那位年長的醫生坐下後,打開了墻上的白板,瞬間一股白色的強光亮了起來,隻見他又把X射線的片子貼到了白板上,片子上立刻呈現出來了人的脖頸的輪廓。 “你們看仔細了,這段就是癌變的腫瘤,從形狀大小上看,其直徑顯然不足兩厘米,這都可以判定為癌變早期,明白了吧。” 父親慌忙答應:“明白了,明白了。” 醫生突然笑了說:“哦,我不是問你,我問的她們兩個,這兩個是我的研究生,在醫院實習。好了,你們兩個可以出去了。” 那兩個學生道了謝也就出去了。 醫生又跟父親說:“周保林是你父親?你們從河北農村過來的嗎?”父親點頭答應著。 “是這樣,剛剛你也聽到了,你父親這個病基本可以確定是食道癌早期。老爺子年齡還不大,建議手術切除治療。” 醫生說著神情嚴肅了起來:“但是,手術也有一定的風險,目前來看成功率在百分之五十左右,家屬要有思想準備,而一旦成功的話,存活十年到二十年是沒有問題的。而保守治療的話,一般壽命是三年到五年,你可以跟家人商量一下,看看怎麼定。” 父親聽著醫生的話,點了點頭說:“我們都商量過了醫生,肯定要做手術的。” 醫生點了點頭又問道:“家庭條件怎麼樣?”父親一聽心中一凜,急切地說道:“醫生,這個手術全下來需要多少錢?” 醫生抬頭看了一眼父親說道:“是這樣,手術前後的護理、用藥,以及手術費用、住院費用,再加上入院、出院的兩次檢查費用,正常算下來,需要兩萬到三萬元吧。” 兩萬到三萬! 那一瞬間父親似乎突然被雷擊中了一樣,內心拚命地掙紮著,醫生後來說的話似乎是從遙遠的天邊傳過來。 “不過,你也不用著急,你們是軍人家屬,我們可以在住院費用上充分給予優惠,另外,錢沒有帶夠的話也可以慢慢準備,我們先安排手術,出院之前補齊費用就可以。” 後來,父親怎麼走出的醫生辦公室已經完全不記得了。他沒有回病房,一個人徑直下了住院樓,往醫院門口走去,然後一個人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心中卻已經是翻江倒海,五味雜陳。 怎麼辦?怎麼辦?去哪裡弄這麼多錢啊!那可是兩萬多塊錢啊,在那個“萬元戶”都是人中龍鳳的時代,又去哪裡找到兩萬元呢。 走著走著,父親一抬頭,鬼使神差地居然來到了西安站。是的,無論如何,也得回家去想辦法,回到那個生我養我的地方去,在這座陌生的城市,我又能如何呢,父親想著就登上了返回邯鄲的火車。 人很多時候就是這樣,受了委屈想回家,鬱鬱不得誌的時候想回家,功成名就的時候也想回家,因為那裡是夢開始的地方,是一切希望與失望最初的起點,是永遠可以無條件接納你、包容你的地方。 列車抵達邯鄲的時候,才淩晨三點鐘,開往縣城的客車要到早上八點才會有。父親不想這樣等下去,就邁開雙腿走回去吧,這段路程已經走過很多次了。 父親想起來他小時候,有一次跟隨老爺子去峰峰煤礦拉過冬用的煤,拉煤用的就是弄村常見的架子車,因為直接去礦上拉要比在縣城買便宜很多,於是每年冬天都要去。那時候父親還小,大概隻有十一、二歲,去的時候父親拉著爺爺一路狂奔,回來的時候,因為架子車四周都要用竹板圍起來,滿滿地裝上了煤,一車煤至少上千斤。每次都是爺爺在前麵拉,父親在後麵推,可是用不了多久,父親就吵著說累了,然後就坐到了架子車的煤堆上。而爺爺似乎永遠都不累,在前麵弓著腰,哼著小調,向前、向前,永遠不停歇地向前。 想著這些,父親不禁淚眼模糊,不遠處似乎又看到了那個熟悉的佝僂著的,永不停歇地向前走的身影。 家中八個孩子,分別相差一到兩歲,尤其六個兒子,在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又都是半大小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俗話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何況又是六個呢!為了養活孩子們,爺爺隻好外出乞討,去過河南,到過山東,闖過東北,被惡狗追著咬過,被流氓摁著打過,而這也隻不過換回來的是半袋口糧,可就是這點可憐的、乞討過來的口糧養活了這一大家子。 最為難得的是,八個孩子七個都給送到了學校讀書識字,隻要你想學習,你能學習,再苦再難也要供你學習。老大周風庭一口氣讀到了高中畢業,爺爺也都是咬著牙供他上學。 唯一沒有讀過書的是老五周震庭。那是因為他三歲那年發高燒,治療不及時,燒壞了腦子,智商永遠停留在了三歲孩童階段。 因為這件事情,爺爺每次提起來都是懊悔不已,深深自責。 如今除去二姑娘和六兒子之外,都已經陸續成家,其中六兒子年齡最小,還在讀高中。這是何等的壯舉啊,在那樣艱苦的歲月裡,靠著一個人拉著整個家庭,用不止步地前進。 “我累了可以坐到車上,我們兄弟姐妹任何一個人累了都可以坐上車,都可以休息一下,可是他老人家呢,他累了呢,難道我們就不能拉他老人家一程嗎?” 父親想到這裡不由悲憤萬分,我一定要想辦法,一定也能想到辦法,我就不相信車到山前真的會無路! 父親走一路,想一路,感慨一路,很快就來到了紅廟鎮廟口。 父親抬頭望著非常熟悉觀音像,這一路上積累的疲憊、委屈、悲憤全部爆發了出來。 他猛地雙膝跪倒,身子向前匍匐在地上,不由得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