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農村,醫療條件還很有限,每個村落都會有一個小診所,村民遇到頭疼腦熱、拉肚子鬧感冒之類的小病,就會去診所。診所給開的藥物永遠那幾種,退燒藥、止疼藥,或者消炎藥,偶有病情嚴重的就打兩針,如果再沒有用就要去衛生所或縣醫院。 其實縣醫院醫生的醫術水平往往也有限,隻是多了一些相對先進的檢測設備,多數情況下是能找到問題所在,卻往往解決不了問題。 那個年代社會上比較多見的大病還是肝炎、瘧疾等,遇到這種已經可以徹底治愈的疾病,多數家庭還是選擇積極就醫的,但是,也有少數農村家庭為了省錢繼續選擇在家中熬著,而如果遇到讓人恐怖的根本無法治愈的癌癥,絕大多數家庭的選擇就是等待,慶幸的是癌癥那時候在廣大農村地區還是比較少見的。 隔壁村高八莊的村長頭幾年得了十二指腸癌,采取了保守治療,天天在家熬中藥吃,兩年不到就駕鶴西遊了。 有人批評說是他們的認知水平限製了他們的選擇,其實,沒有什麼可以限製他們的選擇,這是他們的基本權力,現實情況是他們根本沒有選擇,無法選擇就是他們的選擇。 得了重病,比如像癌癥這種病,基本就是死神給發了通往死亡之門的車票。與其再花錢治療,很可能也是家破人亡,還不如靜靜地等待,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周保林,在紅廟鎮是響當當的人物,自己十八歲當了生產隊隊長,而六個兒子就像是六隻猛虎,尤其是老三,在部隊上升了官,光耀門楣,這種家庭在農村絕對是三好家庭。可是又怎麼樣?癌癥來了,兒子們也是一籌莫展。 老二周雲庭,也就是我的父親,在廟門口嚎啕大哭,跪拜了一天一夜的事情,讓整個紅廟鎮的人都唏噓不已。 父親回到家中後就病倒了,高燒不退,大伯父和幾位叔叔都來看望父親,也都知道了手術費的事情,不過一樣都無能為力。 大伯心情沉重地跟哥幾個說: “雲庭,雪庭,咱們哥幾個都在這裡了,再商量一下吧,一個是我們要不要采取保守治療措施呢,畢竟人家醫生也說了,手術成功率隻有一半嗎,你們想想,要是手術失敗了,怎麼辦,並沒治好,是不是錢也白花了?” 父親和叔叔們都低著頭,沒人說話,大伯繼續說道: “好,我們要是堅持做手術也可以,可是錢呢,手術費怎麼弄呢?我今天把關係不錯的所有親朋好友都掰著手指頭數了一遍,了不起也就能借到八千多塊,離兩萬還遠著呢。” “當然,話說回來,即使是保守治療,也不是說爹的生死我們不管了,相反,我們必須給爹用上最好的藥,這方麵絕對不能再節省。你們說說吧,看看都是什麼意見。” 大伯說的是實情,親戚朋友都是什麼情況他們也很清楚,借到八千多塊錢絕對是上限了。可是那還能怎麼辦?就這麼乾等著嗎?等著那令人悲慟欲絕的一天的靜靜到來嗎? 安靜,屋裡是死一般的安靜。 屋外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地上很快就積了薄薄的一層雪,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雪是所有人童年時最大的興奮點之一,對於時年五歲的我來說更是如此,我跟幾個小夥伴在雪中興奮地大喊大叫,跑來跑去。 這時候有小朋友建議說:“大明,我們堆雪人吧。”我連聲說:“好好好,真是太好了。”可是地麵上的雪還太薄,我們幾個孩子又不想再等下去,就全部趴在地上用雙手一點一點地撮著雪,攢著雪,漸漸地我們弄成了小雪蛋,再後來我們拚成了大雪球,很是費了一些力氣,但是,最後雪人還是堆好了,我們給雪人按上了玻璃球眼睛,折了兩根長長的榆樹枝做胳膊,看著雪人滑稽的樣子,我們更開心了,歡呼聲更大了。 我們的喊叫聲影響到了屋裡陷入沉寂的大人們,父親“呼地”站了起來,走到門口沖我們大喝一聲:“都小點聲,大人們在這裡說事兒呢!去街上玩去!” 突然父親被院子裡的雪人給吸引住了:“這是你們堆的雪人嗎?”我連忙跑過來說:“是的,是的,爹,你看我們堆的好不好?” 父親看了看地上薄薄的那層雪,又看了一眼雪人,似有所悟地說:“好好,堆得真好。”突然一激靈地回頭跟屋裡的哥幾個說:“大哥、雪庭,我有辦法了!” 大伯和幾位叔叔都抬頭看著父親,在等著他說出他的所謂的辦法。 “咱們這裡的人確實都很窮,但是,別忘了我們紅廟鎮足夠大,有一千多戶人家,我們哥幾個分工,除去老五外,正好四個人,一人負責一個村,我們挨家挨戶借錢去,每家我們不多借,隻借十塊錢,我相信他們都能拿得出來,也不好意思拒絕我們,這樣一千戶就是一萬元,再加上親戚家能借到的八千元,不就夠了嗎?你們覺得怎麼樣?” 父親話音剛落,大伯就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雲庭,你這是什麼餿主意?整個紅廟鎮人都成了我們債主,我們老周家以後還怎麼做人?是不是子孫後代永遠都抬不起頭了!” “老六還在上學,我家你大侄女馬上也要上初中了,你說以後讓他們在同學麵前是不是都要低人一等!” 大伯的話說完,四叔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六叔低頭不語,確實,如果班上同學都是自己家的債主的話,這學也是沒法再上了。 這次談話不歡而散,但是,這個念頭卻像一粒有魔法的種子,在父親心中生了根,發了芽,開始迅速地瘋長,四下蔓延,一直伸到了靈魂的最深處。 你們不同意,可以,我自己來。父親心想,我要從關係最不好的幾戶人家開始借,每家借十元,最後再去找親戚朋友,這樣越借就越容易,就這麼乾。 這是父親的哲學,凡事要從最難啃的骨頭開始啃,後麵就會越來越容易,而如果先做容易的,越做越難,反而很容易放棄。 村裡關係最不好的人家,甚至於有點舊怨的就是西紅廟的陳東英老師。大伯高中畢業那年,為了能進紅廟鎮中學當老師,大伯私自找到了做副鎮長的姨丈,讓陳東英老師提前五年退休了。為這事兩家關係一度很緊張,盡管爺爺多次登門道歉,陳東英老師都拒絕接受。 父親躊躇著來到了陳老師家門口,幾次舉起雙手要敲門,又都放下了。事情沒有他在家想的那麼容易,陳老師如果不見我怎麼辦,即使見了而又不借怎麼辦,畢竟我們家曾經對不起過陳老師,而第一家就失敗的話,後麵還怎麼繼續下去呢?可是老爺子的病又該怎麼辦?一想到老人的病,父親又舉起左手,在太陽穴比劃成一個手槍的形狀,對自己說:周雲庭,要救老爹的命,就給我把門敲開,否則我就一槍崩了你! 想到這裡,父親毅然決然地抬起了右手,輕輕地敲了三下門。 “誰呀?” 門裡傳來了問話聲,略顯蒼老,但是,毫無疑問那就是陳老師的聲音。 “陳老師,是我,雲庭啊。” “雲庭?你等會兒啊。” 門開了,是陳老師,隻不過已經顯得比在學校時憔悴了很多,乾巴瘦的一個小老頭。 “進來吧雲庭,外麵挺冷的吧。”陳老師披著一件大棉服,上麵隱約露出了幾縷棉花。 父親跟著陳老師進去了,外麵確實挺冷的,雪下了一上午,地上已經是厚厚的一層積雪。可是他的手心卻不住地冒汗。 “陳老師,有個事兒、有個事兒我想跟您說一下。”父親說著低下了頭,接下來怎麼說反而不知道了。 “哦,你先坐雲庭,坐下再說,怎麼都這個歲數了,說話吞吞吐吐的,還跟在學校時一樣呢,有話大膽說,在我這裡,你還怕什麼。” 陳老師看著父親扭捏的神態,想起來在學校時的周雲庭的模樣,笑著揶揄了父親兩句。那時候陳老師就是非常喜歡他的,誠實、可靠、有禮貌。 父親受到了鼓勵,尤其是自己原來的老師的鼓勵,勇氣大增:“陳老師,我想借點錢,我爹要做手術,錢不夠。”話一說完,父親又急忙低下頭了,就像在課堂上回答完問題,不知道對錯,在等著老師的宣判。 陳老師一聽這話,一句話沒說,站起來轉身進裡屋去了。 父親斜眼一看,心想:完了,沒戲了,大哥當年的事兒陳老師肯定還記著仇呢。 但是,很快陳老師就出來了,手裡拿著一疊十元的鈔票:“雲庭啊,拿著,不多,一百塊,我也隻能幫你這麼多了。” 父親眼淚“唰”地就流下來了,抬頭望著陳老師說:“陳老師,謝謝你,我以為,我以為您,哎,不說了,不過陳老師,不用這麼多,我隻借十塊錢。” 陳老師有點驚訝:“我聽說不是需要兩萬多塊呢嗎,都湊夠了嗎?就差十塊錢啊?” 父親抹了一下眼淚說:“不,沒有,您是第一個答應借我錢的,但是我隻借十塊錢。” “那是為什麼啊?”陳老師更加驚訝了。 父親抬起頭一本正經地說:“陳老師,因為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還上,我不想因為這個事情影響您的正常生活。” 陳老師略一沉吟說:“那好吧,年後確實有點急需,但是,你拿二十吧,對我也不會有什麼影響。”說著,從中間抽出來了兩張十塊錢遞給了父親。 “不,陳老師,就要十塊,說十塊就十塊!”父親固執地說。 陳老師嘆了一口氣,搖著頭說:“好吧,好吧,你周雲庭真是永遠不變的執拗啊。” 陳老師送父親出來的時候,父親突然回頭慚愧地說:“陳老師,我大哥那件事情,真的是對不起您啊。” 陳老師略略一怔,笑著說:“哎,都過去了這麼多年了,再說,跟你也沒有關係啊,走你的吧,錢不夠再來找我。” 十塊錢,這可不僅僅是十塊錢,這是一份希望,這是一份期待,就這樣,去第二家。 夜色漸深的時候,父親跑過了三十幾戶人家,確實如他所料想的那樣,借十塊錢,沒有人拒絕他,街裡街坊的,誰也說不出口。可是要借到兩萬塊,跑夠上千家,得多少天啊! 第二天、第三天,父親又是挨家挨戶的敲門、借錢,十塊、十塊又十塊。很快,整個紅廟鎮的人都知道了,周雲庭在挨家挨戶借錢,每家都是隻借十塊錢,多了一分錢也不要。當然,大家也都知道他是為了給周老隊長治病,籌集手術費用。 第三天晚上,父親回到家中後,就累得趴在床上直不起腰來。 這時候大伯過來了:“雲庭啊,雲庭在家吧,我求求你了好兄弟,咱能不能別再丟人了,你這樣十塊十塊地,準備借到什麼時候呀,你都沒有聽聽村裡怎麼說咱們呢,啊,你這樣做的直接後果就是老六娶不上媳婦兒,你知道嗎!住了你吧!明天就別再去丟人現眼了!”大伯說著雙手作揖,一副乞求的神態。 父親沒有說話,兀自在床上趴著,眼淚卻不自覺地流下了。不行,我不能停,我要給父親把手術費借夠了! 大伯說完後,見父親不理會自己,氣呼呼地走了,嘴裡嘟囔著:“不可救藥。” 第四天,父親起床後,感到渾身上下酸痛無力,之前還沒有徹底康復的病似乎又犯了。可是他來不及細想,徑直奔向東紅廟,今天準備去東紅廟繼續敲門借錢。 當他途徑廟口時,發現很多人圍在一起,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父親也無心關心他人的閑事兒,就要直接穿過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叫他:“哎,哎,雲庭,你過來了,那正好,不用去叫你了。” 父親回頭一看,原來是陳老師。陳老師說著就把雲庭拉到人群中間,在廟門口放了一張桌子,上麵放了一個紅色大紙箱,上麵寫著三個大字:“募捐箱”。大家夥兒還不時有人走過去往裡麵投上十塊錢。 “雲庭呀,這是我給你想的主意,讓咱們紅廟鎮的鄉親們主動過來這裡投上十塊錢,你也不用一家一家地解釋借錢,你的情況大家都知道了,你看可以吧?”陳老師笑逐顏開地說著,而父親也瞬間明白了陳老師的意思,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可是,父親突然盯著箱子上的三個字說:“陳老師,紙筆您還帶著嗎?我想改幾個字。” 陳老師轉身從桌上把紙筆拿了出來,遞給他說:“你要寫什麼?”隻見父親提筆重新寫了三個字:“借款箱”。 “陳老師,這錢不能是捐款,隻能是我周雲庭借大家夥兒的,以後一定要還的。” 父親說著把“募捐箱”三個字撕了下來,把“借款箱”三個字貼了上去。 廟口借款的消息迅速傳開,很快廟口的人堆積起來了,大家看著、說著,不時還有人過來跟父親打著招呼,上前把一張張十塊錢的鈔票投進箱子。 父親看著攢動的人群,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看著一張張投進借款箱的十塊錢,放佛看到了老爺子手術成功,順利回家一樣。他再也忍不住了,言語再也無法表達自己內心的感激之情。 “撲通”,父親在廟口又一次跪下了,不過這一次,他背對廟宇,麵向大家,臉上的淚水撲簌簌地流著。 “謝謝大家,謝謝父老鄉親!你們的恩情我永遠銘記在心!”父親心中想著,卻說不出話來,似乎擔心說出來也表達不了這種心情。 有鄉親過來要拉他站起來,陳老師說:“讓他跪著吧,你們是拉不起來他的。” 天空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又飄起來了鵝毛大雪,這一次是真的下大了,一刻鐘的時間,整個冀南平原都已經是白茫茫的一片。 廟口跪著的開始是一個人,後來變成了三個人,四叔和六叔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一左一右跪在他們二哥身邊。時間長了,放佛是三個跪著的雪人一樣,在廟口一動不動。 廟口過來投錢的鄉親們越來越多,走了一波又來一波,大約中午時分前後,人們才開始逐漸散去。 陳東英老師一直沒有離開,一個人在旁邊抽著煙。看到人走得差不多了,就過來一個一個拉起來了哥三個,而父親卻又撲通一聲跪在陳老師麵前,陳老師伸雙手要攔,父親卻一頭直接倒在了陳老師的懷中,放聲大哭起來。 四叔和六叔跟著也跪在了陳老師麵前。 沒有人能想到的是,今天廟口借款這一幕,直接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也直接影響了這一個村莊,甚至於周邊村莊數千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