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做完手術那年春節,我父親去給陳東英老師拜年,因為沒有陳老師,就沒有廟口借款這件事情,而沒有廟口借款這件事情,也就沒有爺爺的手術費,這件事情,別人不知道,我父親卻一直牢記在心。 每年春節這天,村裡家家戶戶都會把家門打開,因為村裡的小輩兒們會挨家挨戶磕頭拜年。陳老師家自然也不例外,大門敞開著,我父親徑直進了院子,大聲說: “陳老師,陳老師在家吧”,聽著屋裡有人應聲,我父親就又說:“陳老師,我來給您拜年了啊,磕在院子裡了吧”,說著雙膝跪地。 陳老師從屋裡出來,緊跑兩步把我父親給扶了起來:“雲庭啊,咱們就不磕了,快,快,來屋裡坐,喝杯茶再走。” 冀南平原拜年磕頭的習俗一直延續至今,當然也僅僅是輩分小的給輩分大的磕頭,同輩之間,即使年齡差距再大,也是不能磕頭的。 我父親給陳老師磕完頭,進屋又給祖宗牌位磕了頭,這才坐下來說:“陳老師,廟口借錢的事情還是好好謝謝您啊,要不我爹這病還不知道什麼樣呢!” 陳老師一邊倒茶水一邊說:“哎,現在的問題是,下一步你準備怎麼辦呢?我可聽說好多人都去找你要錢了啊。” 我父親嘆了口氣說:“是啊,不過這也是正常的陳老師,欠賬還錢,天經地義,隻不過我現在是苦於沒有生財之道啊。” 陳老師略一沉吟,又接著說:“雲庭啊,你平時是不是不怎麼看報紙?最新的國家政策是不是也不了解?” 我父親端起茶杯喝了口水:“陳老師啊,我哪有時間看報紙啊,再說了,看報紙不得跑到大隊部報欄那邊看嘛,那邊經常那麼多人,我現在是實在沒臉見人啊。” 父親說著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了。 陳老師一聽這話嗬嗬笑了:“雲庭啊,這就是你最大的問題所在,臉皮薄,自尊心太強,不過你最大的優點是原則性強,懂得變通,知道了正確的方向之後還能放棄一些迂腐的念頭和虛無的自尊。正應了古人說的那句話:窮則思變,變則通,通則達。我覺得你還是一個願意求變,並且樂於去變的一個人,這就是非常難得的。” 我父親點了點頭說:“陳老師,我倒是非常樂於改變,可是,我應該怎麼變呢?我又能怎麼變呢?您是老師,您給指點一下。” 陳老師嘆了一口氣:“我哪有這麼大的能耐,我隻是知道這個國家正在發生著更加偉大的變化,我們農村呢,也將會迎來新的發展機遇。從生產隊到包產到戶,是一次偉大的變革,我們農民與土地進行了一對一地綁定,表麵上看這種綁定是深度加大了,因為我們要交公糧,我們要吃飯、穿衣,所有的生活必需的一切都來自於自家的土地,可是這種一對一地綁定也就意味著更多的可能性。” 我父親困惑地搖了搖頭說:“陳老師,這我就不懂了,還能有什麼可能性呢?作為一個農民,難道我還能不種地嗎?那我們家人都吃什麼?喝什麼呢?” 陳老師又給我父親加了一杯茶水說:“問題就在這裡,一對一地綁定就意味著你有了自由,你可以選擇自己不種地,把地給別人種,然後你就可以去做更有價值的事情,說白了吧,能掙到更多錢的事情。當然了,具體做什麼,原諒我這個村夫教師就不知道了。” 陳老師說著走進了裡間屋,轉身又出來了,手裡多了一個信封,笑著把信封遞給了我父親說:“雲庭,你拿著,這是一千塊錢,本來我想今年翻修房屋,可看黃歷今年全年都不打春,屬於黑年,不適宜動土,回頭再說吧。這錢呢,你就先拿上,不過,我不是讓你去還村裡的欠賬,那就沒什麼意思了,我是希望你能帶著這個錢出去看看,去更大的城市瞧瞧,或許你就可以找到更大的可能性。” 我父親一時怔住了,低頭看著手中的信封說:“陳老師,您這等於是說借我一千元,讓我出去闖蕩一番?是這個意思嗎?我這都已經負債累累了,哪還敢這麼糟蹋年呢!” 陳老師不由得一陣大笑:“哈哈,怎麼會是糟蹋錢呢,你呢,隻有走出去了,才能看到更多的希望。再說了,這個錢就算是我對你的一個投資吧,將來有錢了你要加倍還我的哦。” 從陳老師家出來之後,我父親把老師的話反復地琢磨,尤其是那句:窮則思變,變則通,通則達。是的,是時候改變了。 我父親想著、走著,就到了家門口,抬腿要進院子的時候,就聽到老爺子在屋裡大聲說:“老大,你當時就該攔住雲庭,不能因為我一個人,拖累了大家夥吧。” 大伯說:“爹,雲庭的倔脾氣誰能攔住,再說了,他什麼時候論我是大哥了?從來就沒有聽過我的話。” 父親不想再進去了,他想到就現在的家庭情況,以及老爺子的態度,甚至於看到自己老婆帶著兩個孩子辛苦地勞作,是根本不可能狠心走的。沒有清晰的目標,沒有明確的方向,就是一個要出去闖闖作為理由,家中不可能有人贊同的,我也就不可能走得了的! 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現在就走,馬上就走,來個不辭而別,以後不混出一個模樣來,我就絕對不回來。父親想到這裡,一咬牙一跺腳,扭頭飛快地走了,出了紅廟鎮。 這一走,物離鄉貴,人離鄉賤,從此父親就成了三不歸的人:混得不好沒臉歸、無計可施不能歸、飛黃騰達不想歸。 大年初一的縣城是沒有公交車開往市區的,父親就沿著邯大公路一路向西,實在不行就走到邯鄲火車站吧,今天必須離開。 父親往西沒走多遠,就到後麵有車的鳴笛聲,回頭一看,原來是一輛拉煤的大貨車。司機搖下玻璃大聲喊道:“喂,老鄉,你這是要乾啥呢,怎麼一個人腿兒著,這大過年的?你是要去邯鄲嗎?” 父親趕緊點了點頭。那司機就招了一下手,示意父親趕緊上車。 司機師傅看父親上車後,關好門,大咧咧地笑著說: “你運氣不錯,現在路上車可少了。我是去峰峰煤礦拉煤,倒是可以捎你一程,不過我這個大車進不了市區,隻能在長虹橋路口放你下來,想去哪裡你自己就再坐公交車吧。” 父親趕緊連聲道謝,能到長虹橋就很方便了,那邊就有去邯鄲火車站的公交車。 “老鄉,你是有啥急事嗎?大過年的怎麼還要去市裡?” 司機師傅邊開車邊扭頭問了父親一句。 父親也不隱瞞,嘆了口氣說:“哎,也沒啥急事,就是家裡太窮了,過年在家鬧心,想出去看看有沒有什麼掙錢的機會,這不一天也不想在家呆著了,大年初一就跑出來了。師傅您走南闖北的,見多識廣,您給參謀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麼好點子?” “哎呀,老鄉,乾啥也不急於這一天吧,哎,不過話再說回來了,我跟你也一樣,單位裡別人都放假了,我尋思著過年加班有加班費,也是為了點錢啊,都一樣都一樣。你說的好點子,咱還真不知道,不過啊,現在社會確實不一樣了,你看城裡人那個忙勁兒,就知道大家的好日子都有盼頭了。” 父親點了點頭說:“謝謝師傅,我在農村窩著確實啥都不知道啊。師傅,你覺得哪些城市值得去啊?” 司機師傅一聽這話更來勁了:“我跟你說小夥子,這南方人啊都去上海、廣州,咱們北方人呢都去BJ啊,BJ我可是去過好多次啊,那人叫一個多啊,長安街那叫一個寬啊,我這樣的貨車,可以十六輛車同時跑。BJ,對的,你應該去BJ,那邊機會肯定多。” 這一路上,司機師傅講完BJ,又講上海廣東,父親就安靜地聽著,確實很多事情匪夷所思,像什麼一個美國老頭在BJ開了一家專賣炸雞腿的飯店,排隊的有上千人;還有什麼城裡人特別不講究,男男女女半露著膀子在大街上跳什麼霹靂舞等等。 最意外的收獲就是司機師傅是軍人轉業到地方的,跟老三周雨庭一樣,也是在青海當的兵,這下子就更熱情了,聊起部隊上的事情更是熱火朝天。 我父親聽著聽著就想起了三弟周雨庭,已經有十年多沒有見了。 路上車少,車速快,很快就到了長虹橋,我父親一再堅持要給司機師傅車費,都被拒絕了,父親隻好再次感謝。 下車要走的時候,司機師傅又突然搖下車窗說:“老弟,我有一個戰友,叫傅友誼,轉業在BJ八達嶺長城做安保工作,你到BJ沒地方去的話可以去那裡找他,提我名字就好使,記住啊,他叫傅友誼,我叫金水平。” 傅友誼,金水平,父親默念了兩遍,回頭沖司機師傅作揖道別:“謝謝金師傅。”大貨車鳴了一下笛呼嘯著跑遠了。 BJ對父親來說就是心中的聖地,三十歲了就從來沒有來過一次,老周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也都沒有人來過。 所以,當父親站在長安街上的時候,直接驚呆住了:雙向十六車道是真的啊,當時還以為是那金師傅吹牛呢! 父親沿著長安街從西向東一路走著、看著,在西單商場上上下下跑了好幾圈,完全被這琳瑯滿目的商品給晃花了眼;又在天安門廣場駐足了兩個多小時,這是隻有做夢才能來到的地方,而今居然也實現了;父親又在王府井百貨大樓裡麵轉了一圈,基本沒有合上過嘴,自己所欠的那兩萬多塊錢,在這裡基本上也買不到什麼像樣的東西。 再之後,父親就真的不知道該去哪裡了。想起來金水平師傅說的戰友傅友誼,不妨去試試。於是就打聽了怎麼坐車去八達嶺,從東單一路向北,到雍和宮,再到德勝門。從德勝門坐上公交車,才發現車上基本沒有什麼乘客。 確實,這一天才是大年初二的下午,又有誰會去爬長城呢。那時候的BJ,春節期間外地遊客還很少,逢年過節都在家中團圓呢,也沒有人會想著出去旅遊跨年。 公交車到八達嶺終點站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下來。父親顧不上欣賞這威武壯觀的長城,直奔售票處、保安亭打聽傅友誼的住處,結果全都搖頭,沒有人聽說過這個人。有可能是剛剛轉業的時候在這裡工作過,後來可能又調去其他的地方了,總之,這條線索是沒有用了,傅友誼也找不著了,而返程的末班公交車早已經發車,今天肯定是回不去了。 父親隻好沿著蜿蜒曲折的山路向下走,遠處有一片亮光的地方,應該是一處村鎮,就朝著那個方向走過去吧,在鎮上找個地方暫住一晚,明天再說。 遠離了售票處的燈光之後,山路就越走越黑,崎嶇坎坷的道路已經看不見了,遠處的那片燈光也被山脈給遮住了。 父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著,心中不免有些恐懼、著急和失落,那種發自內心深處對前方道路未知的恐懼,那種渴望看到遠處的光明而不可得的著急,那種似乎有希望卻總是遙不可及的失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真的很擔心一腳踩空,就被這無盡的黑暗所吞噬,可是,路就在腳下,即使是偽裝起來堅強也可以,隻為了不能再給困難任何的機會,這是目前唯一的選擇。 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父親這才發現雪落下也是有聲音的,那種“沙沙”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戰鼓聲一般響亮。 父親很快撐不住了。走了一天的路,一頓飯也沒有吃,山中的冬天顯得格外的寒冷,父親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渾身上下一陣哆嗦,心中暗想:壞了,別凍出毛病了。 就在這饑寒交迫的時候,父親又一次看到了那片燈光,這一次幾乎就在眼前了,密密麻麻的燈光耀眼得很,果然是一個大鎮子, 這時候,雪下得更大了,又刮起了大風,風卷著雪花,打到臉上生疼生疼的,父親就緊走幾步到了村口。 村口就是一戶人家,宅子建得很是寬敞,圍墻高聳,油漆大門頂著門樓,大門上貼著大紅的對聯,兩側還掛著兩個大紅燈籠。 就這家吧,父親想著快步走到門前,扣動門環“當當”地響:“有人嗎?有人嗎?”父親大聲地喊著,可是門環聲和他的喊聲都被大風裹著吹到了別處,許久也沒有人過來開門。 父親實在是沒有力氣再走下去了,看這門口既可以擋風又可以擋雪,要不就在這裡忍一宿吧。父親抱著肩膀,倚著大門,坐在門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風越刮越大,雪越下越大,父親身上很快就落了很多的雪花,遠遠看去,似乎門口蹲著一個雪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