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雲庭出獄了。 大連雖然也是海濱城市,可是臺風卻不多見。偏偏這年夏天的臺風很多,連續三次接踵而至,監獄的二層樓房始建於解放初期,不堪臺風的連續攻擊,倒了一大片。周雲庭是第一時間發現了險情,發出了警號,並冒著生命危險搶救了幾十個傷員。 後經過綜合考察,周雲庭被減刑一半,兩年刑期減為一年,被提前釋放出獄了。 他出獄之後,最想看到的就是謝金碧,和孩子,算起來孩子應該有六個多月大了吧。他就直接回了韓老太太的家,路上特意給老太太買了一隻燒雞,給謝金碧買了一隻烤鴨,也給孩子買了一罐奶粉,一年的監獄生涯,讓他對美食格外地渴望。 等到了韓老太太家門口的時候,周雲庭吐了一口唾沫,伸手梳理了一下額角上的頭發,又整理了一下略微有點發黴的皺巴巴的衣襟,就邁著大步走了進去。 他先去了那間已經住了一年多的平房,腦海裡幻想著自己的突然出現,將會給金碧多麼大的一個驚喜。可等他走到門前才發現,門上竟然掛了一把大鐵鎖,鐵鎖已然銹跡斑斑,他隔著門縫朝裡麵看,裡麵也是一片淩亂,似乎很久沒有人居住了,心中不禁一驚,呆住了。 “誰啊?你是乾什麼的?” 周雲庭正暗自想著怎麼回事,金碧會去哪裡了的時候,聽得身後有人說話,回頭一看是韓老太太,看得出來她這一年也蒼老了許多。周雲庭連忙笑著說道: “阿姨,是我,小周啊,周雲庭。” 老太太大吃一驚:“小周?你怎麼出來了?不是說兩年嗎?你怎麼出來的?”老太太其實想問,不會是越獄了吧,可是又一想現實中哪有這種事情啊。 周雲庭笑著說道:“阿姨啊,您放心,我是在裡麵有了立功表現,給減了一年刑,這才提前出來了,這是給您買的燒雞和烤鴨,您先拿著阿姨。” 老太太一聽頓時鬆了一口氣,也笑著說:“那就好,出來好啊,出來好啊。”伸手接過了燒雞和烤鴨。 周雲庭反手指著平房問道:“阿姨,我能問一下嗎,那謝金碧呢?她去哪裡呢?我怎麼看她好像沒有在這裡住啊?” 老太太嘆了一口氣說道:“小周啊,你先進來吧,外麵挺冷的,進來咱們再慢慢說。”周雲庭答應了一聲就跟著老太太進了屋。 老太太住的是底上兩層的小洋樓,樓下是寬敞明亮的大客廳,客廳裡有三張雙人沙發,中間放了一張大理石臺麵的茶幾,沙發旁邊放著一把老年人專用的搖搖椅子。 老太太指了一下沙發,周雲庭就坐下了,老太太也坐到了自己的搖搖椅子上,椅子就一前一後地蕩了起來,老太太就這樣斜躺著說:“周雲庭啊,你在河北家中有妻室,對吧?” 周雲庭心下一驚,不好意思地低頭說:“是的,阿姨,還有兩個兒子。”又猛地一抬頭解釋道:“不過阿姨,我不是有意欺騙您,隻是怕您看不起我這種行為。” 老太太點了點頭繼續說:“謝金碧呢,都跟我說了,她這個人呢,是很現實的一個人,你進去之後不久,她就走了,她說她要回河南去,還讓我轉告你,你出來之後呢,不要去找她了,孩子她也不會留著,會給打掉的,她不會跟一個刑滿釋放人員結婚過日子的,也不希望自己孩子的父親是一個有案底兒的人。” 周雲庭又猛地抬起頭,激動地問道:“阿姨,這是她說的?真是她說的嗎?她可不是這樣的人啊?怎麼會呢?” 老太太嘆了口氣,搖搖頭無奈地說:“小周啊,怎麼就不會呢?你們又沒有領結婚證,又沒有媒妁之言,又有什麼不可能的,再說了,我看謝金碧就是一個很現實的女人,她完全做得出來的,在她走後,我在你的房間裡發現了一張產科醫院的掛號單和化驗單,孩子應該是已經被她打掉了,這個女人可是真狠啊,你呢,小周,還是聽我一句話,回家吧,回河北老家看看老婆孩子去。” 周雲庭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也不想再說什麼,給老太太深鞠一躬,情緒低落地走出了房間,也沒有什麼東西好收拾的,走吧,就這樣直接走吧,先去河南找到謝金碧,我要親耳聽她給我說這些話,我要親口問問她肚子裡的孩子得罪誰了,為什麼就不給他一個活的機會。 周雲庭到了安陽之後,按照之前謝金碧說過的地址,一路上打聽著、摸索著,找到了謝金碧的老家,但是,卻吃了閉門羹。 謝金碧的父親去世得早,家中隻有一個老母親,她一聽周雲庭這三個字,就激動地沖進院子裡,反鎖上了大院子的門,任憑周雲庭如何敲門,就是不開,也不理會他。 有個鄰居實在看不下去了,過來說道:“你是河北的那個小夥子吧,謝金碧啊,回來之後提過你,她娘覺得坐牢也是可以接受的,可是那丫頭跟她娘大吵,堅決不同意,後來聽說她自己去南方闖蕩了,去那個叫什麼地方了,深圳,對的,去深圳了,跟村裡另外一個丫頭一起走的,去一個什麼廠子打工了。” 周雲庭一聽說金碧去了深圳,心中十分難過,看來她是下定決心要離自己遠一些啊,就又問道:“大叔啊,那是什麼廠子您知道嗎” 老人搖搖頭說道:“那就真的不知道了,不是,你還要去那邊找她啊,深圳可遠了。” 周雲庭心想:能有多遠,哪怕你跑到天涯,走到海角,我也要找到你,問問你究竟是為什麼?那些耳鬢廝磨的時候說過的話都不算數了嗎?我們之間算是怎麼回事呢? 周雲庭從安陽坐車經過兩天兩夜的顛簸終於到了廣州,又從廣州坐大巴車到達了深圳。可是,當他一下車就傻眼了,天上下著瓢潑大雨,而大街上是一片汪洋大海,無處下腳。遠處和近處都是高高低低在修建的樓房,有的路麵還沒有鋪好水泥路,遇到下雨天就泥濘不堪。周雲庭心中暗想:這裡真的是深圳? 周雲庭花了五元錢買了一把雨傘,付完款之後發現雨就不下了。在這樣的地方怎麼去找一個大活人呢?周雲庭惆悵地站在處於快速騰飛的深圳的街頭,不知所往。 周雲庭想不明白,為什麼謝金碧要來這樣的地方打工,為什麼不留在大連,隻有一個理由,那就是躲避我周雲庭。 其實,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深圳的普通生產線的打工人的收入已經是很豐厚了,月薪可以達到千元以上,是其他地方普通工人工資的好幾倍,如果再加點班的話,工資還會更高,隨便乾上一段時間就會有點小錢了。 周雲庭唯一知道的情況就是謝金碧在一家工廠打工,於是,他決定從招收女工的工廠入手,一家一家地去尋找。 而這麼一找,就是三個多月的時間,從冬天找到了春天,從年前找到了年後三月,深圳已經是很炎熱了,還是杳無音信。 這三個月期間,周雲庭因為沒有正式工作,辦不了暫住證,就被查暫住證的工作人員給抓了好幾次,每次都是交了罰款才出來。 最終,他也沒有找到謝金碧,但是,卻得到了關於她的消息,一個確切的,讓周雲庭徹底絕望的消息。 周雲庭找到了同村一起出來打工的女子。她說:“你就是周雲庭啊,我聽她說過你,沒想到你居然找到這裡了。不過,我可告訴你,你找過來也是沒有用的了,她已經嫁人了,嫁給了一個在深圳做茶葉生意的福建人,那個福建人啊可有錢了,你可比不了啊,謝金碧真是太有福氣了,不用再受苦了。” 周雲庭無心再聽她說下去,心中感受到的是無盡的寒意,還有痛恨,恨你謝金碧為什麼這樣無情無義?為什麼這樣狠心?為什麼欺騙我的感情?為什麼?為什麼?! 周雲庭一個人在大街上喝得酩酊大醉,又一次被拉進了拘留所,又一次交了兩百元的罰款才出來。回家,現在馬上回家!馬上離開這個讓人窒息的地方。 漫長的返鄉旅程中,周雲庭又一次開始了自我反思,這一次他反思的是自己的感情問題,那泛濫成災的廉價的愛,那極度不自重的無謂的付出,那盲目地自我陶醉的犧牲奉獻,我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目光短淺,我唯利是圖,我情感泛濫,我不思進取,我憑什麼值得家人的期待,我怎麼去麵對陳東英老師的支持,我又怎麼對得起生我養我的父母呢。 周雲庭出邯鄲火車站的時候,側麵有一麵鏡子墻,他歪頭一看,不由得被鏡子中的人給嚇了一跳:滿麵絡腮胡子,過肩長的頭發,一副滄桑的模樣。這就是我啊,我的這種可憐可悲又裝給誰看呢?難道這樣的自虐就可以跟謝金碧建立某種聯係了嗎?就會有一點希望的萌芽嗎?真是太幼稚了!我一旦踏出這個車站,我就要從頭開始,把自己豐富的情感鎖進牢籠,把那個摁著自己頭的手推開,而那隻手就是自己的荒唐和無知。人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天地不限人,人自限於天地。 周雲庭想到這裡,滿腔熱血沸騰了,邁著大步走出了車站。 這次離家出走,轉眼已經三年半過去了。三月的冀南大地,依然春寒料峭,過冬的積雪還沒有完全融化,可是,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已經開始忙碌了起來。 周雲庭來到紅廟鎮廟門口的時候,一時竟然沒人認出來他,不由得感概萬千。 三年多了,不知道家中怎麼樣了?父母怎麼樣了?妻兒怎麼樣了?兄弟姐妹們怎麼樣了?這些問題一直深藏在心中,而今全部冒了出來。他見無人認出他來,也就不說話了,加快腳步往家走。 周雲庭進了屋門,一腳剛進去,看到床上坐著的父母雙親,另一腳進來的時候,就直接跪在了地上,這隻腳跟著也跪下了,激動地說:“爹,娘,我回來了。” 周老爺子低頭一看,馬上老淚縱橫,一步就邁了出來,伸手一把摟住了周雲庭,口中嗚呀嗚呀地似乎說著什麼。 “娘,我爹這是這麼了?”周雲庭著急地問道。老太太這會兒也認出來了周雲庭,也是激動得哭泣著,說不出話來。 周雲庭用了半天的時間才了解到這幾年家中的巨大變化,一方麵後悔自己的不辭而別,另一方麵又慶幸自己的出外謀生,否則,這家肯定無法維持下去了。 周雲庭回來了!周家老二回來了!聽說在東北發了財了! 這個消息傳開後的第二天,周雲庭就在廟門口重新擺上了桌子,桌子上放了一個大箱子,上有同樣的一個大紅布,寫著三個大字:還錢箱,箱子裡全是十塊錢的鈔票。所有借給過周雲庭錢的人都來箱子裡自行取回自己的錢,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陳東英老師坐在旁邊給大家散煙糖,周雲庭則挨個鞠躬致謝。 借錢的時候隻用了半天時間,而這還錢卻整整用了三天,因為每個人都想跟周雲庭聊聊,這在外麵是怎麼發的財。 待到錢還完的這天,周老爺子也過來了,人群剛剛要散開的時候,周老爺子突然說話了:“各位鄉親們,謝謝你們了,我老頭給你們行禮了。”說著給大家夥兒深深地鞠了一躬。周老頭又說話了,又能說話了,三年多了,他又可以說話了! 大家都說老周家這是度過了劫了,老爺子也是人逢喜事,氣順了,就開口說話了。 是的,周家可能度了最難的階段,而我卻迎來了童年時代“最痛苦”的階段。 這一年,我已經九歲了,可是還沒有上小學。因為學費就需要十五元,對於那時負債累累的家庭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母親就沒有把我送到學校去。 周雲庭,也就是我的父親,他回來之後為此事跟我母親生了好幾天氣,不上學是絕對不可以的,必須馬上去學校。 於是,我上學了,而且直接就上了三年級,因為按我那年的年齡,應該是三年級了。可是,我卻沒有學過一天的知識,現在直接進入三年級下學期的內容學習,這簡直就是胡鬧。所有人都是這麼認為的。 入學之後,第一次考試,我考了兩個零蛋;那學期的期末考試,又是兩個零蛋。 很多年以後,當我給別人分享考上北京大學的學習經驗的時候,我都會想起來這段上學的時光,和那四個零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