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Tout s'en va, tout passe, l'eau coule, et le coeur oublie - 當所有的這一切如流水般逝去後,再也沒有心還會銘記 -福樓拜 2023年,二月二十三號。淩晨三點十二分,Sky 56S, 605西42街,曼哈頓中城 十年江南塵與霜,少年老,望洛陽。 零落孤燈,潛夢夜風涼。 濁酒半盞慢估量,華發淺,年紋長。 登樓憑攔舊時窗,雲寂寥,月蒼茫。 葉碧枝斕,雨打落花黃。 延佇相道察四方,曾記否,風清揚。 王燾赤身裸體的站在臥室的落地玻璃窗前,城市的燈光披灑在他臃腫中年人的身體上,斑斑駁駁。 王燾覺得自己在黑色玻璃窗上映出的倒影很醜,腿間的那坨贅物很小。 對麵,是被silver tower(銀塔)嚴嚴實實的擋住了大半的視線,兩座塔之間狹仄的縫隙裡,是Hudson Yards(哈德遜城市廣場)的三角和長方尖銳的刺入陰霾的天空。再左下是幾棟低微陳舊的矮樓,以及一間破敗的教堂。 56層樓之下,是一隻碩大醜陋的草間彌生南瓜。臟兮兮的黃色混雜著黑色以及褪卻的銅色,突兀得坐在小得可憐得方形花圃正中,沐浴在金碧輝煌的Lobby淡金色的燈光下。濕漉漉的街道上是在深夜穿梭的車輛。 上個禮拜,王燾第三次被裁員了。 第一次的時候,王燾在雷曼。覆巢之下。 第二次的時候,王燾正在他職場的巔峰意氣風發。2016特朗普當選,大勢所趨,在一場蒙太奇式的酒會後,王燾經歷了永難忘懷的24小時。 這一次,委曲求全,忍字當頭的熬了六年以後,到頭來還是成為了上層鬥爭的祭品。是欲終之而不可得也。 事不過三。 昨天,王燾見Craig,咽下了心底最後一丁點驕傲和矜持。 Craig比王燾大十來歲,算是當下華爾街上中國人裡麵混的最開的幾個之一,手下幾千人。 七年前王燾如日中天的時候,Craig想挖王燾做副手。兩個人聊了以後三個月不到,都被各自的公司裁了。 上禮拜王燾被裁以後立刻短信聯係的幾個人裡,就有Craig。 Craig並沒有立刻回。 一直到了周末,Craig才溫吞吞的回復,“最近有點忙,而且馬上要去倫敦,等回來再看看有沒有時間吧。” 禮貌而堅決的拒絕。 跟Craig同在一家公司的倒是回了,下禮拜三我有空,一起吃個午飯吧。才剛剛加入這家公司,做公司旗下一家legal entity(法律主體)的首席投資官。王燾跟十年前在大摩共事,近年來並沒有聯係過。王燾並不為自己六年來的生存狀態驕傲,所以潛意識裡並不想聯係任何人。 於是王燾禮拜二進城。王燾在城裡的Pied-a-Terre (落腳石,指隻在工作日居住以避免長途通勤的小公寓)在Sky(天,一間出租公寓樓),Sky坐落在哈德遜河邊,旁邊就是中國大使館。王燾是多年的老煙槍,所以如常選了有陽臺的公寓單元。當然了,在陽臺上抽煙是不被公寓管理條例所允許的,這一點,王燾跟他有陽臺的鄰居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區別隻是,王燾在陽臺上抽煙,而鄰居抽大麻的時候更多些。區區一室一廳要6300一個月,這是避免每天三個多小時通勤的代價,可以走著去Hudson Yards辦公室上班。 王燾以前住在56街,公司搬家到Hudson Yards以後王燾也就搬到了這邊,逐水草而生。走路上班一刻鐘,有陽臺,這是王燾找公寓的唯二條件。Hudson Yards算是新開發區,附近沒有太多選擇,於是王燾沖著陽臺就定了下來。入住後聽同事八卦才發現Sky是個所謂曼哈頓第一網紅樓,據說胡歌、奚夢瑤住這。胡歌王燾聽說過,卻並不知道奚夢瑤是誰。四年來王燾並沒有見過胡歌,就算見過了,也不見得認得出來。樓裡麵號稱還住著一幫NBA打球的,所以有個NBA規格的全場籃球場。NBA打球的王燾沒見過幾次,每次進出倒總是碰到許多年輕的中國麵孔,有些蠻漂亮的,或許是些二代或者網紅罷,跟樓外不時見到的扯著藍旗,穿著黃衣,白發蕭索的老年華人倒是相映生輝,王燾想。那隻碩大醜陋的草間彌生南瓜,王燾也是後來才知道也是網紅,以及大堂裡麵她兩幅“無限的網”的畫,和Günther F?rg的Lead Paintings。王燾從來欣賞不來現代藝術,痛恨畢加索,王燾倒是覺得街對麵的銅質兒童樂園滑梯看著順眼些。 陽臺正對著哈德遜河,左側的視線被Atelier(一間出售的公寓樓)遮擋了大半,隻能看到一小片下城和Jersey City(澤西市),所以王燾在陽臺上抽煙的時候,大多數時候都是麵對前方或者右邊。右下是一棟臟兮兮的白紅相間的矮樓,如果那也可以稱作白的話,是UPS客戶服務中心。視線從UPS之上延申出去,會觸及河對岸的Hoboken(霍博肯)以及時不時來停泊的郵輪。把視線向中間移動,會看到intrepid(無畏號航空母艦博物館),這是王燾兒子的最愛,而視野的正中是Hudson River Park Pier 84,一個河畔的小公園,是王燾傍晚或者深夜散步的最愛,有時候會看到一群小孩子在噴泉裡又跳又叫把自己弄得渾身濕透。郵輪跟Hoboken的燈光在夜色裡會很迷離誘人,而UPS暗黃的燈光居然也會有一絲美感。 所以王燾一直更喜歡夜,夜色裡麵的女人總是更漂亮性感一點的。 禮拜三上午出門。出門前王燾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鬢角已經爬上了絲絲白發。中等身材,有一點發福。上上下下一身布克兄弟工作服:淺藍襯衫,黑色條紋Golden Fleece Regent Fit Windowpan單排扣。謝天謝地,08年之後不用打領帶了。於是叫了Uber,去888 Greenwich Street(格林尼治街),Uber順著哈德遜河邊大道一路下行,十一點種出頭王燾到達。 午飯約在中午十二點,於是王燾在公司樓下街角的藍瓶子咖啡店叫了一杯卡布奇諾,坐在咖啡店窗前看著路上匆匆忙忙的過客。 等著也是等著,王燾給Craig發了個短信,“我在你樓下。” 五分鐘之後,“見誰?”上一次回復王燾等了三天。 “。” 10秒鐘之後,“我跟她不熟,她以前也在大摩。你們幾點吃飯?”10秒鐘可以在公司內部網上查信息。 “十二點。” “我可以加入,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王燾可以清晰看到Craig腦海中的權衡決斷。每一秒鐘都要物有所值,王燾七年前也是這樣的。 “當然歡迎。我問問她確認一下。” “那麼十二點見。” “好。” 十二點差五分,王燾在公司樓下小花園抽完見麵前最後一根煙,整整衣裝,看向公司出口。 十二點零二分,Craig出現了。Craig的衣著一向低調,一半商人,一半學者的味道,是華人中少有的Polished(這個詞在中文裡麵很難表述,大致上是優雅而又自信的樣子)的典範。王燾迎向Craig,Craig走向王燾,都各自微微加快腳步,伸出右手。Craig笑容溫和,使人如沐春風,伸手在王燾肩上拍了拍,“好久沒見了,近來可好?” “除了被炒魷魚了之外,萬事皆宜。” “我們會談談可以做什麼。” 兩人閑聊幾句,出現了。十年沒見,看上去沒什麼變化,眉宇間多了幾分強大和疲憊。 “你好。這是Craig。Craig,這是。” “我們在大摩應該見過。”大摩時,Craig已經頗為資深,而跟王燾還都仍然在執行董事(Executive Director)的級別上打拚。 “是。我當時在Ryan的部門。” “不好意思,聽說你跟王燾吃飯,我不請自來。” 王燾適時插入“I need help, I can use all the helps you guys can give我需要幫助,多多益善。” 三個人都笑了起來,Craig道,“我們會談到能為你做什麼,來,我們邊走邊說吧。” 三個人走向街對麵的一家小餐館,各自侃侃而談。排隊取了食物飲料,Craig自然而然的買單,正欲尋位坐下,Craig的手機響了。匆匆幾句,Craig道,“不好意思,CRO(首席風險官)找我,我得離開。燾,我一點鐘會去打新冠疫苗,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在路上和藥店聊的話,我有四十五分鐘。” “當然可以。” Craig向微微致意,“那我就讓你來照顧王燾了。”三個人又都笑了起來。 然後王燾跟邊吃邊談了一個鐘頭,這些,會在第八卷細訴。 一點鐘王燾陪著回到公司樓下,彼此禮貌道別之後,王燾繼續等待。兩分鐘後,Craig再次出現。兩個人向藥店走去。 “燾,我看你今天衣冠楚楚,這樣很好。”上一次兩人偶遇是在王燾公司樓下,那時深冬,王燾裹得就如同個民工般在寒風中抽煙,可是七年前的話,王燾即使零下十度也一樣西裝筆挺。 “應該的。” “找工作,是一個工作。我知道一個人,找工作的時候,在城裡租了個小辦公室,每天正裝公文包準時去辦公室上班。找工作,是比工作還重要的工作。” “這人蠻有意思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兩個人走到藥店,Craig填表等待打疫苗針。 “今年形勢不好。執行董事的位置你做不做。” “我MD(董事總經理)都十幾年了,這個。。。”王燾巔峰時候,手下一堆MD。 “燾,這樣想,如果這是你的最後一份事業(last gig),頭銜不重要,反正你也不準備跳槽。” “我上兩份工都實實在在想著是last gig,可惜天不從人願。萬一再有什麼三長兩短,執行董事的級別就套牢了。” 兩人都短暫的沉默,都知道last gig在華爾街上是可遇不可求的鳳毛麟角。 王燾接下去,“而且,執行董事的頭銜我倒真無所謂,不過這個頭銜的話能給出錢來嗎?” “你現在賺多少?” “X上下吧,年成好的話就多些,年成差的話就少些” 兩人都再次短暫的沉默。 Craig打完針,兩人走回公司。Craig說,“目前我這裡沒有MD的位置,我會幫你看著的。” “多謝,承情之至。” 王燾回到Sky,狹小的公寓一時間顯得空蕩蕩的。 生命中曾經有過的所有燦爛,原來終究,都需要用寂寞來償還。 2023年。二月二十三號。淩晨三點十二分。 王燾赤身裸體的站在臥室的落地玻璃窗前,城市的燈光披灑在他臃腫中年人的身體上,斑斑駁駁。 王燾覺得自己在黑色玻璃窗上映出的倒影很醜,腿間的那坨贅物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