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日,20點50分。嘎納,Napoli城堡。月色如水,輕雲。 人們都譴責那些為了女戲子和妓女而傾家蕩產的人,使我奇怪的倒是,他們怎麼沒有更進一步地為這些女人做出更加荒唐的事來呢。一定要像我這樣地投入到這種生活裡去,才能了解到,隻有她在日常生活中滿足她們情人的各種微小的虛榮心,才能鞏固情人對她們的愛情——我們隻能說“愛情”,因為找不到別的字眼。 《茶花女》 Napoli城堡是一座非常非常小的城堡,小到會給人一種玩具似的假象,青苔附著在每一處它們可以爬得到的地方,幾盞昏暗的射燈,斜斜地照在城堡的墻上。古老的石縫上塗抹的是用來加固的水泥,陳舊的銅街燈裡麵燃著的是標準的白熾燈, 王燾不能確認,麵前的這座城堡到底是十四世紀一個幽靈的夢,還是世紀之末繁華中一道時光所遺忘的縫隙。餐館是座落在海灘上的,緊貼著城堡,因此很多喜歡浪漫的情侶會選擇這裡來進餐。浪漫,到底不過是一種人工的產品罷了,隻要你想著這是浪漫,或者所以的人都告訴你這樣就是浪漫,那麼你也就擁有了浪漫了。王燾現在,便正在製造著浪漫,並且希望Ellen能夠感受到他給予她的浪漫;盡管充滿王燾身體和心的,隻是濃烈的虛榮和燃燒著的欲望。燒得有一點痛。兩個人走進餐館的時候,所有的腦袋都向Ellen轉去,連侍者都停頓了倒酒的動作,似乎時光靜止了片刻一般。王燾立刻忘記了五分鐘以前所感到的孤獨-這真的是多麼的可笑啊。。。 其實王燾真正喜歡而需要的,恐怕就是這種世俗的艷羨和認同罷,王燾獨自一人時所感到的那些棄世而偏激的想法,到底是一種嚴肅的思考,還是一種類似小孩子得不到玩具時自虐式的賭氣,隻怕還是第二種的成分大些。 兩個人選了一處靠墻的桌子,王燾為Ellen拉開椅子,幫她放置手袋。這家餐館應該很有一段年頭了,因為桌子的年齡顯然比王燾大。餐館的內部是木裝飾,色調是暗紅的那一種,是仿路易時代的風格,一些油畫掛在四壁,畫的內容大概都是些藍色海岸的風景,緊靠著王燾的是一幅《尼斯的老港》,畫上的簽名是1917年,畫工真是很不錯的,隻是王燾無法把畫上的尼斯同他所知道的尼斯聯係起來,畫上的尼斯,於王燾不過是一處完全陌生的城市,陌生到王燾看著畫上的古裝美女,背上會感到一點點涼。掛燈是銅的,裡麵居然是真正的蠟燭,蠟燭燃燒時釋放出來的青煙,妖嬈的緩緩盤旋上升,在天花板上撞做了好大的煙暈。侍者來到兩人桌前,點燃了桌子上的蠟燭,然後遞來了菜單。 為錢袋計,王燾選擇了套菜,冷點是Salmon,頭道是紅酒小牛肉,二道是花色煎魚。Ellen顯然比王燾對高檔餐館有更豐富的經驗,她是按Carte(點散菜)來點的,而菜名早就超出了王燾可憐的法語詞匯量。王燾選了1991年的Saint 紅酒。 Ellen自告奮勇擔任嘗酒的工作,於是侍者在Ellen麵前的杯中先倒了幾毫升酒,她抿了一點點,讓酒滴在舌尖慢慢滾動,深紅色的液體和淡些的舌的顏色映了非常誘人的構圖,王燾微微笑著看著Ellen,浮想翩翩。 兩個人開始閑聊著,各種各樣的話題在轉換,很自然的談到了旅遊——因為這是Ellen的工作,而選一個對方熟悉的話題總是會使談話更容易些的。 “你去過多少個國家?”王燾問。 Ellen想了一想,“四十幾個罷。” “你的工作一定充滿了樂趣,總是認識新的地方以及新的人。” “我其實並不是很喜歡,有時會很累的——卻沒有可以歇腳的地方。” “也許罷,不過,如果現在你可以跟我交換工作,我肯定會大喜過望的——我喜歡旅遊,至少目前我還喜歡。” “你是作什麼的?” “金融分析。” “恩?分析什麼?” “我在一家研究所做博士後,接了一些銀行的合同,替它們分析風險。” “博士後?是什麼?” “是一種在博士畢業以後的臨時性工作,是為了積攢資歷,以後便容易找到一份好一點的工作。” “那麼你是博士?” “恩。”其實王燾還不是,不過也算事實,王燾懶得去解釋他有點奇怪的狀態了。 “恩,老是讀書一定很無聊罷。” “恩,我別無選擇,做別的事情我會覺得更無聊。話說回來,如果讀書時能夠有象你這樣的女孩子陪著,我就看不出讀書有什麼無聊的地方了。” Ellen笑了,問,“你幾歲?” 王燾嘆了口氣,“我很老啦,和你相比,我就好象那邊的城堡一樣老。” “到底幾歲?” “二十四歲。比你大一千八百多天,差不多四萬多個小時的樣子。恩,老實講,我都快二十五了。” Ellen又笑了,“你看你,非要裝出一副老頭子的樣子,其實你不過是個十足的小夥子啊!” “是嗎?在你眼裡,我真的是一個十足的小夥子?”王燾盯著Ellen的眼眸說。 音樂是Paul Simon的El Condor Pasa,頭盤已經上來了,王燾和Ellen的談話已經很隨意了。王燾感覺有眼睛在看他的背,於是想,在別人眼裡,我和Ellen就好象一對熱戀的情人罷。“永遠也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王燾想,“可是到底應該相信什麼呢?”-否定一樣東西總是很容易的,可往往轉了一圈回來,會發現自己原先所否定的,竟是唯一的選擇。 “Ellen,我想你一定常常去海灘遊泳是嗎?” “恩,幾乎每天都去。” “你是愛穿巴西式的比基尼,還是法國式的比基尼去遊泳呢?” “很不同嗎?” “很不同。” “不同在哪裡?我怎麼從來都不知道。” “恩,其實很簡單。” “說嘛!” “是這樣的,法國式的比基尼,你得撩開比基尼,才看得見屁股。” Ellen笑了起來,笑聲有點響,又惹了許多人看她。 “那巴西的呢?” “巴西式的比基尼則恰恰相反,你得撩開屁股,才看得到比基尼-不同就在這裡了-你平時穿哪一種呢?” Ellen挑逗式的看著王燾的眼睛,“你希望看到我穿哪一種呢?” “我希望看到的是,你穿著Saint Tropez式的泳裝。”- Saint Tropez離嘎納不遠,是富豪和明星度假的所在,Saint Tropez式的泳裝,就是一絲不掛的意思。 Ellen笑了,這一次是無聲的笑,她的唇因為酒的關係,顯得格外紅潤,濕濕的淡紅雙唇微張著,圍著兩排如玉般的貝齒。王燾剛剛注意到她的牙齒非常之白-再裡麵則是輕輕舔著齒尖的櫻桃紅色的舌頭。王燾的視線集中在這一處小小的區域,一時間竟收不回來了。 音樂是Roberta 的Killing me softly(溫柔的殺我),甜點上來了,王燾跟Ellen的談話已經沒有什麼禁忌了-當一個女孩子喜歡你的時候,赤裸裸的調情會被認作是真誠的恭維,而當一個女孩子對你沒有興趣的時候,即使一個深愛她的男子用盡了這世上最美的詞藻,她也會把這些話語當作是粗俗的勾引。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但很少會有比男女間的吸引更不公平的事了,醜陋的外表下無論怎樣也好的心,注定是要孤獨的死去的,然後人們會同情他,或者她,很真摯的。 “你這麼漂亮,不會沒有男朋友罷?”當Ellen有一點點醉意的時候,王燾問。酒後的心,常常是秘密的墳墓。 “恩,當然,有過好多。” “你愛過其中的一個嗎?” 她沉默。 王燾等待。 “是,就是我現在的男友。” 王燾當然不會認為Ellen指的是自己,“喔?” 王燾等著她自己傾訴,王燾知道所有的心都是或多或少不快樂著的,每一個人都會有傾訴的欲望,盡管痛苦並不是真的可以分享的。 “我是在認識他的。” “恩。” “他是法國人,他有西班牙血統,他很英俊,很富有。” “恩。” “我們在第一眼相見時就愛了,你也許不會相信。” “我相信。” “我們渡過了很多很美的時光,象孩子一樣的快樂。” “恩。” “但他有妻子,還有兩個孩子,他比我大十五歲。” “是嗎?” “他一開始就告訴我了,他認識我父親,他們是很好的朋友。” “恩。” “他想離婚,我見過他妻子,她是意大利人,有很柔順的外表,和獅子一樣的心。” “恩。” “我恨她。” “恩。” “她用孩子要脅他,他很愛他的孩子。” “恩。” “我們爭吵得很厲害,後來,他離家而居,再後來,他獨自一個人去了亞馬遜,我已經四個月沒有見到他了。” “他一定很愛你。” “我知道,但我不知道將來會怎麼樣。” “沒有人知道。” “也許將來你們會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 “無所謂,我已經得到我想要的愛了,將來怎樣,已經不重要了。” “恩,至少你幸福過。” “恩,人總不可能常常幸福的,你說呢?” “不知道,最好總是幸福,我希望。” “不可能的。” “也許,也許不。” “肯定不可能的,我知道。” 王燾在想,在討論幸福是不是可能的之前,自己得先弄明白幸福是什麼。可王燾已經想過這個問題很久了,卻沒有找到答案。後來王燾告訴自己說,你在想幸福是什麼的時候,你其實已經很幸運了,因為許多人連想這個問題的資格都沒有,因為他們首先要掙紮。這個世界,其實是一個Snake Pit(蛇阱),很深,很窄,隻有一點點陽光,所有的蛇都想往上爬,所以一定有被壓在下麵的,也一定會有壓著別的蛇的身體的,唯一的區別是,被壓在下麵的,痛苦,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壓著別人的,煩惱。 音樂是Phil Collins的Take a looking at me now,咖啡冒著白色的蒸汽。很多人喜歡喝黑咖啡,大概是因為咖啡的苦澀。可是,為什麼人們會喜歡苦的東西呢? 突然有什麼東西在Ellen的手袋裡麵叫了起來,電話。 “恩,是我。” “恩,我在跟朋友一起吃晚飯。” “一切都好,你呢?” “我也想你,吻,晚安。” 通話很短,王燾問,“誰?” “我父親。” “你不是想他嗎?怎麼不去見他,他住得離這裡這麼近。” “我不喜歡見到他的妻子。” “恩?” “他跟我的母親離婚了,十一年前。” “對不起。” “沒什麼。” 王燾沒辦法去安慰Ellen,因為她現在正在做的,正好是她以前所痛恨的。人,是一種很自私的動物,隻有對於施加於自身的痛苦,才可以感受的到。有點可笑的是,那些曾經被傷害的心,常常會把自己的傷口當作傷害他人理所當然的借口——便似乎在期冀所有的胸口都塞滿了瘀血,這樣自己的痛覺就會淡漠些。 可惜痛苦,卻往往會是一把鋒利的雙刃劍,給別人帶來痛苦時,不可能自己無所感覺,而承受痛苦的,也正在默默地給痛苦的製造者以粗鈍的銼感。唯一可以逃避痛苦的地方,似乎隻有永遠的睡眠,可惜,死亡本身也是一種深及骨髓的苦痛。所以我們隻有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