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龔子棋,晦姐說他文武雙全,是個能做事的,可我看他那個樣子,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乾那不三不四的事……” 劉晚照越說越氣,反倒是沈嫵異常鎮定,“京戲是傳統曲藝的瑰寶,說不得它是不三不四。小晚,你不要那麼大的氣。” “你可是要嫁給留洋少爺的,思維可得開化點!” 聽著沈嫵還有精力玩笑,劉晚照總算放下一點心。 “唉,”劉晚照垂眉,“我這不是替你不平嗎?小嫵,你這婚事……” “這事你不用再勸了,我已有決定。父親的成命——我嫁。” 沈嫵說下這番話不出幾日,又有消息傳來,說龔家七少爺接了個女戲子回家,要娶作小妾。 “女戲子?”劉晚照差不多是拍案而起。 “我打聽過了,”徐晦攥著手帕,“是白雲軒的徒弟,平時給他跟包的那個小丫頭,叫羅雀的。聽他們說,這女孩兒過了年才滿十六歲。” “什……那豈不就比小嫵還……他怎麼能……?” “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徐晦也多有忿忿不平之相,“據聞鬧得白爺大動肝火,當時就跟龔七割袍斷義了。我來前特地去看了白雲戲樓的水牌子,福園連排了三天白雲軒的《霸王別姬》,虞姬換了三個!” “小嫵,你怎麼想?” 聽到徐晦和劉晚照都問她,沈嫵才沉著地起身,“我去回我母親,把我的婚期也早定下。” 那兩個還要攔她,她把她們通通都按著。 “既然那戲子十五歲都能嫁,我今年十六歲,有什麼不能嫁?”沈嫵軟著臉色,眉宇間卻露出決絕,“橫豎都是個火坑,我寧不如早幾步跳進來,還能有個搏兩把的機會。” 那天沈嫵就那麼走了,徐晦和劉晚照兩個年長於她的姐姐,誰也沒敢再阻攔她。 “沈家老爺太太一向強橫,嫵妹居家多年,早就知道厲害,不肯逆他們意思來了。”徐晦安撫劉晚照道,“如今她立意要去龔家,放手作為,或許也是好事。” 婚期雖說提前,到底馬虎倉促不得。沈嫵專心關在家中繡著霞帔,什麼客人都不見。眼看著城中樹葉子追著趕著似的落,氣候一天天地冷起來,明年春天,她就不再是沈家的女兒,而是龔家的媳婦了。 思及此事,竟覺得無悲無喜,好像聽著別人的故事,看了一場戲般的不在意。 “曲復人散,登戲閣,故人幾何?孤影悲嘆,泣離合……” 紅碧闌珊的戲臺上,馬佳勾著凜然的眉角,嘴裡卻念著淒淒復淒淒的旦角說白。 他這樣不明不白的謝場,到今天已是第三回了。 “君不見,妾曲舞翩翩;君不見,妻鼓瑟綿綿……” 白雲軒下了戲,千辭萬辭,非要自己一個人回家。出門已經是夜半時分,天涼勝洗,紫禁城飄起了雪,遠處皇宮的紅墻金瓦,反倒更清晰了的般。 “哎,黃包車!”馬佳呼喚狗兒似的,大大咧咧地叫了一聲,踩著車夫的背,栽進一輛人力車的座位裡。 “鐵獅子胡同六號。”說完地址,又抬臉看了一眼簌簌飄雪的天。 “城裡轉兩圈再回吧,我賞雪。” “好嘞,爺!” 車夫拉著車,小心地跑在雪地裡。雪花柳絮似的卷在地麵,一團一團,鬆散沒有形狀,隻有車轍印碾了上來時,才能固定成細而長的兩道軌跡,好像有人在天上畫下去往哪裡的路線。 天寒路險,多少是走得有些吃力。 “小道兒多不好走,你揀著大路,仔細顛弄得我惡心!”馬佳車上吆喝著。 “上回我坐車回家,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不怕死的,看著是個小孩兒,八成還念過點書,指著我鼻子,非說我坐了人力車,就是不講人權,讓我下來自己走路。”馬佳蹺著腿,講笑話似的說道。 拉車的果然笑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要都不坐黃包車了,那我們拉車的指著什麼吃呢?” “白爺,那您是怎麼教訓那孩子的?” “我跟他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我就是那無情無義的,學什麼孔老夫子、李大翰林?仁義禮智信,那是誆騙他們讀書人的,更莫說什麼狗卵子的‘人權’!爺爺的事,你他媽的你個孫子少管。” “還得是您吶,爺。” 黃包車拉過天橋,橋下皚皚的白雪,夜色裡襯著萬家燈火,漂亮得寂寞又分明,拉車的也不住多看幾眼。 到了地方,馬佳就從胸前口袋裡掏出一整遝的鈔票,“你說吧,想要多少賞錢,我就給你多少。”車夫趕忙連說不妥,馬佳就著惱,“甭墨跡,讓你言聲呢,快點的,說數兒!冷肆荒天的,讓你白爺跟外頭凍著,感了冒可有人剮你!吃罪不起,知道嘛?” 車夫這才不扛了,說出他家裡確實有所困迫,幾個孩子加上老人的繳用,最近老婆又染上風寒,正需要一筆藥費。馬佳二話不說,就如數點了錢給他。 “說多少是多少,我一分錢也不多給你。”馬佳拂袖跳下車,“咱可不像他們那班文化小賊,瞎大方,那能管什麼用?幫得了你一時,幫得了一世嗎?姆們吃的是一口戲飯,你們吃的是體力飯,不都是自食其力嗎?倒是他們那蹄子吃著祖上爵祿的,編排起了我來,當真是好沒意思!” 黃包車夫瑟瑟在冷風裡,低頭,“白爺您說得是。” “你聽著,今天是爺心情好,才給你的這份錢,不是做善事。” “哎,我記住了,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