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1)

晴姨是很會伺候人的。   馬佳見天流連在她床上,比對十八九歲黃花姑娘還死心塌地。自從有了她,就沒有找過其他女人。   她不僅能陪他睡覺,還能幫他打點生活:漿洗裁縫,補衣服、納鞋;排新戲做不出好戲服,她能從蘇州弄到最好的布料,請來最好的刺繡師傅。   晴姨還燒得一手好菜,地道的江南風味,吃得人心都軟了,哪有道理不愛她?   白雲軒原本沒打算成家,如今為著晴姨,卻也動了要娶她的心思。   沒人知道晴姨的年紀,說她二十歲有人信,說她四十歲也非不像。但這事可不好問,若問了,她不是說“五十二歲”,就是說“四十八歲”,總之是沒有真話的。   馬佳當然知道晴姨的真實年紀,但更沒人能從他的嘴裡套出來。就是酒席上喝忘了,大著舌頭憨言誑語的時候,也沒告訴過別人,晴煙姑娘今年芳齡三十三歲,比他大一點兒。   晴姨的家裡有很多花,但都是風乾了的,白月季微微泛黃,漂亮且乾脆利落。她知道,沒有人可以芳齡永繼,自己已經不再是鮮花了,就無益去學那鮮花的姿態。   晴姨不會用心力、花神思留住美貌,她戴深色接近於黑色的珠花,黑網紗梳頭,穿深色漢服、旗袍,不再怎麼唱歌跳舞了,也不染指甲。白狐貍皮的奢華披肩,壓在箱底裡很久了,沒有再穿過。   她不再紅妝了,卻依然稱得上濃艷,臉不畫得十分白,不再有大煙熏的眼影子,但仍然精致,眉頭描繪細巧,睫毛一根一根地梳,唇上勻著深紅的脂色,眼角勾著華美弧線,芳菲彌章。馬佳從前隻在高楊的眼角見過那樣雅致的弧度。   晴煙有著那個年代三十來歲女人最體麵的美麗,這在妓女裡麵是找不到的:她們都努力裝作還年輕,不願承認自己徐娘半老。   大家閨秀也全不是她那樣,她的骨子裡還是媚,不安分,也接地氣,不會故步自封,也不會高高在上。   比起小家小戶出落的婦女,當然更不一樣。晴姨是有大氣象的女人,矜持、穩重、聰慧、八麵玲瓏,但她也懶散、倦怠、狡獪莫信。這種慵懶的狡詐,或謂狡詐的慵懶,正使她明事理而不世故,出塵高蹈。青春已逝,容顏漸老,晴姨的態度是慨嘆的,但也順其自然,知道往者不可諫,覆水難收。   北京城裡有人知道,晴姨也生著一把好嗓子,抽煙抽壞了點,聽著還尚且不錯。她的《蘇三起解》極好,當年一唱就唱到了白雲軒的心縫裡。   哄她唱一點別的,就裝死,說自己太久不登臺,現隻記得這一段。馬佳卻也聽不膩她。   央她少抽一口煙呢,又總是給你使性兒,完了借故勾引:“兩歲紅也抽水煙,蘭陵幾時管過他?你少廢言語,過來睡覺了。”   被窩都鋪好了,誰還在乎那口煙?   “嗯,好媽咪,我的親人兒,”馬佳跟晴姨裹在被子裡好著,“……我可真愛你。”咂摸著,銜了滿口的溫潤。   晴姨手撫他後頸,任他這麼那麼愛著。這男人到了床上總是一副德行,跟個兒子似的,叫她的不是“媽咪”就是“親人”,實打實一個撒嬌慣犯。   “龔子棋要娶妻,”歡好罷了,馬佳摟著晴姨,飛著桃花的眼睛直看她,“我想了一折,那天我就也娶妻,接親的花轎高低從他家門前過一回。”   “你要鬧他?”晴姨結束了閨房事,伸出帶著玉鐲子的手,又把水煙袋拿了起來。   “我要鬧他。”馬佳肯定點頭,咬字頗清楚。   晴姨雲淡風輕,眼皮散漫地掉下來,“胡鬧。”但還是縱容他,“你要娶誰,我給你說去。”   “娶誰,”馬佳親她一下眼角,“這不是明擺著的,娶你啊,好老婆!”   “去你媽的。”晴姨精致優雅地罵道。“晴姨作慣了紅倌人,這輩子不嫁人。”   “哎呀,”馬佳不當回事,繼續逗弄她,“我的老婆喲,咱們倆這麼些年,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合計你是跟我騙財騙色呢?”   晴姨又笑罵他,“滾蛋,跟你好是認識年頭長了的情分!誰是你老婆?”   “乖乖,我原想著等雀兒大了,就把你倆一起收了,她呢,還繼續跟著我唱戲,你呢,還開你的館子,這不好得很嗎?”   “不好,”晴姨拿煙槍做勢要敲他,“你愛娶誰娶誰,我反正不跟你丟這個人。城裡那麼些姑娘寡婦等著你呢!”   “哎喲,好人兒,”馬佳擁著她搖蕩,“我跟那些貴婦小姐有什麼話聊,再說了,誰願意嫁一戲子?”   “您是角兒,又不是普通戲子。”晴姨說嘴他。馬佳隻把那水煙搶在自己手上,嘬出一口,就對嘴渡給晴姨吃。晴姨在他懷中低低地哼著,他們遂又糾纏著倒下來。   “你就放心吧,好老婆,三媒六聘,十裡紅妝,一樣我也不落你的。明兒就收拾收拾,隨我去見師父!”   馬佳的師父“六出花”孟玲,是上一輩梨園名震天下的大青衣演員,經她教導,出了兩個生行名角,白雲軒和白探花,白雲軒則教出來一個唱旦的女弟子。   孟玲先生德藝雙馨,桃李遍天下,白雲軒與白探花都是無父無母,事其若親生。要娶妻,當然得先過師父這一關。   早年馬佳唱項羽走紅,他為人又倜儻不羈,多少閨閣淑女對他拋過橄欖枝,甚至有願意下嫁的。但孟先生家教甚嚴,定下了孟家班學生“先立業,後成家,男徒二十五歲之前不可成婚”的規矩,馬佳一直恪守。   如今是早過了規定的歲數,也該可以考慮終身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