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李賀又陷入了昏迷,唐之牧派了一輛馬車來接李希言。到了唐宅李賀的院子,濃鬱的藥味沁入心脾,眾仆退出,隻餘一個大夫、唐之牧和李希言以及老仆。屋內火盆旺盛,窗戶開著小縫通風,床上的老人安詳的躺著,沒有上次見的那樣呼哧呼哧的喘氣,隻有微弱的呼吸,李希言摸了摸脈搏,嘆了口氣,望向大夫,大夫微微搖了搖頭,也嘆了口氣。 唐之牧見到兩人的互動,頓時悲痛萬分,哽咽,懇請道:“還請李先生喚醒家師,…家師…還有未了之事,牧想他了了心事再…。” 噗通,老仆跪倒,捶胸頓足哽咽道:“嗚嗚,都怪老奴,那天不該阻止老太爺去祭拜的,要是跟老奴一起就好了,嗚嗚嗚。” “鐘叔,您起來吧,不怪你,我也阻止了,時候到了,你……去……準備吧”,唐之牧強忍痛楚,說出了最不想說的額話,雖然早有準備,但是真到了這一天,還是接受不了,“再去看看吉昌回來沒?這個時候也該接到人了……”。 “是”,老仆挪到床前,跪哭道:“太爺,您一定等著啊,大老爺、二老爺都在路上呢,吉昌少爺已經接到人了,馬上就到了,您再等等啊,嗚嗚”抹著眼淚起身出了門。 “先生的家人今日就能到嗎?”“是,吉昌昨日就出發去接了,早上傳信回來,還有三十裡就到青州了。”李希言問,唐之牧答,也沒注意他把老先生的老去掉了。得到確切的答案就行,要不然還得晚點再行針,等一等先生的家人。 李希言也沒有叫其他人回避,讓丫鬟端來一盆清水凈手後,拿出針包打開,用大夫藥箱的消毒棉布擦拭起來,大夫很是激動,可以學一學,機會難得,連忙上前幫忙擦拭,見有人幫忙就直接掀開了被子解開了上衣,在李賀的頭上、胸口不停的下針、攆針、拔針,大夫看的十分認真,記穴位、看力度、順序、次數,額頭汗都冒出來了,李希言遞過來的針讓他接著擦拭都忘了接,還是唐之牧接過,接著開始擦拭。 遞針接針時唐之牧感到指尖冰涼,也沒在意。約莫半個時辰後,行針三遍不再拔針,李希言終於抬頭:“兩刻鐘後拔針,約莫一個時辰就可醒來,好年份的人參有吧,熬點湯水備著,醒來讓他多喝點,其他飯食看他想吃啥再備吧。” “多謝李先生,這邊坐下休息會兒,寶兒,上茶”。 “好。不喝茶了,有薑湯嗎?給我盛一碗濃薑湯來。”肚子疼,身上寒,要完犢子了。幸好算著時間,今早就戴上了那啥。 “哦,有的,李先生稍後。寶兒,吩咐廚房薑湯熬濃點,多熬一些,要是吉昌少爺接人回來了,大家都喝點驅驅寒”。小丫頭進來,聽完吩咐又快步離開了。 很快兩刻鐘就到了,拔了針,大夫趕緊上前摸脈,脈搏是強勁了些,點了點頭,唐之牧見狀喜色散開,猛地望向李希言,急道:“李先生,這是不是就好了?” “唐大人,這是醒來的征兆,不是好轉。本可以在昏迷數十天後死去,現在隻是讓他清醒著也許……兩天就去了……你……不怪罪就好……”,李希言憐憫的看向他,抿了抿唇,又道:“若他醒來,滿足他一切要求,再多派人去接先生家人吧,要盡快,可能……撐不過明天了。” 唐之牧捂臉,哽咽“……好……”。 小丫頭端著薑湯進來,放在李希言旁邊的小桌上,“先生,薑湯溫度剛好,您慢用。” “好,多謝” 寶兒的手一頓,放好其他人的薑湯,退出去了。小丫頭心頭小鹿亂撞,頭一次有人跟她說多謝,她是奴,聽吩咐給主人客人端茶倒水是分內的事,他居然說多謝! 李希言喝上了薑湯,湯下到胃裡,全身的血液似乎又開始流轉了。 見他一碗薑湯下肚,唐之牧忍不住開口問:“李先生似乎很不舒服?我們去隔間坐吧”,剛才指尖一瞬間的冰冷不是錯覺,是這個人身上的寒氣,“來人,在隔間多添幾個火盆”。 “無礙,多謝唐大人。” “剛才見你臉色煞白,醫不自醫,老朽不才,李先生可願把脈一試。”林大夫也是感激,今日也算有所收獲,這銀針刺穴之法自成一家,學問高深,非一般人能專研精深,看這位的手法,老辣二字不足以形容。非幾十年功底可與之比,可他在不過20吧?如何就練了這一手?而且還不以此謀生,竟是個教書先生!這教他情何以堪?嗨,還是得繼續努力啊,不服不行啊。 “多謝林大夫,林大夫謙虛過甚,李老先生若非有林大夫細心調養,恐怕早一月就有此情形了。希言自生下就身有隱疾,確實無礙,隻是冬日裡格外不耐寒冷而已。”雖說自己沒有刻意隱瞞學堂及邏葉城左鄰右舍自己的女子身,但那都是能猜出來就默認閉口,猜不出來就這麼著,他也不會去告訴人家,哎我是女的。現在讓大夫把脈,怎麼可能? “哦,那李先生隨唐大人去隔間吧,老夫在此守候,老太爺若醒了就去叫你們。” “也好”…… ……隔間裡火盆旺盛,小丫頭寶兒又送來了熱騰騰的薑湯,一碟四色點心,李希言沒再說謝謝,隻是禮貌的點了下頭。在裡間她剛才注意到小丫頭的氣息不對,應該是自己的道謝影響了她。口誤,來這兒幾十年了,還是沒能改掉二十二世紀的習慣。 “李先生,嘗一嘗這點心,家師很喜歡吃,軟糯不膩。”唐之牧示意李希言品嘗。 看著四色點心,手心動了動,似乎竹板落上去了,“你個小混蛋,就知道吃吃吃,你做啊,哪天兒杏兒沒在你身邊,你想讓老子給你做嗎?做法都寫出來了,趕緊去做,做不好明日就別吃了。”“先生,我會做簡單的,這太麻煩了,杏兒又不離開,回頭給他找個小將軍嫁了,再回我身邊當麼麼,繼續做給咱倆吃,你看如何?”“你……你,還有半年,你就嫁人了,連一份像樣的點心都做不出來,想怎麼樣?那是容家!不是平民百姓!”“哎,先生,您可真夠操心的,跟老媽子似的。”“你做不做?還不快去!”“哎,去去,去,疼啊,輕點啊”…… 那時候,爹娘都死了,是裡間躺在床上的人教她各種為人妻為人媳的門道。她不急,兩世為人,什麼不知道?但他急啊,急的一嘴燎泡。他常說的一句話是關雲河,老子上輩子欠你的嘛,走這麼早躲清閑啊?那時候的李賀多麼囂張啊,仗著先生頭銜,整天對她呼來喝去,反正兩個人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日子真的好寂寞啊,都在找樂子。 撚起一塊點心嘗了嘗,糯米南瓜味的,裡麵裹了熟透的紅豆和山楂,香酥酸甜,有想哭的感覺。山楂啊,還是她自己放進去的,不好吃,沒想到現在的山楂改良的這樣好吃了,“嗯,軟糯香酥酸甜。” …… “太爺,太爺,您醒了?”“大人、李先生,太爺醒了” 兩人先後邁進裡間臥室,床上的老人睜開了眼睛,看了看床前的幾人,目光落向唐之牧,伸手道:“牧兒,這些時日辛苦你了”。 唐之牧連忙半跪在床邊握住老人的手,驚喜又哽咽,“師父,您好了?認得徒兒了?” “是,……為師這些日子總是糊裡糊塗的,……委屈你了”。“不委屈,師父,您好了就好了,咱以後有的日子!” “牧兒,為師來時帶了一個包袱,老鐘知道在哪兒,待會兒讓他拿來我穿上。”“……” “那是為師給自己置辦的壽衣……時候到了,該走了,……不留戀了”。“師父,嗚嗚,嗚嗚,師父……” “別哭,為師還想去關將軍的墓地看看,讓他也陪著為師一起去吧”,李賀伸手指向李希言。 唐之牧希冀的看著李希言,見她點頭,連忙道:“好好,好,師父,來咱們喝點參湯,補補才有力氣,咱下晌就去。”轉身接過剛進來的小丫頭手中的參湯,試了試溫度,一勺一勺的喂進去…… 慢慢的喝完了一碗參湯,李賀更有精神了,“有雞絲粥嗎?” 唐之牧看了看小丫頭眼神詢問,小丫頭會意道:“有的,太爺,早上就備下了,奴婢這就去盛來” 粥端來了,李賀又對唐之牧說:“你去看著備車,底下放個火爐,鋪蓋墊厚點,為師怕顛。讓李先生伺候我就行,你去吧” “這……如何……”。李希言笑著接過粥碗,“唐大人,放心,我來伺候先生喝粥”。 “那行,多謝李先生了。” 李希言伺候李賀喝了小半碗粥,林大夫就在旁邊桌子上斟酌藥方,他想要再延緩李賀幾日受命,需要仔細斟酌再斟酌。小丫頭立在門邊等待吩咐。李賀就這樣溫和地望著眼前的青年,青年也望著他,誰都沒有說話! 直到院中李吉昌一身風雪的進門跪倒,“祖父,祖父,您醒啦?父親和二叔來了”,沒一會兒呼啦啦湧進來兩個中年男人同時跪倒床邊。李希言自動退後到一邊再轉到隔間出門到了院中,把空間留給他們祖孫三代人。 直到吃午食李賀的兩位兒郎才想起來有李希言的存在。在李吉昌與唐之牧的介紹下,知曉了前因後果,並鄭重道謝。眾人草草吃罷午食,收拾一番,向關將軍墓地而去。 這是李希言自隱遁後第一次光明正大的從主入口進入墓地,這裡是關家戰死的兒郎們的埋骨地。關家兒郎死後也要守護邊關,故而葬在青州城外,越州祖籍隻有衣冠塚和牌位。 李賀被兩個兒子攙扶下馬車,遙望前方高崗上青鬆環繞的一片墓地,撫了撫衣擺掙脫了被攙扶的胳膊,踉蹌了兩步站定,回身看向一邊道:“李先生,有勞你陪老夫一起吧,你們就在此等候,不必跟來。老鐘,拿上好酒!” “…是”眾人雖然擔心,但要聽從,也算放心這個人,畢竟救了李賀兩次。 李希言上前自然的扶住李賀的手臂,微微用力支撐他大半身體慢慢的向前走去。老仆拎著祭籃亦步亦趨的跟著。 老仆在關將軍墓前擺好酒肉,點燃香燭紙錢退到三十步開外。 “可以…讓我再見見…她嗎?”李賀站定後,轉頭看著李希言,慢慢的沙啞的問。 李希言沒有意外,他回光返照,也不糊塗了,當然能認出自己了,“好”,低頭抬手解下麵具,再抬頭看向這位與曾經的自己相伴10餘年的先生。遠處的老仆靜靜的低頭不語。 李賀目不轉睛的看著這張幾十年前的臉,白皙,不,可以說慘白,“哦,原來這就是她假死的緣由啊!哈,哈哈!咳咳”後背被人輕拍,“不礙事了,馬上就要去見關將軍了,對他總算有了交待!” “是,您不用愧疚,……徒弟……沒有辜負先生的教誨!吾身可獻於國事,不可廢於俗世。俯瞰俗世,不糾結沉溺。” “你……她做的很好,這幾十年來是我誤會了,以為她歿於情字,卻到頭來竟是我……看不開了,咳……咳……” “不,師父,我們身處世俗,免不了。否則與廟裡的和尚無異。每個人都有牽掛的喜怒哀樂,隻是沒想到您竟因此困頓,早該去見您的……” “不必自責,我活到如此年歲,夠了。隻是沒想到臨了還能再見到她,便再無憾事。” 李賀並沒有追問她為何如此模樣?是否長生不老?這與他已經毫無意義,他的生命到頭了,她還是那個她,不受人掣肘的詭詐的將軍,這就好,大衛還可以繼續安穩,他也無需擔憂了。 兩人同時對著關雲河的墓碑一拜後,站定轉身,望著遠處底下的車馬兒郎仆從,而底下的人也在望著這邊…… “我那兩個兒子並聰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勝在忠厚,若有萬一,請保住他們的性命。” “好,請您放心。” “走吧”李希言戴好麵具過來攙扶,李賀擺手製止了,邁步朝來路而去,而她始終錯後一步跟著,老仆拎起食盒祭藍也慢慢的跟著。 李賀的兩個兒子、唐之牧等人見到太爺一個人穩穩的走在前方不搖不晃,頓時喜上眉梢,這……是不是好了? “父親!”“祖父!”“師父!”眾人興奮的跑近圍攏小心的問詢攙扶。李家大老爺看向身旁的麵具青年鄭重一禮“多謝李先生!”李希言還禮後微微搖頭。唐之牧也看過來,二人瞬間了然大痛。 眾人喜憂參半返回唐宅。晚食很是豐盛,飯畢,唐之牧陪李賀下了會兒棋,在老太爺的要求下又與李希言對弈兩局。唐之牧棋藝不錯,你來我往,最終輸了兩子,他對李希言的好奇又增加了些許。李賀就皺眉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撫著胡須不言語。李家老大老二在旁邊時不時添茶倒水注意自家老爹的動靜。林大夫終於斟酌出了一個藥方,大約可延緩10日壽命,被李賀拒絕了。 夜裡眾人輪流值守,到了第二日清晨,李希言被唐之牧連拉帶扯的叫到了李賀床前,掃了一圈眾人落在戴著麵具的臉上。 李希言跪地握住伸出的手,再次點頭,“你放心,我在。”我在,一定保他們平安。 一代大先生,溘然長逝! “父親”“師父”“祖父”“老太爺”…眾人痛苦跪拜。 一滴淚終於落下!幾十年了,原來自己還是見不得死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