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福害得最深的,是吳大妮兒。 一聽說讓吳家拿錢出來給傷者請大夫,吳家人馬上表示反對,甚至吳大妮兒的娘,吳曹氏,說出極其傷人的話: “那傷又不是我兒抓的,憑啥讓我家負責? 是,就算我們當時喊你們幫襯了,可沒那個金剛鉆,就別攬瓷器活兒,你們自己沒本事咋還怪到我家頭上了?” 完全沒把鄉親們的幫助當做恩情。 吳曹氏其實心裡還有後半截話沒來得及說出來——反正你們愛幫不幫,就算我家不求你們幫,我兒也是往人堆兒裡跑,你們不幫就都等死吧! 若不是村長最後忍無可忍,給了兩個選擇:要麼掏錢治病,要麼被驅逐出村,吳家還不會認賬。 被驅逐出村,吳家是不敢的。 驅逐一戶人家,意味著除了收回發放給他們的土地,還要在官府備案,也會在他們戶籍遷出遷入那一欄標注因由。 這些文字記錄一旦形成,他們家的臭名聲就算跟一輩子了,還如何能找到好地方落戶? 很有可能被遷往官府指定區域,比如像鮑魁他們村這樣,因便於召集丁夫維修河道而形成的村落。 那種臨時組建的村落不但土地不好,而且還不團結、沒人味,家家戶戶之間沒有互助心,弱肉強食,欺軟怕硬,像吳家這樣男丁少的家庭,根本活不下去。 所以最後吳家不得不掏錢給人請大夫治病。 但這後果,曹氏卻全都怪罪到吳大妮兒頭上。 吳大妮兒:“我娘怨我沒保護好我弟,怨我沒把熊瞎子引走,她說為什麼我不挺身而出,讓熊瞎子把我吃了,不就保全所有人了? 七兩多銀子根本不夠花,熊瞎子一巴掌,輕了,直接就在人身上豁出幾條深可見骨的血槽子,重了,胳膊腿都給拍斷; 我娘沒辦法,打起我的主意,把我許給一個三十歲的男人,因為人家願意出十五兩銀子; 我二妹、四妹要把三妹給留下的三十兩銀子拿出來,好不讓我被爹娘草率賣掉,我沒讓; 我心想,那錢要留著贖回三妹,不能動,不就是嫁人麼,反正我也到年齡了,嫁就嫁吧; 隻要我肯好好過日子,總能把日子過起來; 再說,我們村的姑娘,能有人家出五兩銀子就算嫁得好了,何況對方願意出十五兩; 十五兩啊,既能解決家裡的燃眉之急,也能讓我早點脫離這個沒人味的家; 所以當我爹娘一口答應下來時,我也沒反對。” 吳大妮兒的爹吳喜貴,是個除了種地啥也不管的“甩手掌櫃”,將男主外、女主內執行得非常明白——孩子們是屋裡的,所以歸主內的婦人管。 你若問他主哪些外,答案就一個:地裡的活。 你若問他蓋房子的事兒算內算外,他一定告訴你算“外”,因為女人隻管屋內的事兒,不是管“屋”。 可你若告訴他,錢是在屋裡的,該歸婦人管,他會告訴你沒錯,錢是歸婦人保管,但往外花,錢就出屋了,歸男人管。 所以進賬十五兩,是從外麵賺錢,所以吳喜貴答應得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 而吳大妮兒屬於“屋內”,何去何從歸她娘管,所以曹氏心裡也是理所當然。 吳大妮兒說:“其實我反不反對都一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反對也沒用,人家過了禮就來接人; 我到了他們家才知道為何我能值十五兩銀子,因為他們家窮的,哥三個全都說不上媳婦; 最後一合計,反正都是為了傳宗接代,乾脆合夥娶一個! 這事兒我娘肯定知道,可她不但不跟我說,還一個勁兒誇對方勤勞能乾,年齡大些無妨,年齡大才知道心疼人……” 吳大妮兒停了一會兒,以平息那股被爹娘出賣的怨氣,才繼續往下說:“所以我趁著他們哥仨爭執誰先入洞房時,放火燒了他家房子; 他們家是雜戶,伐木為生,住在山裡,我這一放火,順風就著了一片,他們怕發展成山火,全都去救,我才有機會逃出來; 逃出來我也不敢回家,因為我知道回家也得被送回去,他們不會關心我是不是要跟三個男人洞房,他們隻會關心別讓人把銀子要回去。” 一個剛到十五歲的女孩子,不敢回家,又身無分文,能怎麼活? 她隻能先有多遠跑多遠,靠野菜樹皮果腹,等她覺得跑得足夠遠,沒人能追得上時,已經淪落得如同乞丐。 可她要想生存下去,靠野菜樹皮是維持不久的,很快便餓暈在荒郊野外。 “等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輛馬車裡,”吳大妮兒說:“有個慈眉善目的老尼姑守著我; 她說一看就知道我遇到活不下去的事了,說上天有好生之德,說出家人不能見死不救; 當時我鬼門關闖一遭,已經萬念俱灰,便求她度我出家,就這樣,我隨她到了清幽寺,也剃了度,哪知……” 哪知清幽寺竟是個淫窩! 吳大妮兒遇到的慈眉善目的老尼,就是清幽庵的庵主。 她掙紮、她反抗,換來的是一頓頓毒打,但她性子烈,寧死也不從,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甚至不惜拿火把往臉上捅。 吳大妮兒長相很一般,眼睛雖大,卻不好看,與當初駱毅的自我評價差不多,像悲傷蛙。 但她還是黃花閨女,庵主覺得可以先留留,也讓她多看看別的尼姑過得有多滋潤,認命了也就好辦了。 到時候養得白胖些,也就好看些,沒準兒能賺到一個高額的“開苞價”。 可惜庵主打錯了算盤,吳大妮兒可以忍受乾所有的苦活兒、累活兒,就是不肯接那“臟活兒”。 去年庵主把她強行摁到嫖客屋裡,她愣是把人踢傷了。 於是庵主再沒了耐心,一頓毒打,想把她弄死算了,後來是庵裡兩個乾粗活的老尼姑給救了下來。 那兩個老尼姑,是庵裡唯二兩個不肯與庵主同流合汙、卻又無處可去的可憐人,被庵主放在外麵做打掃衛生的粗使婆子。 她們說總得有人乾活,才算把吳大妮兒救下來。 從那以後,吳大妮兒成了庵裡所有人的出氣筒,尤其是那些嫖客和打手,一個不順心就將火把杵在吳大妮兒身上,說是“滅火”。 吳大妮兒將領口往下扯了扯,駱毅看到,自脖子以下,是一片疤痕。 “前心幾乎沒有好肉,”吳大妮兒收回領口:“妹子,我能看出你們一家都是好人,你能不能……能不能把我留下來? 我什麼活兒都能乾,我給你家當下人,不要工錢,一天給我兩個窩頭,餓不死就行; 還有,求你幫我打聽一下妹妹們,我還沒有贖回三妹,還有,我跑了,不知二妹和四妹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