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傷心的故事。 當年朝中一位權臣的老家就在老爺子的家鄉西平府,其族中子弟出來遊玩時見到村裡不少婦人下田收麥,其中不乏待嫁之女。 麥收時節,天氣炎熱,又要搶收以防天氣有變,農人幾乎是全家男女老少齊上陣,連小孩子都跟著撿拾麥穗。 男人們打著赤膊,女人們也汗透衣衫。 權臣族中子弟看中一位田間勞作的姑娘,那姑娘前心後背汗濕大片,襯得姣好身段更顯凹凸有致。 那公子當即讓下人擄了姑娘上馬車帶走,一個時辰後又給送回田邊,那姑娘衣衫不整、昏迷中被扔下馬車。 待姑娘醒來,便跳了河。 此事一發生,全村人都知曉,村長親自帶村人進城上告,縣官老爺唯恐事大,將人暫時扣在縣衙,然後火速通知權臣。 五日後的夜裡,村莊起火。 彼時村人都在熟睡,發現時已晚,有強壯者試圖沖出火場,卻被官差砍殺,重新扔進火海,縣衙扣押的已經被打得半死的村長等人也被扔了進去。 這個村就這麼滅了,對外說辭是全村感染麻風病,沒人知道真正原因。 “全村五十五戶,二百三十七人,僅活下來三個,”鮑魁說道:“一對兒新婚回門的小夫妻,另一個就是我; 我們三人是在那名權臣子弟來村裡之前就出村的,因此什麼都不知道,衙門直接把我們劃歸到別的村; 因為我十二歲,不到成丁的年紀,算孤兒,不分我土地,還要把我送去‘養濟院’; 我沒同意; 因為‘養濟院’名義上是救助老弱孤殘的地方,可實際上,那裡早就成了為官府貪提供不花錢的苦力的地方; 那裡的老弱孤殘不但得不到救助,反而還要承擔繁重的勞動; 我們村長早就給講過,每年各村都要額外上繳二百斤糧食,說是支持‘養濟院’; 可村長他們偷著去看過,根本看不到糧食! 反倒是隔三差五就往外抬死人,尤其冬天,幾乎天天都有餓死、凍死的; 有些樣貌周正些的大孩子,會被牙行的人帶走賣掉; 小的、老的、殘的賣不掉,就得天天織麻袋、搓麻繩,完不成任務不給飯吃,完成了一天隻也有一個餿了的窩頭,比犯人還不如; 那裡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所以我堅決不去養濟院,隻要求落戶,不分土地就不分,但得給我分一間能住的房子,小不怕,必須得是能過冬的地方; 就這樣,我落戶在桑柴縣疏河村,然後便出去找活計了; 每年回去一次,有時候一年能回去兩次,但是每三年一次的戶籍核查我是必然回去的; 到二十歲成丁時,我不但沒讓村長分我田地,我還給村裡捐了一百兩銀子、並交給村長二百兩銀子,讓他替我繳付納糧、服役等費用!” 說到這裡,老人麵上帶了些得色。 李蔚玨聽得很認真。 作為讀文科的學生,他明白古代戶籍編製的重點不在於人口統計,而在於賦稅,最終目的是替統治者榨取百姓資源。 “百姓當戶,應輸課稅”,鮑魁當時隻有十二歲,即便麵臨將來要承擔納稅和服役的支出,也要保留住戶籍,可見心誌堅定。 不然,一旦落入被貪官控製的“養濟院”,他的後果可能就是被賣到什麼地方做奴仆,那便淪為奴籍或賤籍,也有可能早早夭折。 而且,從十二歲到二十歲,鮑魁不但活了下來,還賺到錢,而且是幾百兩銀子,那就更難得了。 多少成年人一輩子都未必攢夠一百兩銀子。 “您老真了不起!”李蔚玨由衷贊道:“不但養活自己,還能攢下這麼多錢!” 駱毅就直盯著李蔚玨看——這死孩子到底是不是李府的小少爺?是真失憶了還是真的借屍還魂? 三百兩銀子對你來說算多嗎?你瞧瞧咱們都用什麼當桌子呢?一堆銀錠! 足足五百塊兒!五千兩! 你家給陪葬的! 不過要真是借屍還魂,那你可能是窮鬼,三百兩都覺得多,倒也不算奇怪。 駱毅雖然這麼腹誹,但她也知道三百兩不是小數目,因為三妮兒全家的存款隻有一百文銅錢。 這麼一對比,就可知老人當年是多能乾。 可是…… “老爺子,您一下子拿出三百兩銀子,不怕被村長和村人惦記上?您可是孤身一人,萬一他們坑你呢?要是生出歹心,再把您給……”駱毅問道。 財不露白,這是駱毅從小就懂的道理。 那時候家裡算得上小康,比上不足,但比下有餘,她和弟弟的零花錢在班級可以說是高水準,因為大富之家的孩子全校也就那麼幾個。 但爸爸媽媽很早就告訴她和弟弟,在學校不要露出零花錢,怕被壞學生勒索,校園霸淩很可怕; 放學要馬上回家,不許在路上逗留,更不許在路上買東西,怕被歹人搶劫或綁架。 鮑魁年輕時賺到些錢就這麼張揚,就不怕給自己招禍嗎?駱毅甚至想到,鮑魁當年沒有父母教導,果真是不行。 “嗬嗬嗬,”鮑魁笑了:“女娃娃,你忘了我是劊子?那時候,全村都知道我當了劊子! 那年春節我一回村,全村人都避著我,避我還避得不遠,就在我房子院外麵嘰嘰咕咕、交頭接耳; 然後村長臉色很難看地過來,我請他進屋坐,他一坐下就拐彎抹角希望我搬家,搬離這個村子; 我心想,我一年也回不來一兩次,乾嘛要趕我走? 轉頭一琢磨,明白了! 那年秋後的時候,縣裡處斬了幾個殺人犯,行刑的劊子中就有我一個,怕是有村裡人看見、回來說給大夥兒聽了; 我自然不同意遷走,因為咱普通老百姓想遷戶籍哪有那麼容易! 村長看我不肯搬家,便道出實情,告訴我村人視我為惡魔,都鬧到村長那兒了,說我身周肯定環繞著冤死鬼; 村長跟我在屋裡說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院外那些人就進我院子在門口偷聽; 還時不時喊上一嗓子,說什麼反正我是外鄉遷來的,不如趕出去,免得汙了村裡名聲,讓男娃不好娶親、女娃不好嫁人。” “這也太過分了!”駱毅叫道:“你是劊子不假,可乾的是官府讓乾的事情,砍頭也是官府讓砍的,又不是你自己主動殺人! 再說,什麼活兒不都得有人乾?依我看,你這活兒與捕快也沒什麼不同,捕快手下不也有人命嗎?咋沒人嫌捕快不祥呢!” 這一點真是讓人不好接受,就算是現代,也有執行槍決、或執行注射死刑的方式,是合法的,憑什麼這些村人如此對待這位老爺子? 鮑魁拿起一塊銀錠,在其它銀錠上敲擊幾下,說道:“我從十二歲起就出去謀生,深知一個道理,隻要有錢,啥事兒都好辦! 所以我當時就掏出一百兩現銀放在桌上,對村長說,這是我鮑魁捐給村裡的! 再掏出二百兩銀票,告訴他我不要丁田,但該繳的稅、該服的勞役我一文錢不會少,讓他替我辦了,剩的錢放到第二年接著繳稅; 我還告訴他,錢我有的是,砍頭的刀也夠鋒利,沒錢了我多砍幾個腦袋就賺回來了! 我年輕的時候個子高,身高八尺,高吧?身子骨也壯實,一百八十來斤,壯吧? 我就往那一站,把話一說,不但把村長嚇住了,連屋外偷聽的村人也給嚇住了! 村長再看看我拍在桌上的銀錠和銀票,你們說,他會怎麼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