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魁隱晦的表態,李蔚玨和代曉初都聽懂了,但感想不同。 李蔚玨認為鮑魁是“真人不露相”,誰能想到一天書都沒讀過的鮑魁,還會含而不露、綿裡藏針這一套呢? 他該好好學學,把心裡那點優越感收一收,不是喝過幾年墨水就高人一頭的,人生閱歷也很重要。 代曉初卻對鮑魁的做法不以為然。 臉皮厚才吃個夠,臉皮薄,吃不著。 跟不要臉的人做暗示有什麼用?他就算聽懂了也裝不懂,能嚇唬得著誰啊? 但他們倆想得好像都不太對。 “你也是劊子?”老頭很有些吃驚,瞬間目光灼灼,從鮑魁到胡澤胤、黃酉一直看下去,直到把代曉初以及帶來的四個小女娃看個遍:“那他們是……?” “我的孫輩。”鮑魁說道:“老哥,難道你也當過劊子?” 老頭剛才用了“也”字,鮑魁也有些吃驚。 老頭一把抓住鮑魁雙手,聲音激動:“這些都是你孫子孫女?” 繼而又麵露懷疑:“你能有這麼大孫子?那你幾歲成婚的?” 鮑魁現在白頭發沒多少了,一頭黑發烏亮,隻在其中夾雜少許白絲,胡子更是粗壯,一根白的都沒有。 麵皮也不那麼鬆弛,皺紋都少了許多,隻有眼角留了些笑紋。 如此麵相,看上去也就不到四十歲。 而四十歲之前,幾乎沒有劊子能婚配。 說來這與劊子的職業有關。 首先,但凡不是貧困到極點,或者家裡人丁凋敝,一般不會進入這個行當,隻有活不下去的人才狠得下心砍別人腦袋。 其次,劊子一般乾不到四十歲就得“退休”,一是因為歲數大了,體力和心力都跟不上,必須退休;二是像鮑魁這樣,殺人不過百,到數就離開。 都淪落到要當劊子的人,當然娶不起媳婦;而當上劊子的人更是娶不到媳婦,哪個姑娘肯嫁殺氣和煞氣如此重的人? 出多少錢人家也不嫁。 五十歲出頭的鮑魁現在看著不到四十,孫子卻看上去有二十來歲了,騙鬼去吧!難怪老頭不信。 鮑魁劃拉左手這半圈:“這些是我的孫輩;” 再劃拉右手代曉初和四個小丫頭:“那些是我親戚的孩子;” 最後指著李蔚玨說道:“我這個小孫子最出息,學問好,先生給推薦了大賢,我們去拜訪。” 真真假假,鮑魁麵不改色,從容介紹——老子就是騙鬼呢,你愛信不信。 老頭:“那你多大成婚?” 鮑魁:“十九。” 老頭:“你成婚後才當的劊子?” 鮑魁:“我十九歲砍滿九十九顆人頭,金盆洗手。” 老頭不語,半晌,自斟一杯,狠狠喝下,羨慕嫉妒恨全寫在臉上。 老太太大半碗醬燜兔肉已經與飯拌勻乎了,卻吃不下去了。 別人當劊子,小小年紀就能當上,年紀輕輕就能金盆洗手,不耽誤娶妻生子,最關鍵的是,人家不但能娶上媳婦,到如今還子孫滿堂。 再看自己,年過四十才娶妻,娶得還是個比自己大四歲的老窯姐兒,不能生育。 如今雖說生活上有個伴,可今年剛好花甲之年,眼看著也是黃土埋到脖子根兒,怕是到時候連個給收屍入土的人都沒有。 不,不是“怕是”,而是“就是”,就是沒有。 都是一個鼻子一張嘴,差距咋就那麼大? “老哥呢,子孫都在哪兒高就?”鮑魁問道。 “唉!”小酒一乾,滿腹辛酸,老頭長長嘆了口氣:“還是你的命好啊!” 老太太端著碗回房了。 鮑魁一副“願聞其詳”的表情。 老頭卻誰也不看,他老伴離桌也不看,手撫在酒壺上,大拇指在握柄上反復刮擦,仿佛是自言自語:“劊子不好乾哪! 殺雞宰豬也就一刀的事兒,要麼砍死、要麼一刀捅死,總之給個痛快,大家都好過,犯人死得不痛苦,劊子拿錢也利索; 可實際上呢,能碰上幾回扔簽子讓砍頭的?不是腰斬就是淩遲! 腰斬的,你給個鍘刀,一切兩半,就算人還能叫喚能動彈,你把眼睛閉上不看,耳朵堵上不聽,總能熬過去; 可不行,非要用斧子砍! 斧子砍,得幾斧頭才能把人砍兩截? 砍一斧子,他嗷嗷喊,他家眷嗷嗷哭,觀刑的老百姓也嗷嗷叫喚,有嚇暈的,還有給嚇瘋的; 你自己呢,心驚肉跳還得砍第二斧子、第三斧子,你就得聽著砍骨頭的哢嚓哢嚓聲,聽著那些家眷破口大罵; 這時候,犯人還沒死呢,監斬官就讓你停下來,他派人震懾犯人家眷,震懾完了才讓接著砍; 你就看吧,那犯人痛得,啊啊慘叫,都不是人動靜啊,上半身一邊抽搐一邊爬,手把地皮都刨出坑,指甲翻翻著,血肉模糊; 有的爬不動的,就用嘴啃地皮,一下一下,那能啃起來麼?嘴唇、門牙,就在地上磨成血窟窿,骨頭茬裡還連著絲骨髓筋兒……” “嘔……”代曉初吐了,駱毅吐了,幾個大些的小丫頭咬著嘴唇不敢出聲,眼淚卻流個不停,李蔚玨也小臉慘白。 胡澤胤給黃酉使個眼色,黃酉迅速往孩子們的碗裡夾幾筷子菜,再把碗挨個塞在他們手裡,白彙領著她們回房。 李蔚玨堅持著沒走,他是爺們兒,不能慫。 老頭的心思全都沉浸在回憶中,還在繼續:“還有淩遲的,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讓割幾刀就得幾刀,就算對付老百姓隻有八刀,也不是人能受的; 胡人吃烤全羊,割一片吃一片,從頭到尾就用一把刀; 但淩遲卻是割不同的地方就得換刀; 割活肉,可不像切凍肉,一刀是一刀直上直下,你得來回蹭著刀往下小心地使勁兒; 還得得兩邊割得一般大小、一般形狀; 你蹭著刀一點點割,聽著耳邊哭嚎一聲比一聲大,然後再一聲比一聲小; 他會求你給他個痛快,但不行,你才割到第二刀,監刑官還看著呢; 而他很快也就不求你了,因為他已經痛得除了呻吟,再說不出話來; 割下的肉還得在托盤上抻平了鋪好,位置都不能放錯,因為回頭要呈給監刑官檢查和記錄; 你就得一邊割肉,一邊聽著他們慘嚎; 東一塊西一塊都割成窟窿了,還能聽到腔子裡嗡嗡的慘呼; 你手抖,你不可能不手抖! 可你越抖,就越切不利索,越不利索,拖延的時間就越長,你的心裡就越煎熬; 就算該割的都割了,還是得把腦袋也割下來,這才算是刀數夠了; 你已經看什麼都是紅紅白白的血肉,耳朵裡也除了嗡嗡聲再聽不到其他,卻還不行; 你最後還得把殘破的屍體肢解,裝進筐裡,這才算行刑結束…… 白天行刑完,你會接連一個月兩個月的睡不著覺,一閉眼,就是那血淋淋的肉塊,就是一聲聲慘叫; 他們是命沒了,你卻是連魂兒都快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