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瑤,你覺得成都王會選擇去鎮守鄴城?” 陸雲注視著他,眼前這個少年目光堅定,身著嶄新的衣袍,麵孔卻變得有些冷峻。 “盧誌向來與成都王交好,況且他無故被調出洛陽,出任鄴縣令,這其中定有緣由。” 陸玩微笑著說道:“範陽盧氏以東漢的盧植清望最高,魏武帝曹操也十分仰慕他,曾言‘故北中郎將盧植,名著海內,學為儒宗,士之楷模,國之楨乾也’,不過他的子孫們顯然心機深沉,洛陽城內之前的幾起夜襲案件,或許也有盧家人的參與。” “此話怎講?”陸機斂容問道。 陸玩肅然道:“那日在祖渙的生辰宴上來了好幾撥黑衣人,最後有一人逃脫,據南雲的徹夜追蹤,發現了那人竟在盧府附近消失不見,我這才想起當時盧琛確實下樓去幫忙,大概就是為了故意放那人離開的。” “原來如此,”陸機點點頭,沉思片刻,又道:“範陽盧氏和清河崔氏歷來同氣連枝,均為北地一等大族,輕易不要招惹他們。” 陸玩恭敬道:“士瑤明白。” 陸雲端起一杯熱茶,喝了一口,含笑道:“還是我們府裡沏的茶清香怡人,士瑤,你說對嗎?” 陸玩頷首不語,明知陸雲話裡帶有調侃之意,因為陸府的茶葉多是雨輕所製的炒茶,味道自然獨特,但他又不好再辯解什麼,隻得選擇沉默。 在書房內又閑談了一陣,陸玩便先行告退了。 南絮早在庭院裡等著了,望見陸玩走過來,他便遞上那紙條,堆笑道:“士瑤小郎君,南雲今日來信了。” 陸玩接過來展開一看,紙上隻有幾句話,“崔意離開,郗遐已至,臨淄歸於平靜。”看後他便緩步走回自己的書房,南絮跟在後麵。 房內書架上的竹簡已經擺放整齊,陸玩瞥了一眼,麵無表情的走至桌前,輕聲問道:“那幅畫呢?” “什麼畫?”南絮說著就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笑道:“哦,是那幅《秋林亭子圖》,我方才把它收起來了。” 南絮轉身走到書架第二排抽出一卷畫來,疾步走回桌前,雙手遞給他。 陸玩慢慢展開那一卷畫,置於桌上,低首細看,這幅畫作隻能算是中品,當時他並沒有太過用心的著墨布局,甚至可以說是失敗之作。 本來是要丟棄的,不成想雨輕信手寫了幾句詩,陸玩覺得詩句不錯,便保留了這幅畫作,而今觀之,不由的笑了笑。 “南絮,研磨。”聲音平淡。 陸玩鋪開宣紙,拿起狼毫筆蘸了墨,思忖一會,便開始在紙上勾勒近景,次及中景、遠景,用淡墨勾出樹形、石形、亭子。 在中近景處,陸玩筆下變得細膩,有一棵鬆樹和三顆介字夾葉樹外,其他樹葉都為橫點,在山石上麵多為豎點,側麵卻多為橫點,濃淡相間,倍顯層次感。 山石上的草和樹都是遵循近大遠小的原則,在樹葉,山石的暗部又有多次小範圍的適當加重,在原先那幅畫的傳統技法上又有了新的突破,在精心布局,仔細推敲之下,新的《秋林亭子圖》躍然紙上。 “士瑤小郎君,這幅畫作真是筆精墨妙,形神兼備,實乃用心之作。”南絮不禁稱贊道。 陸玩凝神細思,目光觸到畫上的亭子處,眼前又浮現出那日的情景—— “士瑤哥哥,這幅畫為何要隨意丟棄啊?”雨輕撿起地上那幅《秋林亭子圖》,揚頭問道。 陸玩皺眉不答。 “不如我來題上一首詩吧,詩畫互補,意境也會變的更加深遠。”雨輕說著把那幅畫平展在桌麵,然後拿起毛筆很快題上幾句詩,正是李白的那首《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 “蓬萊文章建安骨,這句還可以理解。”陸玩湊過身來,笑問道:“中間小謝又清發,這小謝指的是何人啊?” 雨輕抿唇微笑,心道:後世的謝朓和謝靈運並稱為大謝、小謝,如今的陳郡謝氏,無外乎是以謝鯤和謝裒兩兄弟最為聞名了。 “是個世外高人。”雨輕笑瞇瞇的看著他,說道:“士瑤哥哥這幅畫作未免太過枯索冷寂,不如在亭間畫上人物,或許能更生動些。” “本就是失敗之作,何須再添改?” 陸玩很是不屑的將那幅畫作推到一邊,然後拿出字帖,準備臨摹。 雨輕莞爾一笑,搶過他手上的毛筆,笑問道:“士瑤哥哥,你不善畫人物吧?” 陸玩麵色微沉,冷笑道:“難道你會嗎?” “嗯。”雨輕點頭。 她在前世裡學過素描,畫人物肖像還是不難的,不過晉代沒有鉛筆,鉛筆的核心物質是鉛,古代的技術不足以提取出鉛來,但還可以用細毛筆勾勒出簡單的人像。 “是嗎?” 陸玩根本不信,依他看來,雨輕的畫作仍處於下品的層次,畫出的人物圖自然也入不得眼。 雨輕把毛筆放回他手心裡,微微一笑:“士瑤哥哥,改日我畫一幅水墨人物畫,送給你好了。” 陸玩唇角略微勾起,輕笑一聲,“到時我定會請來一眾好友前來品評你的大作。” ........... 室內靜謐,南絮已經退下了。 陸玩伏案凝視著那幅畫良久,終於還是重新拿起毛筆,在亭間畫了一個少女的朦朧背影,那是他心裡一直記掛著的人。 雖然每回雨輕來至他的書房,都會將書架上的竹簡翻得亂七八糟,但是有她在的日子,他就會覺得洛陽沒有那麼涼薄和冷清。 有她在,他的內心也不再寒冷,不知從何時起,他慢慢嘗到了思念的滋味。 另一處府邸裡,張燈結彩,年味十足,待絲竹管樂之聲漸漸消退後,門生故舊、近戚遠親,也都各自散去了。 一位老者身邊跟著一位身著華服的年輕男子,他們二人疾步走進書房。 年輕男子伸手揮退了身邊的仆婢,看他們掩門而去,他便撩袍坐下,笑問:“嶽父,今日怎麼不見弘緒兄(樂凱字,樂廣長子)呢?” “我讓他去找褚侍郎了。” 老者倒了兩杯茶,將其中一杯遞給他,沉聲道:“你不該派人出城去尋那莫須有的東西,反而惹來別人的猜忌。” “嶽父,怎麼會是莫須有呢?” 年輕男子貴氣逼人,高傲自負,端起茶杯就抿了一口茶,自得的說道:“楊家舊事已經被人重新掀出來了,本王雖未親眼見過那份遺詔,但總歸賈謐是在暗中搜查,連趙王都參與進來,此詔書或是存在的。” “可是瑯琊王氏已經盯上了你,勢必要為王禱遇襲之事討個說法。” 此老者正是樂廣,麵前這位年輕男子卻是他的女婿,成都王司馬穎。 不想司馬穎哈哈大笑起來,拍案道:“真是可笑,難道這就是王處仲(王敦字)仔細調查之後得到的結果?” “即便是栽贓,他們也是有理有據的。” 樂廣皺眉捋須,緩緩說道:“先不論此事是哪方麵所為,單看這些人的目的已經很明顯了,無非就是讓你回成都封地,我想這也是賈後的意圖。” “哼,賈後一麵在皇上麵前惺惺作態,一麵卻在背地裡煽風點火,當年汝南王(司馬亮)和楚王(司馬瑋)就是中了她的圈套,皆被誅殺,如今倒想要來擺布本王了,她真是癡心做夢!” 司馬穎冷笑一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目光裡閃過一絲恨意。 “何須動怒,眼下最要緊的是如何爭取到最有利的位置上,淮南王和他的同母弟吳王司馬晏可是已經在江、揚二地私自豢養劍客,我最近聽聞瑯琊王正和淮南王搶奪流民,都是為了擴充兵力,他們各自心懷叵測,我想賈後快要按耐不住了,東宮太子又非她所生,她豈能安枕?” 樂廣說著,皺了皺眉:“恐怕此事張茂先(張華字)也插手進來了,上回洛陽令之事,就被他擺了一道,是我太大意了,不想張茂先的孫兒竟是這般狡猾,談話間虛虛實實,叫人難辨真假........” “不愧是那老狐貍教出來的,我看比他的兩個兒子都還要強些呢。不過這次我早有準備,料他張茂先也無法阻礙我們的去路。” “嶽父,盧大人(盧誌)今早來信了。”司馬穎淡淡說道:“看來他在鄴城還算順利,已經替本王剪除了一些雜草。” “嗯,有子道(盧誌字)在那裡,我也放心許多。”樂廣頓了頓:“遼西、右北平一帶的鮮卑部落有些異動,過幾日褚侍郎會奏請皇上,舉薦你離京出鎮鄴城,如此以來也算是給瑯琊王氏一個交代。” “嶽父,那麼遺詔之事呢?”司馬穎仍是很關心這件事,畢竟那直接影響到將來的朝局動向。 樂廣不由得喟嘆道:“此事不簡單,慢慢查找便是,想必趙王也是苦無頭緒,至於賈謐他們,恐怕已經找尋很久,仍是無果,我們還是靜觀其變吧。” 司馬穎眼神裡流露出某些不甘,日後到了鄴城,他另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