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之中,嚴朝歲陷入一種格外玄妙的狀態裡,她的上半身輕鬆舒快,仿佛下一秒就將飛升成仙,而下半身卻沉重如山,帶著她墜入地獄。 恍惚間,一隻手摁住她的腦袋,冰涼的鐵器貼在頭皮上刮擦。 飄蕩在天地間的神識有了目標,越過山野平原,淌過江海河川,從四方八麵收攏,定在了一處山坳村落。 病榻旁,看不清臉的婦人手裡捧著一枚靈桃,眉眼帶笑:“年年吃了就會好起來。” 祠堂內,戴著麵具的男人手裡拿著一把鐵櫛,目光森寒:“偷吃繳貢給本家的靈桃,按族規罰以杖責三十,族譜除名。” 婦人慘痛的哭聲在耳邊響起,嚴朝歲的心頭如遭重錘,喉嚨似有火在灼燒,發出嘶啞的氣聲:“別打我娘……別打……” 可她的手腳受縛,腦袋被人按著用櫛刀剃發,冰冷的鐵鋒緊貼頭皮遊走,一刀落發,兩行淚流,她聽見了阿娘零碎的聲音在說年年別怕。 最後一撮頭發落下,旁人鬆開手。 而阿娘已經沒了聲息。 山風驟起,烏雲蔽日,憤怒的神識襲向祠堂中的眾人,一陣人仰馬翻,木桌上祭拜的牌位嘩啦啦倒得七零八落。 某棵桃樹下,閉目修煉的老者似有所感,手指輕抬,一道雄渾偉力擊散作亂的神識。 他的肌膚布滿皺紋,如同老樹枯枝,透著行之將朽的死氣。 老者睜眼,略是疑惑地看向山下祠堂,不過是區區未入道的稚子,怎會有如此磅礴渾厚的神識? 腰間玉玦發出陣陣嗡鳴,有人傳訊於他,老者閱完後身影登時消失在原地。 山林遽然恢復了平靜。 是夜,烏雲伴月。 嚴朝歲眨了眨眼,倚靠在竹門,屋裡是一片潮濕滑膩的昏暗,屋外是淅淅瀝瀝的小雨,然一步之隔,兩重天地。 泠泠月光灑在地麵上,她聽見自己的呼吸異常和緩,腦海中翻湧的思緒,亂糟糟的,讓人平添了幾分無可奈何的惶然不安。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發根紮手,酥麻的感覺在掌心迸生,真切的觸覺在告訴她這一切不是臆想,沉沉的嘆息裹雜著難以言喻的思緒,緩緩落下,忽忽消失。 重來一世,嚴朝歲回到十四歲這年,自從阿爹被妖獸咬死後,柔弱的阿娘不得不肩挑重擔。 家境每況愈下,自己一場風寒掏光家底,緊接著又被靈溪桃樹的伴生蜂群蜇傷,使得阿娘鋌而走險偷取靈桃,觸犯了族規,本該受到懲罰的是她,而阿娘攬下杖責,命喪祠堂,因其仍在族譜之上,與阿爹同葬後山祖地。 她則被剃掉百裡一族獨有的紅發,逐出族譜。 村民們是百裡氏旁支,與本家隔了好幾十代的關係,多為凡人,鮮有靈根,在莽莽山坳中替本家打理靈溪桃樹,換取庇護。 百裡一族是修仙世家,擅製陣,盤踞在仙鄉五域當中的南域,而仙鄉勢力大致可劃分為世家和門派。 世家中以宋、嶽、步、風、百裡五世家為首,中域宋家實力最為強盛,壟斷仙鄉三成的丹藥買賣;北域嶽家壟斷礦石買賣,步家擅煉器;西域風家擅製符。 門派之間摩擦爭奪甚多,五域皆有坐大的宗門,恰好滿十全之數。 分別是中域的太上紫極宮,東域的昆侖,西域的浮屠寺、目蓮宗和金盞銀臺,南域的滄瀾宗、煙海閣和頌穀,以及北域的太白門和隱仙聖地 這當中,太上無極宮實力最強盛且自古流傳,已有十萬年的歷史,藏經萬卷,各類術法齊全,號稱門下法修有百萬之眾。 而東域有仙山名曰昆侖,亦是修仙界的老牌仙門,底蘊深厚。每隔五十年開山收徒,不重天資根骨,號稱最容易進的仙門。 嚴朝歲自知在南域寸土難立,適逢昆侖開山收徒,賣了房屋湊齊盤纏,不遠千山萬裡去到昆侖拜師學藝。 隻是惋惜,若重生的時機再往前一點…… 她嘆息,時隔五百多年已然難憶雙親麵容,惟有淒厲哀嚎歷歷在耳,鞭策她努力修行變強,隻有這樣方能把命運握在手中,不必再受製於人,連累摯愛。 昆侖第一百二十九代執劍長老,靠的是雙手揮下的每一道劍意,打退了所有爭奪者,擁有調動門內資源的地位。 不出意外修成仙的青雲夢近在咫尺,她隻需安穩修煉,不去犯前人犯過的錯誤,此生便可有望得道飛升。 直至山門受犯,強敵來襲,往日門派與世家之間的小打小鬧,演化成席卷蕓蕓眾生的爭鬥,連妖魔鬼怪都摻合了進來,將仙鄉五域的平靜攪合得七零八落,她也為護送一乾小輩出逃而付出了性命。 果真應了一句話,要麼修成仙,要麼土裡見。 嚴朝歲靜坐一宿,聽著這場上輩子沒有的瀟瀟夏雨,久違地發起了呆。 東方既白,雲霧為天光蒙了層灰度,她這才起身為自己煮了一鍋熱粥,收拾出以前醃製的鹹菜細細切碎,熱鍋下油炒得焦香,配著粥水咽下肚,溫暖了四肢五骸後,她才抱著一捆黃紙香燭出門。 細雨也一夜未歇,將林下沙土弄得鬆軟泥濘,桃葉上布滿了水珠。 嚴朝歲輕輕撥動擋住視線的枝椏,雨水抖落在肩頭眉梢,後知後覺憶自己還沒有洗臉,不由在心中發笑,當久了修士隻稍施展一道清塵術便可洗褪汙垢,做回凡人後倒是麻煩了許多。 點燃香燭獻鬼差,燒上黃紙贈親人。 三跪九叩,乃謝爹娘生養恩重如山。 她在心底默念:過了奈何橋當飲孟婆湯,解此世愁苦盼來世安康,阿娘放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輩子我會過得很好。 她看著火焰將黃紙吞噬殆盡,再一叩首,目光裡滿是堅定,而後起身朝山下走去。 朦朧雨幕中,雞鳴此起彼伏,偶爾傳來一兩聲短暫的犬吠,裊裊炊煙彌散在黑瓦青墻間,沉寂一夜的小山村頃刻活了過來。 除卻滿山遍野的桃樹,山腳下僅有的一片水田已經站了許多摸螺除草的村民,粗糙的雙手在青禾間穿梭,弓起的背在一派綠意中像座小山,站直後又似沉默的樹。 他們一語不發,沉默地注視著從後山方向走來的少女。 其中一名婦人,腰圓膀大,挽起的發絲上還插著根銀簪子,同周圍人一對比顯得尤為富態。 嚴朝歲認不得她,但認出了自家的水田。 婦人勞作的田裡青禾,比旁人的矮了足足一巴掌。 家中田地皆由族中分配,雖是村民,不如說是佃戶為地主勞作,一分一毫不得少繳。 若逢年節不好桃樹減產,還得受到本家敲打的言語,故而她偷吃貢桃才會招來如此重罰,名下所產也被盡數剝奪歸還,隻剩一間搬不走也住不下去的屋子。 重來一世,依舊避免不了離開的局麵。 怨不得他人,也怨不了自己,要怪就怪命道不佳,同是流著百裡氏的血,有的人生在了錦衣玉食的本家,有的人成了山中伺候桃樹的佃戶。 有福同享難,多是大難臨頭各自飛,不落進下石都能稱得一句好。 無言的細雨中,似聞嘆息。 嚴朝歲的眸子顫了顫,旋即移開視線,沿著縱橫的阡陌朝村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