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豐盛自是不必說，又因是顧意茗第一次帶著家人上門，顧家的兩個男人拿出看家的本事作陪，喝酒聊天是少不了的。 　　顧意茗給穆遠找了借口推脫，示意他差不多就走，穆遠卻沒有體會到，推了齊易出來陪酒。 　　有齊易在喝酒的場子十分高漲，可苦了那兩個老實巴交的人，齊易喝酒如同喝水，幾輪下來，那兩個人快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顧意茗看的心煩，索性不理他們，去看顧悠悠玩鬧。 　　老人早早的下了桌，坐在門口看孫子孫女玩作一團，大的那個顧意茗今天頭一次見，聽說已經在讀初中，對待弟弟妹妹很是親和，周末回家帶了小禮物，本是要給弟弟的，家裡的長輩還沒有開口便主動把小玩具送給了顧悠悠。 　　不免讓顧意茗想起小時候，顧星紅隻要有好東西第一個想到的永遠都是顧意茗。 　　穆遠先前的探究與質疑，顧意茗不是沒有看見，小的時候也有過，日積月累下來也就習慣了，他們心裡藏著事又如何呢，沒人能幾十年如一日的愧疚，至少疼愛不是假的。 　　客廳裡鬧得很，舅舅喝的迷了眼，舅媽倒著茶水給他醒酒，李英去廚房煮麵條給他們填肚子，顧星紅則靠在椅子上直打瞌睡。 　　這時候要走反倒不合適了，顧意茗忍不住瞪了穆遠一眼。 　　舅媽倒水的時候正好看到，怕顧意茗回去埋怨穆遠，拍著顧意茗的肩膀笑了笑道，“沒事，你舅舅他一個人都能喝成這樣的，小穆頭一次來他高興，你星紅哥就這酒量，像你舅舅，你可別因為這個跟小穆急眼啊”。 　　話到這份上，顧意茗便是麵子上也要讓穆遠過得去。 　　嘆息一聲不再管他，但一瞧那張蒼白的臉又覺得極礙眼，像是故意要給她看似的。 　　顧悠悠玩半晌就要跑回來找穆遠，她一時要看一看才能放心去玩，小孩子看著接受起來極快，其實心裡是沒有安全感的。 　　穆遠也很配合，隻要顧悠悠過來總要陪著玩鬧一會，小孩不會說，大人是不想說，就好像那些不適忍一忍就會消失。 　　人這一生都在學會忍耐這件事，但這一件功課又是格外的難。 　　舅舅在顧悠悠過去的時候突然清醒了一瞬，卻是看著顧悠悠喊顧意茗的名字，人已經醉迷離了。 　　舅媽沒忍住笑起來，擺擺手轉身去廚房幫忙。 　　齊易去外邊接電話，他們之中沒了人阻擋，舅舅硬撐著桌子挪了個位置，要靠近了才安心，絮絮叨叨半晌，說的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說著說著拉著顧悠悠的手忽然哭起來。 　　顧意茗瞧著不大對勁，忙走了過去。 　　起先舅舅的聲音不大也沒人發現異樣，漸漸的說話的聲音控製不住了，後麵的話幾乎的喊出來的，驚動了一屋子的人。 　　“意茗啊，舅舅對不起你，要不是舅舅，你媽也不會那麼早就沒了”。 　　老人正打著瞌睡，聽了這叫喊，睜著一雙蒼老的眼，驚恐的看著顧意茗，生怕顧意茗聽了進去。 　　顧意茗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舅媽和老人急忙一道上來，一個去拽舅舅，一個拉著顧意茗安撫。 　　老人的眼淚來的很快，都說年紀越大越像小孩，倒也不假。 　　“意茗啊，你舅舅喝醉了”。 　　老人欲言又止，一雙眼滿含悲切，顧意茗才知道，他們在看著她的時候竟是這樣的痛。 　　其實是與不是的，顧意茗根本不在意。 　　顧意茗對母親的記憶已經很淡，大多時候是舅舅和舅媽在支撐著她對母親的念想，讓她知道她母親的好，一個壞人是不該如此良善的，她分得清好壞。 　　“大外婆，你可不能激動，舅舅那是喝高興了，你要是跟著激動我舅媽可照顧不過來”。 　　顧意茗玩笑著給老人抹去淚水。 　　她外婆以前也愛哭，沒人的時候就愛抹眼淚，最初不懂，等到瞞不住了，顧意茗才知道是因為外婆病了，外婆是擔憂她的後路。 　　眼淚是傷痛到極致無法釋懷的苦，既然都已經痛過了，還要去苛求什麼，良善的人心中自有牢籠，枷鎖是用來束縛自己的，沒有寬恕便沒有自由，他們停留在這裡自然也是有原由的，所以許多事情，其實不必要知道的那麼清楚。 　　老人哽咽住，強忍著，漸漸的停了聲音，依舊是拽著顧意茗不肯撒手，老人看著穆遠，又看他懷裡抱著的顧悠悠，有滿意，也有擔憂，這一生直到入土前都會有操心不完的事情。 　　先前那一陣鬧騰，將顧悠悠嚇到，她眼裡含著淚水，與老人一樣淚眼婆娑的模樣，外人看著好笑又可嘆。 　　隔著兩輩的因緣，好似到了這裡才算有了交代。 　　老人另一隻手拉起穆遠沒什麼溫度的手覆蓋在顧意茗的手背上，好一會才道，“你們要好好的”。 　　這一句已是全部的期許。 　　顧意茗心裡別扭，臉上勉強笑著，“大外婆，你放心吧，天不早了，你早點歇息，要保重身體”。 　　老人擺擺手，有些話不說完，是不安心的，“睡不了幾個小時，多看看你們，我安心，你和你母親不一樣，你更有韌性，也比你母親運氣更好”。 　　說著拍了拍穆遠的手繼續道，“小穆，你是不錯的，你多點耐心，意茗她脾氣不好，從小就急性子，又是個倔脾氣，有什麼事你多擔待，我老太婆感謝你”。 　　老人千言萬語，最終隻是這一句叮囑，便鬆開了手，兩人一時沒有反應，手還保持著相握的姿態，互相看了一眼。 　　顧意茗不自在的抽回手去，扶著老人去房裡歇息，舅媽和李英安頓好兩個喝醉的人，出來招呼他們，見顧意茗扶著老人回屋，舅媽跟了上去，李英照顧著屋外，一時安靜下來。 　　小孩又玩鬧起來，不知愁的模樣，令大人羨慕。 　　齊易進來屋裡，一桌上隻剩下他吃的歡快，見穆遠麵色不虞的盯著他，有些莫名，他不知那是穆遠的遷怒。 　　顧意茗去了好一會，出來時眼眶有些微紅，顯然在裡麵說了什麼。 　　一家子的人喝醉的喝醉，難過的難過，最後是兩個女人撐了下來。 　　顧意茗不好再多加打擾，催促穆遠回去。 　　穆遠熬了一晚上，那張臉上的不正常自是不必說，若非今天混亂一場隻怕早已發現端倪。 　　顧意茗喊走的時候，穆遠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全憑一股氣強撐著意識保持著清醒。 　　齊易這時候就體現出作用來了，很有眼色的上前撐著穆遠，兩人靠得近，外人看不出是哪個醉倒了。 　　一行人剛走出門去沒幾步遠，穆遠忽然暈了過去，顧意茗嚇了一跳，怕顧悠悠嚇到忙把她按在懷裡捂住耳朵，問齊易道，“他這是怎麼了”。 　　齊易指了指胸口不好多言，催促顧意茗道，“盡快找個醫生”。 　　深更半夜能上哪裡去找醫生，這又不是大城市，這個時間打個車都是極難的。 　　顧意茗慌了心神，哆哆嗦嗦的道，“先回家去，讓我想想”。 　　好在兩家離得不遠，齊易三兩下的把人放去床上，扒開了外衣一看，鮮血已經滲透身上的單衣，連外套內裡都是，隻是那顏色深看不出來，也虧他忍得住。 　　顧意茗紅了眼眶，讓齊易照看好穆遠，拿上手電筒抱著顧悠悠急匆匆走進夜色裡。找書苑www.zｈaoshuyuan.com 　　顧意茗從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因為擔心穆遠走不穩路，人的善變都無需時間沉澱，隻是剎那的瞬間，就已經找不到從前的自己。 　　當顧意茗站在那扇熟悉的門前，看著被歲月腐蝕變得老舊破敗的大門，內心的愧疚如江水拍浪一陣陣的侵襲而來。 　　年少時總是把別人的好當成理所當然，一麵欣然接受，一麵鄙夷唾棄，仿佛隻有內心出現和旁人一樣的世俗偏見，才能抹去自己心安理得的一麵。 　　為此顧意茗沒少挨揍，卻依然不能理解，直到護著她的大山崩塌，她要獨自麵對世間的善惡，那些被她鄙夷的人才顯得出可貴來。 　　顧意茗是沒有顏麵再來這裡的，可她別無他法，手扣在門上每敲一下，身體跟著微微顫栗。 　　死寂的夜，老舊的門吱呀一聲，露出屋裡的微光，瘦長的黑影，昏黃的光亮，驅散一冬的寒意，那是顧意茗的生命裡最厚重的記憶。 　　“你回來了”。 　　大爺提著手電筒，目光一寸一寸的在顧意茗臉上移動，辨認出來時，笑著露出缺口的門牙，他已經老的走路都在顫抖。 　　“太外公，我回來了，想請你幫個忙”。 　　從前她就不明白為什麼他是太外公，一字之差殘缺半生，可是人的出生是沒有選擇的，輩分的差距從一開始已經注定了，所以遺憾也是注定的。 　　顧意茗的聲音顫抖，還帶著哭腔，和許多年前一模一樣，隻是這次需要救治的人不一樣。 　　大爺點點頭，並不問她原因，“你等著，我回去拿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