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艾已經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到達的牛津的。 自離開倫敦公寓的那刻起,她就懷揣著一顆忐忑而僥幸的心,滿眼期待、滿心祈禱著Rug也許會改變心意,甚至在最後一刻追上自己。 出發時間漸漸迫近,曉艾焦灼的目光掃視著候車廳裡稀稀落落的人流。 列車已經開始檢票了,曉艾不甘心地從坐椅上彈跳起來,再次回頭向進站口的方向掃視著。一個頭戴禮帽的英倫紳士提著皮箱,小跑著朝檢票口的方向奔來。 “是啊,元旦這樣的大日子,歐洲人很少會選這樣闔家團聚的日子出行的。”一陣焦躁伴著內心的酸楚如潮水般在曉艾心底洶湧翻騰著,她低下頭,默默忍受著內心越箍越緊的窒息感。 眼見檢票時間已經過半,曉艾無奈地提起箱子,一步一回頭地步入了閘機口。 站臺上,一輛車頭噴著白色蒸汽的老式火車早已停在鐵軌上待命。攸地,一聲深沉而悠遠的汽笛聲翻滾著傳入耳中,急促而尖銳,仿佛在傳遞著愈發濃重的焦慮。步上站臺的曉艾躑躅著踱著小步,在登車的那刻轉身回望。眼波流轉間,這一眼的回眸好似望穿了時空,她分明看到身披花毛呢大衣的Rug疾步向她奔來。曉艾的心臟不受控地“突突突”地撞擊著胸膛,仿佛也隨時準備掙脫軀殼的束縛與愛人奔襲相擁。而這個男人眼裡的熱望啊,莫不是穿越了千山萬水,隻為她而來!兵戈鐵馬,誰與爭鋒?如織的人流迅速在他身後退去,直至化成一條模糊的白線。。。 曉艾一隻手伸向前,似乎迫不及待地要觸碰這望穿秋水的驚喜。但隨即,她剛剛抬起準備登上列車的一隻腳卻忽地踩空。她打了個趔趄,身體搖晃著,著力抵抗著地心引力,手中的箱子砰地一聲跌落在腳邊。這沉悶的響聲仿若驚雷般一波接著一波震顫著耳膜。如夢初醒的曉艾茫然地盯著平躺在站臺上的箱子,隨即抬起眼皮順著早已僵直的手臂急切地張望著。一抹刺眼的光線穿透雲霧的縫隙斜射進眼眶,朦朧中,除了兩隻麻雀蹦跳著在幾步之遙的的長椅背上慌張地張望著,站臺上空空如也。Rug那殘存的一抹溫度,瞬間如被擊碎的石膏剪影般,在眼前潰散消逝。曉艾握住車門把手的那隻手劇烈地顫抖著,似乎難以相信天堂到地獄的距離不過隻是轉瞬而已。 一串晶瑩的淚滴順著蒼白的麵頰滑落,冰涼而苦澀。是的,Rug終究是不會來了! 多年以後,曉艾回望那個蕭瑟冬日裡站臺上的期盼,依舊是徹骨的涼。也許這世間所有完美的人設,不過是將自身求而不得的期許和熱望,強行投射在他人身上罷了。 在那個未能感受到一絲暖意的午後,曉艾機械地按響了蘇菲家的門鈴。陽光將她孤獨的背影拉得長長的,投映在路邊早已變為灰褐色的灌木叢中,調和成為更濃重的一抹暗影。而此時的她,滿麵淒涼,滿心塵埃。除了那具緊裹於大衣內的皮囊,靈魂似乎早已走失。 假期即將結束,Rug依舊沒有傳來任何消息。曉艾學著蘇菲的樣子,過上了晝夜顛倒的日子,每日在自己房內蜷縮到日上三竿。 抵達牛津後的這幾日,曉艾的睡眠質量差得出奇。腦海深處仿佛總有團黑霧躲在墻角暗暗窺視,伺機蠢蠢欲動。隨著日落西山,窗外的陰沉濃重得昏天黑地,那團本不起眼的霧障則如打了雞血般傾巢而出,在腦海間肆無忌憚地遊走彌漫,盡情釋放著毒氣煙霧。隨著黑色的濃霧翻滾著穿出瞳孔,曉艾眼前也逐漸罩上了一層迷霧。仿佛被推搡著、裹挾著,置身於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滿耳皆是野獸嘶吼、蟲蟬哀鳴的無盡暗黑森林之中。迷蒙中,曉艾在心底奮力吶喊著,但喉嚨卻仿如被鎖緊的水龍頭般,直憋得她張大嘴巴、雙目膨出;她急不可待地想逃脫這種深陷迷霧的恐懼,拔腿奮力奔襲著,在茫茫林海中跌跌撞撞地左突右沖。密布的荊棘劃破了她的衣衫,垂落的枯枝刺傷了她的雙手。鮮血淋漓間,曉艾腳下突然一軟,隨著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她的心忽地一沉,整個人跌入了一個滿是霧障的無底黑洞。 “啊。。。”地一聲驚叫,曉艾從床上彈座了起來。驚魂未定間,脊背上濕浸浸的冷意早已令她渾身顫抖不已。 在一次次懷抱著希望又摻雜著怨懟的復雜情緒中,在一個個早早上床,卻遲遲沒有勇氣熄燈的深夜,閉眼睡去仿佛成了曉艾一種遙不可及的執念,直至漸漸化作眼前一縷暗淡的燭火。在一個個幻境破滅、伴隨著每一根腦神經因清醒而絕望的痛苦困頓中,在一次次虛汗淋漓的孱弱中,伴隨著點亮黑暗的光亮,曉艾內心的絕望隨著不斷湧動的痛逐漸疊加進而化作絕望。燈火疏離的深夜,眼前的黑洞揮舞著雙臂向她奔來,風馳電掣間近在咫尺。仿佛隻要縱身一躍,在不斷旋轉、下墜中,所有的痛、所有的怨恨和不甘,瞬間就伴著耳邊淒厲的風,化作一縷終歸塵土的青煙。 “親情、愛情、友情,名譽、財富、地位,你愛的、你不舍的,你信仰的、你追尋的,到底是什麼,而又與己何乾?管他酒精還是止痛劑,管他是麻醉了還是中毒了,哪怕就此徹底一醉不醒,待登頂青雲之塔,許正是山花漫爛時。。。” 這份對於黑暗的恐懼噬心刻骨般啃食著曉艾的內心,令她恐懼夜晚,更加畏懼閉上雙眸。為了盡量不讓蘇菲看出端倪,她每晚都會從蘇菲的酒窖拿兩瓶酒到房間。再加上從國內帶來的助眠藥粉,每晚勉強昏厥幾個小時。 但酒精這個東西,歸根結底不過是套上了華麗外衣的“麻醉劑”和“鎮痛劑”,待“藥性”逐漸散去,在昏沉、茫然甚至崩潰中一點點感受大腦逐漸向肢體擴散的清醒,那一刻,從天堂跌入地獄的黑暗,是種隻可意會而難以言傳的絕望。 Pain-killer,鎮痛劑。語言這個東西很奇妙,如果沒有超過數十載的文字積累,光靠字麵的生拉硬拽很難理解其內涵。英文字麵意思是疼痛殺手,但標準的英譯中則是“止痛劑”。深想一層背後翻譯的邏輯,鎮痛劑不外是“依靠某種物質或媒介緩解,甚至是隔絕了疼痛的介質”。 “但其實除了那麼一粒粒色彩艷麗,外層包裹著糖衣的化學物質外,能夠徹底消除疼痛的,除了身死就是心死了。”曉艾在漆黑的深夜絕望地思索著。 “原來Tony的苦痛,竟離自己隻是一步之遙!”在被黑暗包裹的深夜緩緩醒來,望著窗外令人絕望的漆黑,曉艾驚異地發現自己的靈魂仿佛掙脫了軀殼,緩緩升起。在高空靜靜審視“別人”的人生,原來竟是種異然的平靜。 曉艾驚恐地發現人如果處在混沌狀態,痛感會大大降低甚至消失。又或許是習慣了被黑夜啃食的痛,其他身體的不適也都相形見絀了。 “啊。。。”隨著蘇菲的一聲驚叫,曉艾似乎如夢初醒。她楞楞地望著地板上“滴答滴答”掉落的鮮血。“這難道是從自己手掌上滴落的?但為什麼完全沒有感覺呢?” 她茫然地盯著手中的紅酒開瓶器,原來是尖銳的金屬劃刀刺進了手掌而渾然不覺。曉艾麻木地立在餐臺前,感受著內心那無一絲波瀾般的死寂,仿佛順著指尖滴落的那一抹鮮紅,從未與自己產生任何關聯。 蘇菲沖上去抱緊曉艾,用忙亂的眼神掃視著恍如靈魂出竅的這個閨蜜,“血,你流血了!你這是怎麼了?” “是啊,我這是怎麼了?”曉艾茫然地收回目光。此時,氣急敗壞的蘇菲正在慌亂中為自己止血,抹藥,再將一卷白色的紗布一圈、一圈地纏繞在掌間。而曉艾則麵色依然,任憑蘇菲忙碌著、埋怨著。仿佛肉身已遠,眼前的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從曉艾進門起,蘇菲就敏銳地覺察到了她的異樣。她用敏感的目光審視著麵色茫然的曉艾,瞬間明白了什麼似的,但卻並未多問。這是份令曉艾心安的安寧。“寧靜以致遠”,靜靜流淌的溫情和陪伴,永遠是攻克“樹欲靜而風不止”的不二法則。 Tony依然還是那般懨懨的。蘇菲打趣Tony天生具備藝術家的身材管理意識。 他看著確實比上次在醫院見麵時愈發清瘦了許多。灰白色的皮膚懶散地挎在凹陷的臉頰上,襯得一對烏黑的眸子仿佛如磁場吸引磁石般深邃得令人心慌。 曉艾隻跟Tony對視了兩秒,旋即忙亂地收回略有些窘迫的目光。這對瞳孔仿佛有魔力般,吸附著窺探者的心事,頃刻間令對方無處遁形。不知為什麼,麵對這個二十出頭、青澀也許早已不再懵懂,麵色慘白卻內心如明鏡高懸的Tony,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曉艾竟感到了瞬間的心虛和力不從心。這雙看似迷離其實卻如炬般的目光,仿佛早已洞穿了對方的心事,但卻無須言明。 “這是種清醒得令人窒息的力量。”曉艾心虛般暗暗思忖著。“這雙眸子似曾相識,也許蘇菲才是他的同路人!” 但即使是最美的夢境也總是頃刻間就被最殘酷的現實擊得粉碎,就如同最令人心疼的人兒也總是在有意無意間走著走著就散了。 在曉艾離開後不久的一個寂靜的清晨,Tony的靈魂騰空而起,飄散在這所大宅的上空。伴隨著一縷血紅越升越高,仿佛正在從雲端俯瞰這個世界。 俯瞰的人生,定是種別樣的顏色! Tony的肉身終於逃離了!手腕上噴湧而出的淋漓鮮血瞬間浸染了他白色的襯衣,也浸染了曉艾和蘇菲的人生。 自此,這鮮紅,注定化作心底一片如夢魘般揮之不去的痛,直至靈魂升騰的那刻。。。 仿佛前一刻還是漫山斑斕, 轉眼卻似一眼萬年, 斑駁中盡是碎進泥土的灰; 楓葉如火怎樣, 銀杏似金又如何? 美則美矣! 但卻,脆弱得經不起一絲微風; 你是否聽到, 那一聲行將就木前低怨的哀嚎? 好似穿透蒙蒙薄霧, 混雜於清冷的微風中, 一點點、一絲絲, 彌漫著飄散開來; 願來世,我們, 心向明月, 遠離溝渠, 求仁得仁, 明月重生!
第14章,唯願,明月重生!(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