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舊人歸去與風雲(1 / 1)

還是“徽州記憶”,還是那個包間,隻不過今晚的房間內空曠了許多。沒了比肩而林、圍坐在側的食客,少了插科打諢、把酒言歡的熱烈氛圍,中間的那張超大圓桌顯得甚是紮眼。   濤子捧著一個褐色的壇子,徑自推門走了進來。“來來來,BJ的貴賓們,嘗嘗我們本地自釀的黑糯米酒!”他將滿臉的笑意投向蘇菲。“這可是老酒,在後院埋了好幾年了,我剛讓人給挖出。   “哇,這麼一大壇!”蘇菲嘖嘖地望著壇子邊緣還未擦拭掉的泥土。“這裡好東西還真不少!”她轉頭望向蘇子憲。“我們上次去的那個古村,米酒也超好喝。”她將目光掃向坐在斜對麵的小小。   蘇菲如水的目光像是給小小打了記強心針般,她噌地從椅子上竄起,拋下輝子疾步跑到圓桌這一側。   小小沖著蘇子憲眨了眨眼睛裝起了嬌羞:“帥哥,你介不介意向旁邊錯一個位子。”她堆著笑臉仰著緋紅的臉蛋兒,像是個舉著糖葫蘆,滿心歡喜的小女孩兒般,向右側那個空位努了努嘴。蘇子憲無奈地咧了下嘴,匆忙起身向旁邊移動了個位子,還不忘紳士地將椅子向外拉了拉,以便小小落座。   “蘇菲,終於把你們又盼回來了!”小小還未落座,就一把抓過蘇菲的手興奮地聒噪道。粉紅色的蘋果肌上方,一對烏黑的眸子眨動著,一連串“仙女棒”般的光,噴著火苗兒,散射了出來。   蘇菲用力回握了一下小小那厚實肉頭的手掌。還未及開口,小小又搶先道:“王縣長說,你們這次是來改造古村的,太好了!”她用力搓著兩隻小肉手,滿眼的星光仿佛瞬間提高了屋內的亮度。“能不能也算我一個?自從上次咱們從古村回來,我就一直盤算著也想搞個民宿呢!”   “嗬嗬,好好好!小小,你這也是要投資家鄉了呀!支持!我們縣裡大力支持啊!”王宏磊操著他那慣常的領導乾部的腔調,打趣般地將目光投向離自己幾個座位之隔的輝子。突然間成了眾人目光的焦點,輝子倏地紅了臉。他牽動嘴角,訥訥地笑著。“王縣長,我家都是小小做主。她說乾民宿,那我們就乾民宿!”   “好,好!哈哈,哈哈哈。。。”房間裡的氣氛在糯米老酒的醇厚香氣中,伴著一波高過一波的聲浪,散發出暢想的悠長。。。   本想趁著晚餐,與王宏磊分享一下前期研讀片區資料的心得,進而有的放矢地與他討論確定這兩天的行程計劃,但不知為何,曉艾眼前如萬縷煙塵漂浮,心頭猶如有千萬隻貓爪在抓撓一般,煩躁而焦慮,全然無法集中起渙散的精神。母親欲言又止的神情總是突然從眼前沖出。小小歡快的語調、蘇菲興奮的目光,以及蘇子憲淡然的麵色都在曉艾眸中匆匆劃過,順著耳畔化作一縷青煙。曉艾敷衍著與縣裡的陪同人員約定好明早的啟程時間後,就匆匆起身告辭了。   防盜門沒鎖,曉艾輕手輕腳地從包中摸出鑰匙,擰開裡側的木門。昏暗的燈光下,母親端坐在客廳餐桌前的凳子上,垂著頭思索著什麼,空氣仿佛在靜止的時空中凝結了。   聽見響動,她停滯了一秒才遲疑著抬起頭,仿佛正著力將思緒從另一個時空抽離出來。幽暗昏黃的燈光將母親本就暗沉的麵容映照得如枯槁般。“這還是自己印象裡那個麵色淡然,腳步飛揚的母親嗎?”曉艾耳畔響起了時空碎裂的聲音,心頭更像是被人用力按壓住,她的肩膀不受控地抖動了一下。   “媽,您在等我?”沉默了良久,曉艾率先打破了屋內昏沉的寂靜。   “啊,是啊,是啊。。。你回來啦。。。”她雙手合十,在胸前緩慢地揉搓著,仿佛在用盡全身力氣思索如何打開話匣子。   曉艾沉默著抬起頭,望著燈下母親瘦肖的肩膀,一股不詳的預感在心頭盤桓著。   “曉艾,你們這次要在家裡待多久?”母親好像還未下定決心,顧左右而言他著。   “明天一早就出發了。時間緊的話,可能考察完了就直接回BJ了。”曉艾瞥了一眼母親逐漸焦灼的麵色,略微提高了些聲線。   “媽,有什麼事您就直說吧!”她喉頭緊繃,最終沒有忍住,沖口而出。   母親仿佛受到驚嚇,又好似被人推了一把終於破釜沉舟般抬起眼皮。她抿了抿嘴唇,張了張嘴,最終突出了一個聲音。“曉艾,你還記得上次在BJ見到的那個範叔叔嗎?”   “就是,就是在醫院,在醫院後院的涼亭見到的,見到的那個範叔叔。。。”母親好似卡殼般哽在了那裡。   “範叔叔,範逸!就是自己在醫院後院裡撞到的那個氣度不凡、身姿挺拔的中年男人!他就是?”照片中的影像迅速在曉艾的腦海中翻滾著。“他不就是照片裡站在母親身側那個,那個俊朗無塵的男孩兒!”一股電流瞬間在血液中躥流起來,就如同在漆黑的深夜炸響的炮竹般。曉艾心頭猛地一沉,身體不受控地顫抖起來。   自從晚餐前在廚房見到母親那討好的笑容、欲言又止的神情,曉艾心間那根敏感的神經就拉緊了弦。“到底是什麼不得已、不得不為之事能讓一向沉靜、淡然的母親露出如此陌生的神色?”既是躲不掉,山雨欲來,那麼,就讓風吹得更猛烈些吧。。。   “你範叔叔生病了,不太好。。。”母親繼續用力搓著手。“曉艾,回到BJ,你能不能去看看他?”母親抬起眼皮怯怯地望著曉艾,眼神裡充滿了期待和歉疚,如同一個犯了大錯的孩童般。   曉艾低頭沉默著,就像一個站在法庭上,等待法官宣判罪行的罪犯一般。   看曉艾不開腔,母親似乎有些著急了。她急切地說道,“曉艾,是這樣。。。你範叔叔的病很嚴重,也就還剩下不到一年的時間了!他想見見你!你能不能,能不能回到BJ後去見見他?”母親語速越來越快,混雜著滿是哭腔的鼻音。   “他為什麼要見我?”曉艾似乎早已預知了答案般,平靜地凝視著母親溢滿淚水的眸子,聲音裡冷淡得聽不出一絲情緒。   “因為。。。因為。。。他是,他是。。。”母親咬緊下唇。突然,她仿佛像下定決心般,急切的語調如疾風驟雨般飛入曉艾耳中。“他是你的親生父親!”   此話一出,屋內的空氣瞬間凝固了。耳膜震顫著發出“嗚嗚嗚”的鳴叫,就連在氤氳的燈光下飛舞著的塵屑,也隨著心臟的一聲“咣當”,瞬間跌落。   雖然對這並不美好的真相早有揣度,雖然這一刻,曉艾同樣在心底深處設想過,但畢竟猜測從未被當事人證實,那麼就還依然能夠佯裝無事般得過且過。直到有天瘡疤被無情地揭開,伴隨著噴湧而出的鮮血,流淌著的是憤怒,更是徹骨的寒冷。這是信仰的潰散,是心底支撐基石的轟然倒塌!自己究竟該愛誰,又該恨誰?究竟是誰,該為那個曾經在石榴樹下歡笑的小女孩兒買單?一股無力感包裹著曉艾,令她感到周身癱軟而搖搖欲墜。她想哭,想發怒、大聲吶喊,但喉頭就如被旋下閘門的龍頭般,乾涸地落不下一滴水珠。   曉艾像是失聰一般茫然地站立著,母親麵頰上淌落的淚水,連同遙遠得辨不清方位的聲音,伴隨著一陣天旋地轉滾滾向她襲來。母親終究還是將這個秘密說了出來!   氣血像是沸騰了一般瞬間湧上頭顱,憤怒裹雜著怨氣,如洶湧潮水,頃刻間噴薄而出。“我不去!我為什麼要去看一個陌生人?我有爸爸!”曉艾驚異著嘴角竟擠出一個連自己都不曾想象過的冰冷而陌生的腔調,帶著四溢的寒氣。她眼前模糊著,就連母親的滿是哀痛的麵容也在一團白霧中難以辨別。那一股氣流仍在周身遊走著,如同一片片鋒利的刀片,所到之處,血流遍野。曉艾努力睜大眼睛,調整著視距,將一道冷峻的光從瞳孔中射出。   母親僵直的身體微屈著本想要站起,卻突然間像是被人用力推了一把般,“咣當”一下跌坐回身後的椅子上。椅子的四條腿劇烈地顫抖了幾下,最終,還是艱難地維持住了平衡。   曉艾的心也在椅子的搖晃中“咯噔”地劇烈震顫了一下,就連她自己也被剛剛脫口而出的,如同本能反應一般的決絕驚出了一身冷汗。這麼多年,這是她第一次毫無顧忌地在母親麵前直抒胸臆,當然也是第一次不留一絲餘地地當麵回絕母親的請求。母親翕動著的嘴唇不住地抖動著,似乎想再分辯些什麼,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再擠出一個字。兩行清淚順著她頹然的目光淌過仍止不住顫抖的麵頰   此時的曉艾,卻好像猛然間用光了所有的勇氣。她低垂著眼眸,眼前這情景是她人生歷程中從未想象過的畫麵,甚至連在夢中也從未預想過。眼前這個哭泣顫抖的母親,她難以麵對,更加無從承受!曉艾疾行兩步,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一把抓過門口的包,急迫得好似抓過件防身武器般,欲推門離去。   “曉艾。。。”隨著一聲響動,臥室的門被推開了。父親披著一件上衣立在臥室門口,像是座骨架分明的雕像。他麵色雖嚴肅但卻還算鎮定,似乎對今天的談話早已了然於胸。   “曉艾,你母親是有苦衷的!”父親嘆了一聲氣。“她這些年也很不容易。。。你長大了,希望你能理解她。。。”父親低沉而寬厚的聲音徐徐飄入耳中。   “爸!你怎麼出來了。。。”望著父親那一臉的淡然,曉艾瞬間淚崩。她本不想哭的,不想為了個不相乾的人與至親起齟齬。但父親怎麼可以這樣?他才是這場親情悲劇中最大的受害者!可為什麼,為什麼今時今日他還能泰然處之?   曉艾與父親就那麼靜靜地對視著,千言萬語,仿佛順著婆娑的目光,就在這頃刻間化作了胸口灼熱燃燒、奔騰欲出的滾滾洪流。   的確,更有資格憤怒的本應該是父親才對!這麼多年的付出、長久以來的包容和隱忍,一手撫養長大的女兒如今卻要認別人做父親,這是怎樣一種生命中殘酷的至暗時刻?但為什麼,為什麼他的麵色卻如此平靜,為什麼他的目光中不帶一絲憤怒或是哀怨?   曉艾嘗試著努力控製住即將決堤的情緒,但似乎一切的掙紮,都在愈發模糊的眼眸中和不斷湧動的窒息感下都顯得徒勞。良久,她用極重的鼻音擠出一個聲音,“今天太晚了,你們先休息。我今晚去蘇菲的酒店住。”話音未落,她已擰開門鎖,逃離似地奔出了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