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結界被破的那一剎那,風紋猛然噴了一口鮮血。 “姐?你怎麼樣?”扶風立刻走過去,為她輕輕擦拭著嘴角,同時將另一隻手放在她的後背上,緩緩地灌輸著靈力。 “侯謹山破了我的結界,受到了一些反噬,不過你放心,不傷及根本,休息一下就可以了。”風紋說道。 “既然早知道結界會被他攻破,姐又何必做這些呢?”扶風問道。 “隻是抱著一絲僥幸心理,希望他們不要這麼做罷了。” “我可以理解皇帝的作為,隻是侯謹山這麼做又究竟是為什麼?就是為了找到姐姐?然後呢,他又想做什麼?”扶風不覺十分惱怒:“他飛升之後不過兩年,便返回人間四處尋找姐姐的下落,如今打破這結界,難道他以為我們還在人間?” “他在人間找了一年都沒有找到我們的蹤跡,自然知曉我們已然不在人間。”風紋輕笑一聲說道:“如今他這麼做,說到底不過是想逼我出去見他罷了。” “見到你,然後呢?他又要做什麼?” “或許是為了尋一個答案?我亦不知,隻是覺得見到他是一件很麻煩也十分危險的事情,否則我也不會在這個小世界裡躲上十天。”風紋說。 扶風不覺向四周看了看,是啊,她們來到這裡十天了,這裡的十天,便是外麵世界的十年,既是人間的十年,也是神界的十年。 姐弟二人就在這裡向外看了十天,看到岱海飛升,看到帝都易位,送別柳青青,送別商行……更看到了神界的繁華,看到了各方勢力爭搶星域。 直到這兩日,他們看到了人間陷入貧困、疾病,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麵孔死去,看到了故人對弱者的屠殺,也看到了凈月壇和商徊對世間的拯救。 扶風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力量,一股令人恐懼的力量,那就是時間的力量。 是啊,發生了那麼多那麼多的事情,而這裡隻過去了十天,外麵早已是滄海桑田的十年。 他不覺沿著這裡走了一圈,這裡是一個很小的世界,小到隻有一個小院,小院內隻有兩個房間,園內便是一個小小的花園。頭頂上有一片藍天,如果覺得看膩了,甚至可以把它變成陰雨天。這裡隻住著姐姐和自己兩個人看著天上人間的一切,感慨時吹奏一首曲子,歡喜時跳一支舞蹈,餓了便做一頓美食……有的時候他在想,如果永遠這樣下去該多好。 但他又很清楚,這樣平靜而不受打擾的時光總有一天是要結束的,因為姐姐永遠不會是一個袖手旁觀的人。 姐姐其實一直在等待,他不知道姐姐在等待什麼,隻知道若是姐姐不再等待,那便是準備離開的永別之日。 所以扶風一直格外珍惜在這裡的每一天,他看著外麵的世界,但說到底他隻關心眼前一人。 “爐中天地,竺法一大師通照香爐打造的世界,說到底不過是我的夢中之夢罷了。”風紋忽然感慨道:“雖然我們可以隨時回到這裡,隻是我依舊在猶豫,到底要不要離開。” “我不希望姐姐離開,但是我會聽從你的安排。隻是我總有一種預感,姐姐這次如果再出去,恐怕又會發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兩個人不覺想起了七年前發生的事情,也就是這個小世界的七天前。 當時扶風到了破境之時,必須要離開這裡,返回至凡間。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風紋便隨他一起離開。 兩個人從通照香爐內離開後,便直接出現在了淺灘草原的菩提樹下,扶風端坐於此,風紋為之護法。 破境本就在一剎那,但這時候風紋卻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在迅速逼近,她當機立斷,便離開菩提樹來到了千裡之外的岱海,然後靜立在師娘的小院中。 看著滿院盛開的菊花,她也不覺有些感慨,便對著小院中的墓碑深深一拜。 當她立起身子之時,身後便多了一個人,那個人離他很近很近,近到她可以聽見他輕微的呼吸聲。 風紋轉過身來,與之對視,說道:“侯宗主來得真快啊,我才到,您便到了。” “這些年,你在哪?”侯謹山問道。 兩個人站得很近,就像兩個人在絕壁山下初見時那樣。 風紋沒有回答,而是徑直來到了院內的桌邊,坐在石凳上,支起下頷望著侯謹山。 侯謹山便也走過來,坐在她的對麵,他將右手放在桌子上,一下一下地敲打著。 “侯宗主以為這樣便能困住我嗎?”風紋指了指周邊的結界,蠻不在乎地說道。 “我很奇怪,扶風都已經破境了,你還困守原地。”侯謹山說。 “你到底找我做什麼?”風紋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繼續問道。 “那你又在躲避什麼?”侯謹山說。 “您老人家不止一次地想殺我,我不應該躲嗎?” “師徒一場,我之所願已然實現,自然不會再殺你,如今隻是想要一個答案。” “這個答案,我早就給過你,這裡的一切,包括你,不過是我的一場夢罷了。” “這段時日你不在人世間,亦不在仙界,難不成是在你所謂的夢境之外?” “也可以這麼理解,就像是昔來山,也都不在你們可以前往的地方。” “我們?那扶風為何可以?”侯謹山很敏銳地抓住了這一點。 “因為我想。” “所以,夢中之人是可以離開夢境世界的。” “不可以,因為那裡也不是夢境之外。” “那你可以離開嗎?” “……可以。” “離開後會有什麼後果?” “師父做了一場夢,夢醒了會有什麼結局?”風紋反問道。 “這一切依舊無法說服我。”侯謹山想了想說。 “三功合一已經實現了,長生不老也實現了,您獲得了滔天的神力,也獲得了無上的尊榮,師父,您如今也算是功德圓滿,到底還想再要什麼呢?” “生而為人,極限在哪。”侯謹山說。 “這是您曾經對我說過的,我沒有忘,所以現在您是覺得,我便是您修道的極限所在了?” “是。” “那我如今就在您的麵前,您想怎麼辦?” “你覺得呢?” “那我來幫您分析一下:首先,您不能殺我,殺我等於自殺;其次,我不會聽命於您,您也無法真正操控我;最後,我無意做出傷您之事。所以啊,最好的辦法,就是我們一別兩寬,各自安好。您做您的逍遙神仙,我做我的自在凡人。不然,您又要怎麼樣?我又要怎麼樣?” “風丫頭,你倒是點醒了我。似乎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對嗎?那若超出掌控呢?就算沒有超出掌控,你能做到對這一切袖手旁觀嗎?你若做不到,便隻能如馬嵬山上一般改變一切,或許那時,就是我尋求答案之時。” “那現在呢?你又當如何?” “最初我曾經把你當做我的女兒。”侯謹山忽然沒頭沒腦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你師娘或許也是這麼覺得的。” “但在一次任務中,你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沒有分出人馬去搭救,令愛就那樣不幸亡故了,我一直很好奇,你可有愧疚之心?” “為了大業,可以犧牲一切。這種犧牲,本就是對我的懲罰。” “但是師娘不會原諒你,直到最後一刻。” “最後一刻你見過她?她說了什麼?” “她說讓我離你遠點兒。”風紋一眨不眨地看著侯謹山說出這句話。 侯謹山麵不改色,隻是沉靜地看著那座墓碑。 “不過她是愛你的,不然也不會短短兩年便辭世人間,隻是她無法原諒你,你又可曾原諒自己呢?” 侯謹山沒有回答,甚至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因為有人在外攻擊了小院的結界,扶風來了。 在結界被打破之前,侯謹山選擇了收回,他看向扶風說:“進步不小,你超越了他們兩個。” 這裡的“他們”自然指代的便是阮青白和明念。 “你想做什麼?”扶風冷冷地看著侯謹山,生怕他對風紋做出什麼難以挽回之事。 “他的眼裡,沒有恩怨。”風紋說著站起來,一步步走向扶風,又說道:“別太緊張,我們走吧!” 但這時侯謹山卻忽然出手,似是要束縛住風紋,但是在鎮海樓頂同樣的一幕又發生了,他麵前的兩個人再度化為了一片蝴蝶,消失在原地。 風紋看著侯謹山的身影說道:“不必嘗試,我說過,您無法真正操控我。” 侯謹山的神情沒有絲毫波瀾,眼前這一切分明都在他的意料之中,這時隻是淡淡地說:“你做不到袖手旁觀,我便會得到答案,我會在神界等待。” 說罷,侯謹山返回了神界,也就是在他回到神界的那一瞬間,整個人間被一個巨大的結界罩住了,隻許出不許進。 侯謹山笑了笑,渾然不在意,他想他需要等待一個時機。 如今看來,侯謹山等待的時機已經到了,所以他輕鬆地破掉了結界,從這時開始,神仙可以返回凡間了。 通照香爐的小世界內,扶風隨手一變,外麵的世界便繼續呈現在了眼前。 帝都之內陷入了一片戰火之中,皇帝王崖被李哲玄殺於皇宮之前,大臣們要麼赴湯蹈火,要麼四散而逃。竺法一大師和金粟等人帶著一眾凈月壇弟子與白雲觀對抗,竭盡全力拯救著那些無辜的人。 而商徊則帶著更多的商行之人竭力挽救著帝都的局勢,同時那個叫阿珍的姑娘則帶著許多老弱婦孺躲進了商行的各處行號、園林中。 “我本以為,修仙之人應該是超然物外、斷絕私念的。”扶風感慨道。 “若這樣便是神仙,那神仙就在俗世,而神界亦多俗人。”風紋回應道。 “姐,我想出去一趟。” “你想去哪,不必知會我。” …… …… “好好一個商行,這個敗家孩子!”神界的商行“總部”居於火星,這時的商行幾乎是有些暴怒地摔了杯子。 “你可是天下第一能賺錢之人,如今有了一個天下第一敗家子的弟弟,你們兩兄弟,也算是絕配了。”紫衣一邊逗弄著小猴兒一邊調侃道。 “我給他留了數不盡的億萬家財,如今讓我在這眼睜睜地看著被他一點點敗光,你說我怎麼舍得?”商行十分無奈地坐在了桌邊,繼而說道:“來到神界之後,我就很後悔,你說說這神界的神仙們,想吃什麼、穿什麼都能自己變出來,也不需要買藥,也不需要買地,什麼都不需要,還有什麼意思?” “公子覺得無聊了?” “你說呢?最初幾年的確很好奇,也很享受現在的生活,但是往遠了看,與天同壽啊!日復一日,又有什麼意思呢?”商行說道:“不若凡人,壽數有限,欲望也難以盡然滿足,隻有如此,我們才能體會到人生苦短之樂,才能體會到願望實現之美。可是如今,我隻能看到無盡的重復,現在想想,這重復的歡愉亦是無盡的苦楚。”商行感慨道。 “公子這麼想,想必那些人也會這麼想,那這天上人間又豈會單調重復呢?”紫衣說:“今日天都峰柳青青不知何故忽然宴請了胭脂堂、清虛門和不係舟,看起來是有要事商議,不像是單純閑談的樣子。” “的確,一月前皇帝還私下拜訪了鎮海樓,說起來也有意思,本以為他們到了神界會繼續打得難舍難分,誰想到雙方竟都沉默不言,如今似乎還有要合作的意思。” “可是很明顯,無論是天都峰眾人,還是岱海與皇家,本次都沒有要帶公子玩的意思啊!”紫衣笑著看著商行說道。 “所以,你說他們到底要做什麼壞事兒呢?”商行若有所思地說道。 然後他們的思索被打斷了,因為那個罩住人間的結界碎了。 “悶了十年,終於要有大事發生了。”商行站起來,看著人間的方向,似笑非笑地說道:“是時候了,再不回去,我的老家都被那倒黴孩子敗盡了。” …… …… 風紋不會乾涉扶風去哪,但是她也沒有想到,扶風會來到昔來山。 貓頭鷹悵深拍打著翅膀落在了扶風的肩頭,它感到很好奇,用尖銳的嗓音問道:“就你自己來了?你姐姐沒有來?” “嗯,我有事情想要問你們。”扶風說。 “你姐姐還真是信任你,居然把來這裡的方法都教會了你。說吧,想問什麼?”追遠和尚問道。 “你們之前為何一直阻撓姐姐,不讓她過多乾預世事?就是為了能夠知曉古往今來?還是有其他原因?”扶風問道。 “的確有原因,你瞧瞧,她參與得越多,便越舍不得離開,不是麼?”追遠說道。 “不離開又會怎樣?現實中的她會……長睡不醒嗎?”扶風問。 “那倒也未必,夢見自己活了千萬年,醒來也隻過了一夜,這種情況也是很常見的。”追遠說。 “那你們又在擔心什麼?”扶風聽聞這話,原本眼前一亮,卻又迅速察覺到了異常。 “嗯……按理說,夢中之人是不會知曉自己身處夢境的,但現在很多人都知道了,這是一個不好的開始,我們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所以其實現在最好的選擇,就是讓她主動或被動離開夢境,我們也一直都是這麼做的。”貓頭鷹說道。 “主動離開隻有她自己能做到,被動離開嘛,就是有人殺了夢境中的她,在夢境中死去,自然就會在現實中醒來。”成今道人在一旁補充道。 “問題在於,你舍不得她離開,對吧?且不說她若離開夢境,這裡的一切包括你就都會灰飛煙滅。就算你不在意這些,但是她醒來之後甚至未必會記得你。”追遠拍了拍扶風的肩膀說道。 “所以還有一個辦法,你不如試試看。”成今在一旁補充。 “如何做?”扶風不覺眼前一亮。 …… …… “這麼快就回來了?我正要離開這裡,既如此,你要跟我一起走嗎?還是你有其他打算?”風紋換了一身素雅的淺色紗衣,垂肩的長發隻用那根白玉簪簡單地挽著。 “姐,外麵一片混亂,你如今出去又能做什麼?”扶風問道。 “這些神仙們都要下凡了,不知會對人間產生怎樣的破壞,更何況我還有很多故人參與其中,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陷入危局。岱海與皇家聯手,其中的威力你是知道的。走呀?我們一起出去幫幫忙?”風紋溫和地說道。 “侯謹山一直在等待你出去,不知道又醞釀著怎樣的陰謀,我總覺得不安全。”扶風說。 “至少我們可以回到這裡,又沒有退路,不是嗎?” “但是姐別忘了,他曾經去過菩提樹那裡,而且還差點兒就發現端倪,這時候我們還是應該小心為上。”扶風循循善誘地勸導著。 “你剛剛去見了誰?”風紋察覺到今日扶風的不同尋常,便直接問道。 “姐,我覺得你應該留在這裡,你想做什麼、想救誰,我可以替你去,畢竟你如今未登仙人之境,出去也很危險。”扶風第一次如此堅定地違反風紋的意誌。 “我知道你是怕我出去有危險,但就像是在馬嵬山上一樣,你覺得你出去和我親自出去又有什麼區別?因為我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發生任何意外,而一定會有人不介意利用我們之間的關係。”風紋無奈地說道:“已經逃避了十年,我也該出去看看了,別多想了,走吧!” 說罷,風紋便欲施法離開這裡回到人間,卻在轉過身的那一刻,渾身僵硬不能動,她不覺十分訝異:“扶風,你這是做什麼?” 扶風緩緩地收回手,站在了風紋麵前,很堅定地說:“姐,這次聽我的,不要出去。” “放開我。”風紋認真地說。 “不放。”扶風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再說一遍,解了術法,放開我!”風紋的語氣急促了許多。 “姐姐既有滔天之能,自己解開便是。”扶風有些促狹地笑著說。 “扶風,你這是要造反了?”風紋幾乎氣急敗壞。 “對,我就是,你待如何?”扶風雙肩微聳,坦然說道。 風紋深呼一口氣,冷靜下來慢慢勸解道:“外麵什麼情況你很清楚,且不說青青他們會與岱海對上,凈月壇的朋友們在皇家和岱海麵前根本就不堪一擊,更何況還有萬千百姓,很多人都是你的朋友,你也不願意看到這一切發生對不對,我們不能袖手旁觀。” “所以我去,你留在這裡。”扶風說罷,順手輕輕抱起風紋,然後走向風紋平日裡躺著休息的矮榻邊,緩緩地將她放下。 風紋身體被他所束縛,沒有辦法活動,隻能任由擺布。她平日裡習慣了掌控一切,沒想到今日竟然被扶風困鎖至此,更何況這些招數還都是自己教他的,風紋別提有多氣了。 誰知扶風卻忽然笑了,隻見他單膝蹲下,看著風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忽然覺得她這般無計可施的樣子也很是可愛,於是笑著說:“別氣了,你現在也解不開,不如好好休息,等我回來再算賬。” 風紋從未想過,一直以來乖巧至極的扶風竟忽然露了這麼一手,但她這個時候倒是冷靜了下來,問道:“你剛剛去見的,是昔來山?是他們讓你這麼做的?” “對啊,所以說,姐姐不該對我傾囊相授,以致現在被我所困。”扶風說著這話,想起了昔來山追遠的叮囑: “將她困在通照香爐的小世界中,讓她能夠看到外麵的一切,卻無法現身乾預其中,終有一日她看夠了,便會主動離開了。” 風紋不再理會他,沉默地轉過頭去生悶氣,閉上眼睛不再看他。 扶風卻不經意間伸出手,幫風紋理了理鬢角被風吹亂的碎發,看著那張清麗絕倫的臉龐,不覺有些癡了。 隻是忽然間,他迅速伸出手指,飛快地封住了風紋身上的幾處要穴,直接便令風紋周身運轉的氣息一滯。 “你!”風紋猛然睜開眼睛,憤怒地喊道。 “差點兒忘了,姐姐若想破境登仙,隻是轉念之事。不過如今我封住了你的周身大穴,姐姐便破不了境,自然也掙脫不了我的束縛。”扶風收回手,認真地說。 風紋很生氣,說:“扶風,你以為這樣我就無可奈何了嗎?” “目前看來是的,等此事順利過了,我回來任你撒氣便是。”說罷,扶風便消失在了小院之中。 小院之中獨留風紋一人皺眉憂慮,她自認為從未如此失策過,也從未如此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