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鶴眠追著顧雲蘅跑了出去,顧雲蘅跑的很快,選的路也彎彎繞繞的,沈鶴眠幾次差點跟丟,最後,顧雲蘅停在了無盡之海的岸邊。 沈鶴眠喘著粗氣,站在顧雲蘅身後不遠的地方。 ——他想,顧雲蘅應該是有意讓自己跟著他的,不然憑顧雲蘅的能力,怎麼會感知不到有一個凡人正跟在他身後。 “鬼神大人。” 沈鶴眠氣息還未喘勻,顧雲蘅遠眺著無盡之海的另一頭,並沒有回復沈鶴眠。 見顧雲蘅不說話,沈鶴眠慢慢走到他身邊站立。 他不知道顧雲蘅之前發生了什麼,他也沒資格知道。 但是……他想陪在顧雲蘅身邊,這樣等他想傾訴的時候,至少能找到傾訴的人。 “你有退縮過嗎?” 顧雲蘅率先開口打破僵局。 “什麼?” “退縮啊,比如看到魔族那麼強大的時候,你有沒有退縮過?” “沒有。” 沈鶴眠斬釘截鐵地回答顧雲蘅,完全沒有猶豫。 “人族與魔族的仇持續千萬年,在這千萬年中,為抵抗魔族侵略而滅門的不止我沈氏一族,人族世世代代都有,這是千萬年積累下來的仇恨,我輩又有什麼資格替先輩們退縮。” 顧雲蘅點點頭。 “那你恨過神族嗎?” “嗯,恨過。” 是的,恨過。 在沈鶴眠滿門被滅的時候,在他雨夜中尋找祖輩們屍骨的時候,在每一個午夜夢回的時候,在每一次大戰結束的時候……很多時候,沈鶴眠總是會不自覺的去恨神族。 神族受人族世代敬仰,但是在人族每次與魔族抵抗而受到慘痛代價的時候,他們信仰的神明卻從未出手幫過他們。 那傳說中無所不能的神族,為什麼要躲在安全的地方,眼睜睜看著人族掙紮、聽著百姓哀求而袖手旁觀。 不過慢慢的,沈鶴眠也想通了,神族隻是受人族敬仰而已,人族並沒有真正為神族做過什麼,傳說中的第一次神魔大戰,神族已經出手幫助過人族一次了。 說到底,人族興亡,與神族又有何乾呢? 而神族幫助人族抵抗魔族,又會不會付出代價呢?就算不付出代價,也是吃力不討好的。 每每想到這裡,沈鶴眠對神族的恨意也就平息了。 再後來,徐秋澄和徐疏晚從無盡之海傳回第一次神魔大戰時的信息,沈鶴眠對神族就更沒什麼恨意了。 ——畢竟,每個族群有自己要做的事情,神族與人族本無關係,神族救不救人族,也是神族自家決定的。 人族有什麼資格,強迫神族一定去救呢。 “現在不恨了。” 沈鶴眠接著補充到。 “嗯……” 或許是話題聊盡了,沈鶴眠和顧雲蘅之間又安靜了一段時間。 ——顧雲蘅為什麼突然問自己這麼多呢。 沈鶴眠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退縮、怨恨,顧雲蘅為什麼突然會對這些感興趣。 沈鶴眠微微蹙眉,或許……這兩個詞在他身上也發生過。 想到這裡,沈鶴眠抿唇,幾乎是試探性的問向顧雲蘅。 “那你有,退縮過嗎?” 顧雲蘅不言。 ——沈鶴眠還是領會到這一層了。 顧雲蘅故意拋出問題,故意引出這兩個關鍵詞,他確實是希望有人能憑借這兩個詞,走入他封閉已久的世界。 也確實是希望,這個人會是沈鶴眠。 但是當沈鶴眠真的問出口時,顧雲蘅卻不敢接著他的話繼續聊下去了。 ——他會害怕嗎? 顧雲蘅扭頭看向沈鶴眠。 沈鶴眠正看著顧雲蘅的側臉,忽然,他的視線裡撞進了顧雲蘅那雙琥珀色的眸子。 “我……退縮過。” 顧雲蘅輕輕說著。 沈鶴眠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往下問下去,但他看著顧雲蘅的雙眸。 ——他好像很希望,自己能走入他的世界。 “你願意,同我講講嗎?” 沈鶴眠的聲音很小,海風輕輕吹過,連同這句話一同吹走了。 也或許是,顧雲蘅看著沈鶴眠的雙眸太過入神,導致周圍的一切都在他耳邊安靜了下來 ——風吹樹葉沙沙的聲音,鷗鳥在海麵上空的叫聲…… 以及,沈鶴眠說的話 都沒有收入顧雲蘅的耳朵裡。 但是顧雲蘅,已經下定決心告訴他了。 片刻,顧雲蘅向沈鶴眠伸出了手,沈鶴眠看著顧雲蘅伸出的那隻手,鬼使神差地就將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想好了嗎?” 顧雲蘅給了沈鶴眠最後一次後退的機會。 “嗯,想好了。” 沈鶴眠輕輕握住顧雲蘅依舊攤開的手。 ——在選擇顧雲蘅這件事上,沈鶴眠不會也不想退縮。 從初見到現在,沈鶴眠與顧雲蘅認識的時間確實不算長,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沈鶴眠對顧雲蘅身上呈現的神秘感與未知感產生了探索的欲望。 他想知道為什麼顧雲蘅總會獨自去看夕陽,明明十六神柱親如一家,為什麼他就顯得那般孤獨。 他想知道為什麼顧雲蘅會成為唯一一個以殺戮為主的神,明明他看上去並不是弒殺之人。 他想知道……為什麼,顧雲蘅會留在他的身邊。 他想,走入顧雲蘅的世界,就像顧雲蘅毫無征兆地闖入自己的世界一樣。 顧雲蘅反握住沈鶴眠的手。 顧雲蘅沒有給沈鶴眠反應的機會,就直接拽著沈鶴眠向後傾倒,沈鶴眠一時重心不穩,撲入顧雲蘅懷中。 二人墜入海中,顧雲蘅緊抱著懷中的沈鶴眠,緩緩下墜 下墜……。 沈鶴眠並沒有感覺到窒息感,也沒有感知到海水浸濕衣衫,他沒有任何感官察覺到水的痕跡。 而他懷中的顧雲蘅,也逐漸消失不見。 沈鶴眠緩緩睜眼,在他眼前不是海底,而是一處庭院,庭院中枯草橫生,池塘也已經乾涸,沈鶴眠環顧周圍破敗的景象。 但這裡給沈鶴眠的感覺,明明是有人悉心打理過的模樣。 慢慢地,沈鶴眠轉過身,看著眼前黑色的高樓,明明是在雲霧繚繞的地方,可這處高樓卻顯得額外陰森恐怖。 沈鶴眠走近高樓,高樓周圍的白色雲霧霎時變成黑霧,但沈鶴眠還是清楚地看到了高樓的牌匾。 ——酆都殿。 是古籍中記載的,鬼神顧雲蘅的居所。 ——顧雲蘅,會在裡麵嗎? 沈鶴眠嘗試著向黑霧踏近一步,忽然,樓內傳出了東西破碎的聲音。 黑霧中的未知感,沈鶴眠確實害怕,但是他更擔心是樓內顧雲蘅發生了什麼事情。 帶著對顧雲蘅的擔心,沈鶴眠壯著膽子,繼續在黑霧中摸索前進。 不久,黑霧好像逐漸散去,屋內的擺設開始模糊的出現在沈鶴眠視線內。 ——好像……是一個打碎的花瓶。 沈鶴眠蹙著眉,在他想看清地上破碎的東西究竟是什麼時,忽然一張帶血的人臉向他撲來。 沈鶴眠被嚇了一跳,下意識抬手抵擋,但什麼也沒發生。 就在沈鶴眠放下手準備一探究竟時,他身後傳來了貓的慘叫聲。 沈鶴眠立即轉身看去,正看見一個穿著裡衣的“人”,將一隻貓狠狠摁在地上。 ——不對,他已經不能用人來形容了。 他的眸子通紅,頭發披散雜亂,身上白色的裡衣上不止一處染上了血色。 他的手上都是傷痕,右手手背上的一道修長的傷口還在流著血。 黑貓被他摁在地上,在他原本就傷痕累累的手背上又留下了不少抓痕,但不久,黑貓掙紮了兩下便沒了動靜。 這時他鬆開黑貓,緩緩站起身來,就在他對視上沈鶴眠的目光時。 那雙眼,布滿血絲,血紅色的虹膜死死盯著沈鶴眠,像是要將他生吞活剝了一般。 沈鶴眠被嚇得汗毛都豎了起來,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下意識地想跑,但是又挪不動步子。 他沒發分辨這張臉是誰,因為他完全沒辦法從這人的眸子上挪開。 ——不過片刻,沈鶴眠恢復了鎮定。 ——這裡,陰森,恐怖,還有一個不人不鬼的東西,還到處都是血腥。 但是,他見過比這裡更恐怖的地方,經歷過更為恐怖的事情。 ——就是當年,魔族在他幼時當著他的麵將他一家殘殺的景象。 沒有什麼,比那時的場麵更讓沈鶴眠害怕的了。 沈鶴眠鎮定下來,也終於看清了眼前人的臉。 ——是一個少年,雖然不是他所見的顧雲蘅的模樣,但已經有七八分像他。 再加上這裡是酆都殿,沈鶴眠幾乎可以肯定,眼前這個不人不鬼的家夥就是少年時期的顧雲蘅。 片刻,少年顧雲蘅猛的向沈鶴眠撲來,沈鶴眠及時側身躲避,待沈鶴眠定睛一看。 ——顧雲蘅不是撲向他,而是撲向地上花瓶的碎片。 隻見顧雲蘅舉起一個碎片,狠狠地紮入自己的胳膊又抽出,霎時間鮮血噴湧,但顧雲蘅好像感受不到疼痛般,一直反復的紮入又拔出。 而隨著顧雲蘅的動作,顧雲蘅眸中的血紅色也逐漸褪去,恢復了琥珀色的模樣。 這代表顧雲蘅的理智恢復了,但是恢復了理智,顧雲蘅反而紮的更狠。 血噴濺的到處都是,也流的到處都是。 沈鶴眠實在看不下去,蹲下身來想去阻止顧雲蘅自殘的手,這時沈鶴眠才發現 ——自己根本碰不到他。 “為什麼……為什麼……” 顧雲蘅的麵部猙獰著,眼淚從他眼眶中湧出,一滴一滴滴在地上的血泊中。 顧雲蘅傷害自己的動作停下了,他抱著自己的頭,失聲痛哭著。 沈鶴眠隻能蹲在旁邊,想安慰他,可在顧雲蘅的世界裡,沈鶴眠根本不存在。 片刻,庭院大門外突然傳來聲響,是沈綰柔與顧青梧的聲音。 “這麼多年,也不知道雲蘅怎麼樣了。” “是啊,隻是他不願打開這扇大門,就如同他不願向我們敞開心扉一般,我們就算闖進了這扇門,也無法闖進他內心那扇緊閉的門。” “那就這麼任由他自己在酆都殿裡嗎,萬一……” “沒有萬一,如果他出了一點事,他的神柱都會有異樣的,神柱出現異樣時我們再闖進來也是及時的。” “可是……” “我知道你擔心他,我又何嘗不是,他可是我最好的兄弟了……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會乾預他的決定。” 沈綰柔與顧青梧談話的聲音愈來愈近,顧雲蘅聽到了他們的聲音,遽然停止了哭泣。 他回頭,像是極其害怕什麼一般看著那扇門,隨著叩門聲響起,顧雲蘅突然逃命一般地向酆都殿樓上跑去。 沈鶴眠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但還是急忙跟上了他。 “雲蘅,雲蘅你在嗎……靈隱已經準備娶我了,我想帶他到桃花庭院給大家看看,你……能來嗎……” 沈鶴眠追著顧雲蘅,聽著沈綰柔的聲音愈來愈小,直到聽不見時,前方的顧雲蘅停住了腳步。 酆都殿一共十八層,顧雲蘅已經跑到了最高的那一層上。 沈鶴眠喘著粗氣,一路上,凡經過的地方無一不是布滿血跡,有些是新留下的,有些已經風乾發黑。 沈鶴眠一路跑過來,衣擺上也沾了不少血跡。 顧雲蘅跑到十八層最裡間那個房間,那裡擺設著一係列生活用品,還有一個床榻,不難看出,這裡就是顧雲蘅的寢殿。 看著顧雲蘅縮在房間的角落,緊緊地將自己抱住,他發著抖,卻依舊沒有哭出聲。 不久,庭院外傳來泠泠琴聲,與沈鶴眠在靈族客房中聽到的樂神安撫顧雲蘅的琴聲一致。 ——想必,是樂神靜姝在安撫顧雲蘅了。 琴聲確實有效,顧雲蘅漸漸的不那麼抖了,聽著琴音,顧雲蘅從十八層的窗戶望出去。 “阿姊……對不起……” “沒關係……阿蘅。” 沈鶴眠正沉浸於對顧雲蘅的心疼中,忽然身後傳來靜姝的聲音,沈鶴眠猛的回頭看去。 靜姝傷痕累累,腹部、雙肩、心口……幾近數十支箭刺穿靜姝的身體。 周圍也再不是酆都殿的景象,而是燃燒著的火焰。 沈鶴眠獨自站在大火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眼前是氣息奄奄的靜姝,與抱著靜姝痛哭的顧雲蘅。 在二人身邊,有一個斷了弦的七弦古琴、一隻從中間斷裂的碧綠色長笛、一隻帶血的長簫……除此之外,還倒著一個已經沒了氣息的紅衣男子。 紅衣馬尾,身上的衣衫如雲鶴的羽毛一般,再加上旁邊那根斷了的長笛,想必此人便是星神魏清川。 下一刻,又是數萬支箭射來,箭穿火而過,顧雲蘅看著一支支帶著火焰的箭向他射來,他沒有任何動作,隻是靜靜地抱著懷中的靜姝。 “阿姊……對不起……” 沈鶴眠抬手擋著射來的箭,又突然反應過來,他觸碰不到這裡的任何事物,那同樣,這裡的箭也不能對他造成任何傷害。 他放下手時,方才射來的無數支箭中的數十支已然刺穿顧雲蘅,顧雲蘅的眉心、喉嚨、肩膀、胸膛、腰……總之顧雲蘅的身上已全是帶血的箭。 但他懷中的靜姝、以及旁邊已經沒了氣息的魏清川,沒有中任何一支箭。 這時沈鶴眠才發現,那根靜靜躺著的長簫正發散著綠光,與圍繞在靜姝與魏清川周圍的綠光相似。 “鶴眠……來生見……” 沈鶴眠霎時間瞪大了眼睛。 ……不對,這裡是顧雲蘅的回憶,那時候顧雲蘅怎麼會認識自己……。 正在沈鶴眠疑惑時,沈鶴眠的腦袋忽然劇烈疼痛,視線也愈來愈模糊,腦中的劇痛與混亂使他開始眩暈。 而意識消失的前一秒,他好似看見了一個模糊的身影,穿過火焰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