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明,王略自平陰縣出發,沿小路西去,直奔雒陽。 道路難行,坐下又非良馬,走了半日,也不過才走了十幾裡路而已。 此時正值午後,日照當空,酷熱非常,他將馬係在樹上,人則靠在樹下稍做休息。 時天下多有災荒,幽並等數州又多有戰事,故而各地都有不少背井離鄉的流民。 雒陽為天子都城所在,在那些原本也許一生都不會離縣別州的人心裡,這裡自然是唯一的,又或者是僅有的期望。因此在通往雒陽的路上,流民尤其多。 此時不遠處的路上就有不少流民,衣衫襤褸不足蔽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拖家帶口,呼喊哀嚎之聲不斷。 “世道如此艱難,皆是吾輩讀書人的過錯啊。” 一個讀書人樣貌的年輕人,背著包裹牽馬而行。大概是看王略也像個讀書人,這才湊上前來感慨兩句。 王略轉頭看了他一眼,年輕人望著流民一臉痛心疾首,倒像是全然發自真心,不似作偽。 “可惜如今陛下為人蒙蔽,朝堂之上宦官當政,我輩讀書人施展不得手腳!若使三君當政,朝政何以崩壞至此!”讀書人越發感慨起來,既有對自身不得誌的感慨,也有對朝政日非的傷感。 王略不以為意,聞言笑道:“天下崩壞若此,罪則真的隻在宦官嗎?” 年輕人一臉錯愕,隻是還不等他詢問王略此言何意,路上的流民忽然哄鬧起來。 原來是遠處的流民中有個婦人忽然昏厥在地。 一個枯瘦如木柴一般的小姑娘正跪倒在地,大聲哭喊,跪地連連磕頭,想要求些食物來救她的娘親。 四周之人卻是目光躲閃,如避蛇蠍,都快速閃躲開去。 都是些流民,沒人比他們心中更清楚,今日存下一口糧食,說不得日後就能救下自家一條性命。 仁義善心,菩薩心腸,總是嘴上說來容易。 隻有真正挨過餓的人,才明白萬般虛名,都不如一碗豆飯來的實在。 怕日後良心受到譴責,可首先還是要先有日後。 大路上,小姑娘哭的越發淒慘,似是要嘔出心血來。 王略身側的年輕人憤憤然站起身來,他自小苦讀聖賢書,學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見到如此慘狀,又如何能忍的下? 他解開身後包裹,取出些食物,就要給小姑娘送去。 隻是還不等他邁步,王略卻是伸手將他攔了攔。 “你即便去了也救不下她們,說不得還會搭上你們幾人的性命。” 年輕人聞言又是一愣,隨後憤怒的看向王略。 他實在想不通,一個讀過聖賢書的讀書人,是如何做到如此冷血,見死不救的?難道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不成? 見了他的神色,王略嘆息一聲,將手收了回去。 年輕人冷哼一聲,快步朝那些流民走去。 王略則是轉過身,解開了兩人綁在樹上的馬匹。 道路上,年輕人已經呼喝著擠開圍攏在一起的流民,湊到那倒地的婦人身邊,隻是此時婦人已經沒了氣息。 年輕人愣在原地,看著小姑娘伏在屍體上大哭不止。 他猶豫著,要不要把手中食物給這個小姑娘留下。 而在年輕人還在茫然之際,身後一個還算身強力壯的流民卻是暗中朝他湊了過來。 待到臨近,那漢子忽的一聲暴喝,直朝年輕人身後的包裹撲去,同時口中還在大喊,“這人身上還有吃的!咱們各憑本事!” 四周原本還有些渾渾噩噩的流民,聞言皆是雙目露出貪婪之色,從四麵將年輕人圍困起來。 正在危急之時,在流民身後響起一聲馬鳴,一匹馬尾燃著火焰的馬如瘋魔般直朝眾人撞來。 流民們一哄而散,四處躲避。 趁著這個空擋,王略騎著另一匹馬,策馬上前,將年輕人和小姑娘拉上馬背,同時扔下年輕人的包裹,揚長而去。 大路上,流民們再次一哄上前,朝包裹撲去,爭搶不止。 ………… 幾裡外,見流民未追來,王略停了馬,幾人暫做休整。 小姑娘伏在地上嚎啕大哭,一路西來固然難熬,可再熬也終歸有她娘陪伴,如今卻是天人永隔。 年輕人則是站在遠處,負著手,朝來路舉目遠望,嘆息不止。 “王君,不該如此的,不該如此的。” 此時雙方已互報了姓名,年輕人名叫郭槐,出身陽翟郭家。 “郭君以為他們所做不對?”王略自問自答,“我倒覺得,他們所作所為算不得什麼錯事。倉廩實,然後知禮節。衣食足,而後知榮辱。如今無飯可吃,又如何顧的上仁義道德?郭君出身富貴,以道德苛求無衣無食之人,難道不會太過了些嗎?” “王君所言有理。”郭槐苦澀一笑,“隻是書上的道理並非如此,既為君子,當仁不讓。” 王略笑了笑,拍了拍身後的包裹,當中是唐周的頭顱與手書的竹簡,“書上的道理,隻能書上用。讀萬卷書,終究不如行萬裡路。郭君,歲大饑,人相食,於你而言不過是書上的言語,可我卻是親眼見過的。” 王略挑了挑嘴角,帶著些嘲諷意味,“何況聖賢書上也曾言明,君子不立危墻之下。” 郭槐麵色漲紅,想要開口反駁幾句,隻是最後還是沒有言語。 他出身高門,少有聲名,又多讀書,以為日後總能如三君一般名揚天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次擅自離家出走奔雒陽,也是想要家裡人看看他的本事。 今日之事,實在是讓他大為受挫。 “此處離雒陽不遠,到了雒陽,報上你郭家的名諱,自然無憂。那小娘子是你惹下的麻煩,你自行料理,郭家家大業大,想必總還是容的下一個小姑娘的。” 王略指了指哭倒在地的小姑娘,隨後留下些糧食,翻身上馬,調轉馬頭,準備抽身離去。 郭槐跑了幾步,問道:“王君,你我他日可還有相見之時?” 王略皺眉想了想,隨後露出一個有些古怪的笑容,“多半是有的,不過到時相見,隻怕是不如不見。” 不等郭槐再問,王略已策馬遠去。 望著馬蹄濺起的煙塵,又轉頭看了看身後的小姑娘,郭槐又嘆了口氣。 昔年夢中也想來到雒陽大展宏圖,可如今雒陽近在咫尺,他反倒是想念起家鄉陽翟。 ………… 雒陽城內,城北的一處宅院裡。 王略將身後背的包裹打開,攤放到身前的桌案上,露出唐周那顆鮮血早已流盡,又被用石灰泡過的頭顱,以及那卷被單獨包裹的竹簡。 猛的,一把長劍緊緊貼在王略項上。 對麵持劍之人身量高大,留著一副虯髯,目光冷冽如野獸一般。 此人手上微微用力,王略脖頸間已滲出血跡。 “你所言屬實?若有半句假話,某先一劍斬下你的頭顱!” 王略跪坐不動,隻是笑道:“還請渠帥聽我一言。” 對麵之人,乃是黃巾渠帥,馬元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