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間驚雷忽起,驟雨垂落。 劉武站起身來,去到廊下,仰觀傾盆暴雨。 “許多年不曾見過這般大雨了。”漢子嘆息一聲,頗為傷感,“若是不曾有戰事,有這場雨在,今年多半是個豐年,不知又能少死多少人。” 王略笑了笑,飲了口酒。 似乎每到王朝末期,除了揭竿而起的人禍,也總會伴隨著數不清的天災。 此人的話固然沒錯,有這場雨在,確實能多活不少人。 可那又如何?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 躲不掉的。 漢子重新落座,看向王略,笑道:“王君莫非有不同的見解?可否教我?” “談不上教字,略無此本事。隻是心得倒是確有一些。” 王略看向剩餘三人,笑問道:“方才劉君提到匡扶漢室,那諸君以為如今的漢室如何?漢家天下又如何?” 那中年文士駱信率先開口,“當今天子聰慧,於政事上也頗有手段。隻是一時受弊於宦官,看不清天下大勢罷了。如今陛下已然醒悟,廢除了黨錮。他日隻需剪除宦官,另擇名臣當政,自然能恢復漢家清明天下。” “那在這個駱君所謂的他日到來之前,那些流離失所的流民,那些無衣無食的百姓,該如何自處?” 王略嘴角勾起,帶著濃重的嘲諷之色,自問自答,“自然是隻能繼續苦一苦百姓了。” 駱信默然無語,竟是沒有反駁。 他不是不能引經據典,說出一番先國後家的大道理。 隻是他到底還是一個有些良心,沒有將聖賢書讀到狗肚子裡去的讀書人。 駱信嘆息一聲,“我輩也隻能略盡綿薄之力,能保全一些就保全一些罷了。人力終有不能及啊。” 王略點了點頭,知道此人說的是真心話。因為他早已猜出此人的身份,正是如今在陳國名聲極好的陳相駱俊。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很多年前,孔子便已為天下讀書人畫地為牢。加上後世董仲舒等人又不斷在其上添磚加瓦,終成了套在讀書人頭上的緊箍。 非有大變故,一個傳統讀書人,絕難走出這道層層堆起的樊籬。 即便到了後世,世道不靖,百姓艱難求生,讀書人困頓不得誌,最先想到的,還是期望能有明主。 故而作為一個讀書人,駱俊能有這番言語,已是不易。 王略也猜到,那個自稱劉武的方臉漢子,必定是陳王劉寵無疑。 如今不知已被識破身份的陳王劉寵還在皺眉沉思,片刻之後,他開口道:“諸君先試言之。” “俺看方才那駱君所言不對。駱君說天子聰慧,可既然天子聰慧,他又為何會被那些宦官蒙蔽呢?他若是真的聰慧,怎麼會任用那些貪官汙吏,怎麼會任由那些小吏四處抄掠?俺看他昏庸的很,這漢室也腐朽的很!” 劉鋒豪俠出身,見過太多市井間的淒慘禍事。如今想起,依舊是激憤滿胸,故而出口半點不留情! “俺曾見過有農戶被逼迫著賣兒賣女;見過家中吃食不足,為節省一口吃食,老人被活活餓死;更見過新出生的孩童,被父母活活溺死。” “這些淒慘景象,你們這些讀書人可曾見過!張口閉口,聖天子在位!張口閉口,良臣盈朝!張口閉口,讀書釋意,天下在肩!這些,俺在說書人那裡聽過不少,可聖天子俺沒見過!肩挑道義的讀書人俺也沒見過!俺隻見過死在路旁的枯骨無人收斂!俺隻見過帶著孩子的婦人跪在路旁賣身,隻求一口吃食!俺隻見過世家子良馬追逐踏骸骨!” 漢子仰頭灌了一大口酒,指了指那隻早已盲了的左眼,“此目便是俺年少時看不慣他們的跋扈,多管閑事,攔截奔馬所致!這般漢室,匡扶又有何用!” 劉鋒一番話說下來,眾人皆默然無言。 即便是這些日子與之朝夕相處的王略也有些側目。 唯有真正出身底層之人,才說的出底層所受之苦。 果然每一個故作灑脫之人,都有一個不堪回首的過往。 陳王劉寵的眉頭皺的更緊了些。 他性恢宏,能得人,有高祖遺風。武藝精熟,善弓術,陳國之間少有敵手。 文武雙全,漢室宗親,生來就是天之驕子。他這種人,生來就是做大事的。 如今漢室衰微,四方多難。 在他看來,正是他挺身而出之際! 隻是今日,他心中忽的生出一絲遲疑。 王略看出他的遲疑,飲了口酒,笑道:“昔年高祖滅秦,初建漢家天下,可謂興漢室。後天下分崩,光武建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與世家豪族共天下,可謂復興漢室。君為劉姓,欲匡扶漢室,本就是應有之意。” “隻是劉君想要匡扶的,不知是怎樣的漢室?” 劉寵微微抬頭,望向王略。 王略這才繼續道:“我等南來之時,曾見有縣中鄉老,不願受縣令欺壓,縛之而投黃巾。也曾見清介縣令,願以一身之死,換取縣民得全。曾見鄉間豪俠,偽做黃巾,劫掠鄉裡。曾見黃巾做難,殺良冒功。卻也曾見黃巾劫富濟貧,施米分糧,救助流民。” 他深深的看了劉寵一眼,輕聲道:“劉君,在某看來,匡扶漢室之意,不在匡扶漢室本身。而是在匡扶一個怎樣的漢室,一個最後真正能夠讓誰受益的漢室。” 劉寵若有所思。 一旁的駱俊欲言又止。 他這些年讀過不少聖賢書,此時本該起身,怒斥王略這些離經叛道的言論。 可在陳國當政多年的經歷,卻又不能讓他昧著良心起身。 劉寵猛然抬頭,望向王略,同時一手抓住一旁的長弓,彎弓搭箭,厲聲喝道:“汝是太平道妖人!故作驚人之語,欲惑我心耶!” 劉鋒抽劍而出,護在王略身前。 王略卻是半點也不驚慌,以手指心,笑道:“欺人易,欺心難,故而方有心知肚明一詞。” 他不再多言,就這般帶著劉鋒轉身離去。 劉寵雖未放下弓箭,卻也沒有出手。 走到殿門前,王略忽的轉過身來,又留下了一句言語。 “真君子不敵真小人,真小人不敵偽君子。陳王當慎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