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可閑客棧後,徐子語與趙青漣兩人沿著一條彎曲的小道,緩緩而行。 見主人不趕路,趙青漣的瘦馬兒慢悠悠走著,時不時啃兩口秋季的鬆針。 徐子語所騎的大黑馬,是他們馬場幾代人選育雜交,適合在平原上奔馳,上了山走了大半天,有些疲倦。它扯著嘴皮,卷了一枝黃連入口,接著又撲哧吐出,看得徐子語一樂。繞過一道石門坎,入眼的是一處廢墟。 這裡過去應該是一處村落,現在毀於火災。大火肆虐後的村莊隻剩下焦黑的墻壁,土地上散落著被燒焦的木頭碎片,散發出一股輕微的焦味。 焦土裡長出來的草嫩綠可摘,徐子語薅了一把喂給大黑馬。再往裡走看到,有些地方的嫩草居然被人用鐮刀割走了。 看來這場火災並沒有過去太久,村莊裡本應該充滿孩子追逐的畫麵,但現在隻有風聲嗚咽和隱約煙霧中傳出的無聲哭泣。 村子裡的房子並非都集中在一起,但這火燒得甚是離譜,每家每戶都燒得非常徹底,就連遠離村莊的公用糧倉都燒毀了,不能不讓人懷疑火災的起因。 兩人牽著馬,一家一戶看完,這才離開那個被燒得麵目全非的村莊。 又過了一會,他們沿著小道,拐到一座廟宇後門,裡麵冒著炊煙,看來是有夥食啊。 廟門口豎著兩大口鐵鍋,銹跡斑斑,灶裡的土灰上麵,雜草叢生,見不到丁點新炭的餘灰。他們往門裡走的時候,迎麵來了一個黃衣小和尚,臉上左邊有道疤痕,皮膚黑燦,但眼睛炯炯有神。 徐子語趕緊合掌問禮,詢問這裡可否提供便飯,善款自然奉上。小和尚脆生生回答道:“這不巧了,剛好有善人做布施,我這就為施主引路。” 兩人跟著小和尚前行,小和尚先讓他們把馬匹入了馬廄,歐陽子首一看,馬廄裡已經有好幾匹馬,還停有一輛馬車,那車的式樣有些眼熟。 小和尚隨手給趙青漣的瘦白馬加了些草料,徐子語一看,居然是新割的。 小和尚解釋說:“最近路過的人馬多,師父囑咐我去附近田埂上現割的,我們沒有喂馬的精料,還請施主見諒。”徐子語趕緊打嗬嗬,人都要來蹭飯了,再說,這一路,馬對打野很是興奮啊。 寺院不大,過了馬廄,就看到了正門。順著正門再往裡走,就是大雄寶殿,膳房在寶殿的右側,他走進去,裡麵有兩個人。一個老和尚,還有一個書生。 老和尚慈眉善目,皮膚像枯藤般,牙齒卻出奇地整齊。他見又來了新人,便起身相迎,招呼香客入座。 這是一個並不大的香積廚,隻有一條長桌。他們隻能與老和尚與書生坐在一起。書生邊吃飯邊看書,根本就沒有抬過頭。側臉看過去,消瘦,鼻子挺拔,就是頭發顯得淩亂。 小和尚為新到的兩人盛飯,趙青漣餓了一天,接到手裡便小口小口吃起來,徐子語正準備狼吞虎咽之際,看到趙青漣這個樣子,也小口小口吃起來。 吃著吃著,他也覺得這個米飯,有股熟悉的味道。難道也是趙大叔米店? 小和尚自己盛了一碗,在一邊默默吃起來。那麼多人在一起吃飯,居然聽不到吧唧聲,徐子語好生佩服。要是在馬場,那喧嘩聲,直沖雲霄。 飯桌上小碗裡,有幾塊蘿卜絲與醃酸菜,徐子語伸手去摸腰間的酒壺,每次都磨蹭幾下又收回來,起身盛了一碗米湯,忍不住咕嚕咕嚕喝起來。 聽到響聲,書生這才抬頭看了他一眼,又瞅了一眼趙青漣,放下書本,起身拱手道:“在下韋皋,兩位施主好。”趙青漣正麵一看書生,是個俊俏郎君。 看來今天布施的就是這位韋皋了。徐子語與趙青漣也起身與對方打了招呼,也許是好久沒有吃到這麼好吃的米飯,又或許是鹹菜的功勞,趙青漣接著又自己跑去木桶前,多挖了一碗飯。 吃到快要打飽嗝的時候,她才意猶未盡地鬆開手上的碗。 吃飯吃飯,但有幾個人真正在吃飯? 有多少人一粒米未下肚,就喝得酩酊大醉。或者,在飯桌上迎來送往,明明說了一個晚上的話,醒來卻一個字都記不得。 徐子語從身上摸出幾兩碎銀子,遞給小和尚。 小和尚瞄了一眼老和尚,見老和尚沒有明確反對,於是便把銀兩收下。老和尚念了一句“善哉善哉”,今天是個好日子。 徐子語順便問了一句:“這附近有沒有住的地方?” 老和尚看著戶外,搖頭道:“方圓十幾裡,就老僧這一處。”韋皋整理下衣衫,用雙手搓了搓臉,接話道:“確實,我剛剛都走到了對麵的山頭,隻有一處廢棄了的村莊,再往下一看,在道路兩邊完全看不到村子,有一處有煙火的,看起來是軍營,這才又折返回此處。幸好這間廟大,人少。” 老和尚看著徐子語道:“施主你們可以在此處小住一宿,這位大善人晚上也是要住在這裡。我們剛好廂房裡有床位,隻是……”他又看著趙青漣說道:“這裡都是大通鋪,不分男女。” 趙青漣看著老和尚,灑然笑道:“這個我是知道的,出門在外,風餐露宿少不了,何況還有床可以躺一躺。對了,這米飯可真好吃,真沒想到這荒郊野外,還有這麼好的米。” “善哉善哉”,老和尚把目光投在韋皋身上,唱了一個喏,“今日所食之米,都是韋大善人所施。” 韋皋連連擺手道:“多謝大師提供方便,區區幾袋大米,不成敬意。” 徐子語心道是了,剛才看到門口的馬車,應該就是這書生的。他瞄了幾眼香積廚,靠裡麵的墻上都積滿了灰,他們食用這桌,也是才擦洗過,桌麵上沒有任何摩擦的痕跡。說明這裡平日裡根本沒有人來,或者即便是有人,也絕對不會超過今天的規模。 從老和尚不拒米糧、錢財以及沒有馬料來看,這地方估計已經很久很久都沒啥善人來了。 老和尚再次雙手合十,對著三人緩緩說道:“小寺已經多年未做熬茶布施之舉,施主所贈米糧足夠我們做一場法會,隻是,哎”,他嘆息搖頭,“現在有米糧了,卻沒有人了。” “沒有人是什麼意思?”趙青漣放下手中飯碗,輕聲問道。 “沒有人來參加法會。各位施主應該已經看到,本院可以說是風雨飄搖,香火不濟。但三年前這裡不是這樣,周邊尚有三個大村寨,有四五千人規模,每逢初一十五,香客總是少不了。像超度亡靈這樣的大法會,還要提前預約周邊寺院的師兄。三年前,前麵那座望夫峰,忽然來了一群山賊,時不時就要到周邊搶掠一番。” 看著三人,老和尚打開了話匣子。 農民報官後,當地官府也派人來剿匪,但山賊武藝高強,有些個捕快有去無回。縣衙的人就寒了心,不來幫忙了。山賊再次下山搶的時候,村民隻能自衛,這不抵抗還好,隻是搶些錢財與女人,一旦抵抗,就出了人命。 後來有人出主意,說可以去縣城裡請保鏢。於是他們便湊了一些銀兩,去縣裡請了幾位保鏢回來,誰曾想,山賊還是更厲害一些,那些個保鏢沒幾個回合,就被山賊砍了,人頭落地。 到頭來,還是錢沒了,人也沒了。沒辦法,他們還是去衙門找縣老爺,縣老爺說,匪患問題,不是他的小小衙門可以管,他已經上報州裡,請求派軍隊清剿。 老百姓一問,縣衙上回死了捕快的缺,現在還沒補上,縣官確實也沒辦法。於是隻好回來,誠惶誠恐地藏糧食,有些機警點的人家,索性關了門,外出謀生去了。 這期間,徐子語幾次想發問,都被趙青漣拉住了。小和尚舀了一碗米湯,遞給老和尚。 隻聽他接著說道:“盼星星盼月亮,他們終於盼到朝廷派軍隊來。但山賊消息靈通,等大軍到時,山賊早跑了沒個蹤影。後來軍隊一撤,山賊又來了。這次殺得狠,開始進村,他們就搶糧食女人,不曾殺人。但幾番爭鬥下來,結了仇,就開始殺人,從一次死傷人數五六人,到後來一次要傷人命二三十。就這樣,村裡能走的都走了,不走咋整,等著來搶?等著丟命?原本這個地方周邊是沒有駐軍的,為了剿匪,隨後朝廷派了一些官兵,在山上建了軍校場。大家都想,這回該絕了匪患了吧?” 趙青漣不動聲色地聽著老僧娓娓道來,這也確實符合朝廷派兵的常規,這一帶應當屬於青州治下的召誇縣,沒有什麼駐軍。 聽到這裡,徐子語忍不住插嘴道:“早就該這麼乾,白白犧牲那麼多人命。” 這個時候,老和尚臉上卻露出了很大的悲傷神情:“事實上,這才是噩夢的開始。這山賊讓出了老窩子,卻化裝成流民、乞丐,不動聲色地包圍了前麵那個羅丈村,這次不要錢財,要人命,要報復。整個村子,一個晚上就被屠殺了。” 聽到這裡,趙青漣也大吃一驚,遇到屠村這樣的大事,足夠朝廷派一營的人馬來?就他們剛才去的那村莊的規模,人口起碼也得有兩千餘人。 徐子語聽到這裡,手握拳頭,猛錘飯桌,他不敢相信。 “第二天,束手無策的校場官兵,隻能與縣衙配合,全城抓捕乞丐。一時間,縣衙的監獄裡人滿為患。但大家都問,山賊呢?山賊呢?一個個審問了好多天,一個山賊沒審出來。山下的另一個山村豆腐村,也傳來了被屠村的消息。這下縣衙裡更砸鍋了!上麵催得急,下麵又有新的屠村案。咱們這周邊,其實隻有三個村寨,與山賊結仇的也隻有這三個。” 聽到這裡,徐子語左手挽著右手,背著手邊踱步邊道:“這個羅丈村?就是我們剛才看到的那處廢墟?”老和尚點頭稱然,趙青漣看著窗外繼續說道:“所以,現在解決方案就隻剩一個,在最後一個村寨守株待兔。” 在座的三人,沒有提出異議,因為這確實是唯一的方案。 老和尚點點頭,繼續說道。 官兵駐村後,就化裝成當地農民,幫著農夫蓋房,下地,砍木材。這些老百姓,第一次享受了官家的好處,一個個都開心得很哪。 有些人家,椽子斷了好幾年,都沒有人手修。現在好了,官兵都承辦了。他們還幫許多人家重新掏了井,夯實了圍墻,老百姓把自己所有好吃的都拿出來招待了。 到了第五天,他們終於等來了山賊。一番鏖戰後,山賊悉數被斬於刀下。 參加圍剿的村民更是那個開心啊,自然還要好好報答恩人。他們殺豬宰羊,家裡備有酒的,都拿了出來,好一個軍民狂歡。臨走的時候,帶頭將領看著眼前的屍體,卻高興不起來。 這個時候,老和尚又喝了一口米湯,接著一飲而盡。 “為什麼?”徐子語一頭霧水,他轉身問道。 老和尚沒有回答,而是起身又走到桶前,接著舀了一碗米湯,站在桶邊咕隆咕隆一口氣喝下。 “為什麼?”他神色迷離,仿佛走得很遠,又走回來。他也想知道為什麼,也想問那位帶頭的將領:“你為什麼不高興?你立了大功,救了一方百姓,你為什麼開心不起來?” 徐子語不知道老和尚葫蘆裡賣什麼藥,怎麼就停在這裡。自從老和尚講起這個事,書生就放下了他的書,開始隻是靜靜地聽著。 這個時候,也流露出快點說的迫切。他們還以為老和尚是為了故事跌宕起伏,故意吊胃口。 這老和尚也確實會講故事,講得繪聲繪色,讓人身臨其境。 老和尚向眾人環視了一圈,回到那個空碗上。 他緊緊地捏著空碗,喃喃自語地說道:“將領看著眼前,山賊人數太少了,還不足二十餘人。” 徐子語沒聽明白,他看著老和尚問道:“人少不好嗎?難道山賊要很多才好嗎?” 聽到這裡,似乎隻有趙青漣才明白其中的含義。 她看著老和尚,忍不住插嘴道:“人數太少,功勞就少。” 書生也恍然大悟地看著老和尚說道:“大動乾戈,結果隻是少量的蟊賊,他自然是不甘心。” 老和尚聞言,又死死地盯著問他們:“那要怎麼才能讓山賊變得多呢?” 趙青漣閉上嘴巴,她不忍去想。 徐子語卻低頭,繼續背著手邊踱步邊問道:“要怎麼變得多?要怎麼變得多?這怎麼可能,又不是變戲法。” 書生忽然想到什麼,臉色大變,他心底卻不希望是這個結局。 “為了讓山賊的人數多一些,他們殺光了村裡的人。” 說著,老和尚捏碎了手裡的碗,血正一滴滴往下流,邊上的小和尚早已淚流滿麵,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帕,為老和尚包紮上。 徐子語停下了腳步,右手狠狠砸在桌子上,大罵道:“畜生,不,禽獸不如的人渣!” 桌子受不住忽如其來的這一股力量,嘩啦嘩啦作響,碎裂倒地。 這是趙青漣想到,卻不能說出來的答案,殺良冒功,是軍隊悠久的不良傳統之一。 徐子語轉身做了一個深呼吸,他需要出門走走。他舀了一碗米湯,仰著脖子一碗飲盡。 他是血性男兒,且有刀在手。 徐子語出了寺院,他特意回頭看看,門頭上寫著:羅豆大寺。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邊上的文字介紹說,寺院名字取的是羅丈村、豆腐村與大門頭村三個村子的首個字。 這一天的夕陽,如血。樹林裡傳來的鬆濤聲,帶著嗚咽。徐子語低頭看著自己的衣服,出門來還未換過,汙漬太多。 他心想:“隻能再做一件新衣服,這件衣服臟到這個地步,再怎麼洗,也洗不乾凈了。” 寺院裡。兩個意難平的人,每人都去舀了一碗米湯。 趙青漣需要向老和尚確認一些事情:“那個校場現在還在?” 老和尚雙手合十,看著他們說道:“在的。” 她又問道:“大門頭村在哪個方向?” 老和尚指了指門外,出了正門,直走就到了。 書生韋皋問道:“軍校場,是不是在前麵山峰下的那處?” 小和尚點了點,“走到山腰就可以看得見了。” 韋皋伸出手,摸了下小和尚的臉蛋。他轉頭問老和尚:“他怎麼活下來的?” 老和尚道:“他家裡正在蓋房,爹媽先挖了一個儲物的地窖,他那天就躲在那裡,接著被煙熏暈了,這孩子命大,第二天還醒得過來,他才掙紮著來找到我,村裡的唯一的幸存者,來這裡侍奉佛祖。” 屋外的鳥鳴打破了寧靜,木桶裡的米湯也喝光了。 “米飯很好吃,米湯很不錯。” 說完,趙青漣走出了門。 書生收起了書,搓了搓手,掏出了一些銀兩,也離開了香積廚。 老和尚與小和尚都雙手合十,看著他們的背影念:“阿彌陀佛!”